切尔西旅店NO.2(第三章)
对面的大楼高得俗不可耐,刚数到十五层我就眼花缭乱,忘记哪一层刚刚数过,哪一层又是接下来要数的。建筑灰色的墙体不知多久没清洁过,当雾霾来临时几乎和天空混成一色,它犹如巨大的长方体横亘在地表,密不透风。我无法想象人们怎样在这个巨大的闷罐里打电话、喝水、聊天以及挽起白衬衫袖子的男职员在老板的耳边窃窃私语。也许只需要一点空调机管道输送进来的空气就足以让人们活着。
夜幕垂降时,大楼底部的灯光会将这个庞然大物装扮成另一种东西,不过也没有比白天和蔼可亲多少,它就像一个背对着大家的浑身涂满巧克力酱的胖子站在那儿,身上披载着五颜六色的光晕,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转过身来吓你一跳。我经常试图说服自己这就是我在这个国度能见到的最好的建筑,而事实的确如此。
大楼地下室有一间叫维克托的酒吧。酒吧不大但格调高雅,属于常见的爵士乐酒吧,大厅摆了几张桌子,适合三五个人左右的小型聚会,从大楼外部的楼梯可以直接把人送进酒吧大门。从我的公寓步行到那里需要五分钟左右,心情好或者不怎么好的时候我都会去那间离公寓最近的酒吧给自己来上一杯,顺便看看陌生人的脸,感受鲜活的人们呼出的空气。其实心情怎么样跟喝酒没什么关系,反正就我一个人喝,无所谓好坏,只要想喝随时都可以来。
来酒吧的人基本上都是在附近上班的公司职员,下班后三两个人坐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哪儿都有这样的小酒吧,之所以选择这里纯粹是出于离住所比较近,况且这里的音乐还不错,不吵不闹,以爵士和蓝调为主,经常会播放几种版本的《autumn leaves》,不过我最中意的是椎名林檎翻唱的,她把这首歌变成了摇滚风格,别有一番风味,可惜从来没有在这里听到过,可见老板是一个相当执着于爵士乐的人。今天晚上我像平常那样穿过一条双向行驶的马路来到灰色大楼,马路上的车流依然如喘着气的爬虫缓慢前进,它们排出的废气在昏黄路灯的照耀下显得很无助,感觉就像在一块黑布上不停泼墨,注定留不下任何痕迹。
十一点半我推开酒吧的门,里面的人塞得满满的,但你能感觉到人群逐渐减少的趋势,这个时间段就像高潮刚过的宴会,着急的人已打算离场,但有一部分人还沉浸在最后片刻的温煦之中,不消半小时就该走得差不多了,将近午夜还留在这里,是真正空虚寂寞的人。
我看见吧台的角落还有几个空位,径直走了过去,跟酒保要了一杯杜松子酒。将自己置身在人群里,反而能得到些许放松,我想我不能总待在那个临时的居所,公寓的临时性从不会放弃对我神经的牵动,我得走出去,这样我得以暂时躲避黑暗阴影里向我伸出的爪子。
当她端着高脚酒杯,嘴角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像见到老朋友般在我身边坐下,我正面朝人群开始喝第二杯酒。这杯酒换成了加冰威士忌,第一杯只是预热,有了第二杯,今晚才能顺利收场。我进来时没注意到她,所以我无法断定她出现在酒吧的时间在我之前还是之后,这对于一个杀手来说绝对算不上太吉利的信号。
同她握手时的触感很奇特,她的手纤细而柔软,但不瘦弱,绵柔中富有力量。我注意到她端酒杯的左手没有戴戒指,当然,这什么也说明不了。她的年纪应该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但也有可能不是,通常女人的外表极具掩饰性。
我转过身来和她一起背对着人群,她在我身体右侧坐下,我主动同她碰了碰酒杯。
“坐在角落喝闷酒的人很多,但是这类人通常都出现在更热闹的地区。”她说。
“我天生就不是大嗓门,”我说,“也不想用吼的方式和女孩儿说话。”
“我猜你可能只是懒得走那么远的路。”
“也许。”我说。
“独自来的人只有两种情况,第一种人来这儿是为了闹中取静,还有一种人左顾右盼,就是为了从酒吧出去的时候有个人结伴而行。”
我回头看了眼人群,“你认为我们会是哪种情况?”
“这要看你怎么想。”她笑了笑。
“你想有人陪,何必这么辛苦。”
“那依你看,我是不是挑错了人啊?”她笑得更开心了。
我扶着她的下巴,嘴唇贴近脸颊,当她的刘海拂过鼻尖,仿佛另一个世界向我打开了门。
“我不需要额外的体温。”
她听了粲然一笑,“听你的语气你好像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在一个充满黑暗的地方。”
“一出门你就在黑暗中。”
“什么意思?”
“没什么。”
“每个人都生活在不同程度的黑暗中,是吗?你莫不是把生活看得太严肃了。”她说,“别绷得太紧,久了会喘不过气,有一天‘砰’脑筋就坏了。”
言之有理,但我明白我不可能再轻易回到普通人的生活,我已经踏上那条路,身后的门不再为我开放。我能为自己做的,是坚持到最后,到底什么时候才算是最后,结果是不是皆大欢喜我一点眉目都没有。我是个负责帮人解决麻烦的人,在替人解决麻烦的过程中也给另一部分人制造了麻烦,所以我就成了别人的麻烦。我担心晚上在半梦半醒之间睡去就见不到明天早晨的太阳,我可能会被一颗小小的子弹击穿头部,然后等我的尸体腐烂三个月之久才被人发现,当做无名尸体丢到医院的太平间,警察会在我房间发现隐藏的手枪和子弹,这样他们会想方设法弄清楚我是谁,最终我还是摆脱不了一个麻烦制造者的命运。
“时候不早,再见。”我喝尽杯底的酒。
她扬起染了暗红色头发的脑袋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再见,暗处来的先生,不知道你在黑暗里睡不睡得着觉。”
我转身穿过几张桌子去推酒吧的门。推门的一刹那我回头望了一眼,恍惚间我发现她隔着人头不再攒动的空间对我送出一抹难以解读的笑容。
从地下室出来,已将近一点,街道旁边刮来的风颇有些凉意,一个普通秋日晚间该有的温度。对待一位女士我想多少该表现出一点绅士风度,我不希望自己那么冷酷。于是我开始思考想做和能做之间究竟存在多大的障碍,但是当我走在这条冰冷的马路上看到人们面无表情的脸,我就不再去想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