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塞尔公园(《散文百家》杂志(省刊)2023年第6期 )

《胡塞尔公园》刊载于《散文百家》杂志(省刊)2023年第6期 ;第一届《散文百家》全国大赛优秀奖。

胡塞尔公园

文/寻虎

我度过的每一天是如何成为整体的呢?仅仅因为记忆将它们相连?又或是因为身体是同一个身体?

我坐在胡塞尔公园的长椅上透过繁密的树叶剪影看暮色渐沉,远处灯火迷离,我坠入对往昔的回忆之中——大学宿舍三楼的阳台,我站在两床晾晒的被子之间,操场那边是围墙,围墙那边是小山坡,是大马路,又是山坡。那是我吗?或者我此时的身体里,充塞的才是我?

从混乱的思绪回到面前的湖水,几分钟前,我看着黑暗的水面,浮光粼粼,那是我,现在想着那个片段的也是我。广阔的水面翻身睡去,在另一个世界幽暗的洞穴里蹒跚而行。

来到这个公园,不得不接受萨克斯管和一台古老音响的吵嚷,我毫无目的,漠然接受这一切,非我所愿,亦无不甘。而今,它们让位于一座古怪的廊柱建筑,贴着大理石的砖砌布告栏,嵌着几幅铁画,上头是鲨鱼肋骨般的钢制造型,或许是模拟一台掏空的钢琴。这台没有灵魂的钢琴在雨水的击打下,发出单调的哀鸣,就像一个野蛮人胆怯地伸出一根手指,断断续续敲击一棵空心的大树,疑惑地侧耳倾听。

流逝的光阴,在胡塞尔公园留下飘忽不定的影子。雨后一棵被锯断的桃树桩上曾有一只蜗牛,它留下的尾迹正是对此情境恰当的的描述。天空是时间的刻度,水底是空间的刻度,它们永恒又无限,看起来是这样。想到这儿,便觉得无数交叠的、相连的、孤立的人生片段,不过是点点繁星隐匿在天幕背后,无论看不看得见,它们是一个整体,又什么都不是。

人生的齿轮并非严丝合缝,当错误累积到一定的程度,它们会发出可怖的咔咔声,接着四分五裂。连最钝的轮子也具有毁灭的力量,变身为杀气腾腾的铁甲骑兵。这些分崩离析的碎片和我形影相吊,该怎么样看待我和它们的关系呢?一旦忆起不堪的往事,便顿觉它们从来没有离开,有一根蛛丝与我相连。经过沿街的铺面,来到阳光下,影子出现,分明是一种嘲弄,亦是一种告诫。那时我不名一文,走在陌生的街道上,看着寒意阵阵的河水,它流向江口,在一座古塔边汇入莽莽大川。彼时我有一个朦胧的未来,我走的每一步都为了建造一座小小的宫殿。我盼着早日住进温暖的家,和妻子,还有未来的孩子一起围着电视机度过一个个温馨的夜晚,珍贵的周末。然而我似乎从未拥有过这样的时光,假如有的话,那些回忆地带不会如此模糊。

哦,我也有过欢乐。我们仨徜徉在公园,去看灯展,逛累了,在一座闪光的卧佛前的花坛边坐下。那时我获得了庇佑,很短暂的庇佑,我应将之记牢。回忆向我投来一束谴责的目光,让我更加凄惶。如果仅仅是一些小小的悲哀往事,我何至于如此悲伤?一定还有一些事。

我带着忏悔入梦,梦里有微笑,舒展的,腼腆的,情不自禁的微笑。假如人生是个悲剧,怎么可能有微笑,怎么笑得起来?它也不可能是一出喜剧,因为喜剧过后必定上演悲剧。

将我身处的空空人世连缀成片,悲多过欢,哀多于喜,不能概括,只能历数。在拥挤的车厢中,我路过一个个陌生的城市和乡村,田野、荒丘、裸露的山岩。我工作,我散步,我写作,我孤立无援流浪在街巷和尚未整平的工地,呆坐在书桌的方寸之地,它们组成我人生的断章。这些即兴发挥的悲喜镜头,原本就没有剧本,未经深思即被推上舞台。

若问这一切有何因由,怎样的内在勾连,怅惘萦上心头。有什么主宰我生命的超验之物吗?如果有,为何如此纷乱没有头绪?宇宙深处的玄奥是否加曾强加于我,亦或只是草草地递给我一张简图,我是否配得上一份简图,亦很难说。

我更相信命运将我放在它的飞轮边缘,随时准备弃我不顾,我对它毫无贡献,它也没有责任照看我的行程。命运是一阵没有方向的冷风,带我进入人世,从此形同陌路,如雪夜的鹿群留在雪地中的两道划痕,满载礼物的雪橇进入松林,越过山岗,消失在空旷的原野尽头。

公园里不再有人经过,小树林陷入彻底的宁静,拼接成标靶图形的广场地面好似点缀灯火的山坳,景观灯在夜风中莹莹萧瑟。飘荡着轻幽水汽的湖面不见了,我错将另一处游人如织的公园纳入胡塞尔公园的版图,这个发现证明生活是一场虚构,人生的故事是我的臆造,应该说是刻意的截取,取自一堆档案纸里看起来完整的那部分,而沾满蛛网和被水渍弄得模糊不清的部分复归于原处。

此时,我坐在胡塞尔公园的长椅上,在渐增的雨势中获得了勇气,将人为分类的记忆纳入意象的大篮子里,就像鸟儿第一次孵化鸟蛋,让树枝和草茎以及我的唾液,和所有的鸟蛋都看作一个整体。当一切都归于意象的托盘之上,我发现自己是个错误的园丁,剪去了多少旁枝和繁叶啊。

某个下午,我去高架桥边的草坡上看书,桥那边是一座商业综合体,此时处于半开业状态,人流稀少。四处有车辆间或发出的呜呜声,春日的草地尚未翻绿,移栽的花盆在那块招牌下发出模糊的红色和黄色光带,龙爪槐羞愧地赤裸着身子站立,无数黑色的果子张口结舌。天很蓝,云朵三五个,当我躺在树荫下,它们开始动了,向东面飘去,接着一只黑色的鸟儿在高处追着白云飞去。光线柔和,我看到鸟儿飞到地平线的上端,以一颗逗点的方式消失在冷却中的气流里。

我几乎完全忘了那个下午,那个无法归档的下午,毫无意义的下午,伸进镜头里的一段柳条。可是它并不多余,相反,它充满质感,像我胳膊上的天花疫苗留下的疤痕。

我能抓住一个真正的夜晚吗?一辆夜航的飞机出现在我意象的一角,它同样没有什么具体的涵义。

那天可能是个星期天,也许是暑假,天气晴好,气温适宜,我走到柏油马路向右拐,国营商店的屋瓦在阳光下闪动粼粼波光,经过锯木厂就是邮政所。我在局木厂沾满木屑的酱红色窗框边站住,里面静悄悄的,透过灰蒙蒙的玻璃,我看见锯材整齐地对方在电锯旁,电锯停了,露出曾亮的锯片,电锯的垫木上一尘不染。我的耳朵回荡着电锯刺耳的尖叫声,眼前的厂房被宁静的阴影充满,仿佛浸泡在陈年的酱缸里,湿润的地面如初耕的稻田地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尽管这一切都可能是我的幻想,可是真切的情景攫住了我,直到玻璃反射的一道阳光晃了我的眼,我方才惊醒过来。我终于记起来了,这是星期天,锯木厂是不干活的。

我跨过一条水沟,在槐树的那边,邮政所在红通通的光里仿佛一座堂皇的宫殿,门口的地面被蒸腾的云霞覆盖,走在上面温暖又湿润。我在这片令人眩晕的霞光中闭着眼站了一会儿,当我感觉到这片霞光退去方才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变成普通的模样:墙上沾着一层细细的露水,阳光透过云层撒在墙上,滞留在潮湿幽暗的墙砖表面;墙根的苔藓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在苍绿的梦境中低吟。行道树落下的杨树叶在晨风的鼓动下哒哒前行,这群充满威吓的褐色战马群没头没脑地走走停停,等待着头领的号令。

邮政所的大门紧闭着,我眯缝着言看着铁门闩插在销子里,像刚刚涂上了油。打个斜格子的水泥台阶上,几只蚂蚁在对着一粒馒头屑指指点点……

我在胡塞尔公园读书,度过一个个悠长的上午时光,还有长长短短的下午;夜里我踞坐在长椅上,以古老的方式写作。久而久之,在幻想的深院门扉边挂上了一块手写的门牌,这座无名公园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纯精神的存在,抛弃了肉体,封存于金刚石里的火。很多张纯洁的脸向我张望,仿佛昔日重来,向我发出最遥远的询问。

不要有风,让火倾听,唯有缄默才有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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