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屠户,来二两肉。”
“好嘞!”言罢,他熟稔地伸手取下块肉,放在砧板上。手起刀落,震得砧板直晃。块肉顿时被剁成两段,他又拿手颠了颠,果然二两。
他自五岁起便在老屠户的指导下举刀,笨重的剁肉刀在他纤细的手中显得十分巨大。他举得很吃力,刀尖像是在空中画着圆,不受控制地乱舞。每当这时,老屠户都在一旁发笑。
“李屠户,来六两肉。”
“好。”
他的刀异常得稳,再也不复当初的稚嫩。老屠户死后,他理所应当的子承父业,做起了屠夫。每天的生活不咸不淡,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他只需要不断地举刀、挥下,然后享受衣食无忧的生活,这就是他的生存方式。
“李屠户,来四两肉!”
“嗯。”
他机械重复着那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早年的刀早已因磨损被废弃,砧板也早已更换数次,只是那小铺里的人依旧不变。他想起老屠户临死前的嘱托,他应该有些子嗣。所以他用两头猪换来了镇中最贫困人家的闺女做媳妇,他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不想知道。
“李屠户,我要三两肉。”
“……”
李屠户低头无语,两只手却像是有自己的灵魂,飞快地伸手一拿、一剁、一颠、一递,整个过程没有丝毫停顿,但他的心却早已飘到九霄云外。
如果把自己宰杀的牲畜换成人,那自己早就是杀人无算、罪大恶极的大魔头。可自己杀的是的牲畜,没有人关心牲畜,也没有人关心宰杀牲畜的人。他看着它们在圈里活蹦乱跳,看着它们变成砧板上的肥肉,又看着顾客拎着尸体,走向大街小巷。他在做什么?又有什么意义?那些牲畜在圈里大嘴吞着糟糠,重复着无意义的动作,一步一步迈向死亡,最后成为尸体,落入人的肚子。自己呢?又何尝不是被荒芜所吞噬,自己和身边的所有人,都在重复着无意义的动作,逐步迈向死亡。生活波澜不惊,无异于死亡。
一旦人类开始思考“意义”,就会陷入怪圈。李屠户每时每刻都在质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宰杀时,他将屠刀挥向无法挣扎的畜生,这种高等生物对低等生物的屠杀,究竟有什么意义?若是为了让人类存活,那么为了让镇子上那些每天混吃等死的人存活,又有什么意义吗?敦伦时,他感受着血液的沸腾,这种畜生配种时才乐意做的事情,自己每天都重复又有何意义?难道不更是证明自己比牲畜还屈从于本能吗?他开始无休止的思考,反而因为思考而忽略生活本身。
那天,李屠户发自内心的笑了。他看着低垂着头颅、卑躬屈膝的赵老,听着那人动听的告饶声,感受着一呼百应的欢呼声。他顿悟了,这些人和牲畜一样无知、一样盲从,相比于宰杀牲畜这样毫无成就感、机械化的事,看看他们千奇百态的丑恶与懦弱一定更有趣!
那年,他大办宴席,一改曾经的生人勿近,开始变得和蔼可亲。他经常堆满笑容,与陌生人推杯换盏,说些没有营养的官话。他也开始变得有威望,无论是谁,无论有什么麻烦,找他准没错。在常人那里困扰得焦头烂额的问题,李屠户只要办次宴席就能圆满解决。一开始,人们空手而来,饱腹而归,后来,所有人都提着鼓鼓囊囊的大包小包而来,而这些人无一例外,脸上堆满谄媚的笑。
可那些礼物只在他手中稍作停留,便通通流进白镇长的腰包。“这是乡亲们孝敬您的!感谢您对我们镇子做的贡献!”,李屠户总用这句话讨白镇长欢心,虽然他说了无数次,白镇长依旧像是第一次听一般心花怒放,只是收礼的动作愈发娴熟。
镇子上本就没有什么大事,无非是这家丢了头猪,那家夫妻又打架。白镇长本就无所事事,这回有了李屠户这位得力助手的帮助,更是悠哉悠哉,倒也乐得清闲。他足不出户就能尽到镇子的职责,还能经常出席李屠户筹办的宴会,表现对居民的慰问与挂怀,享受他人崇敬的目光,岂不快意?而这一切,都应该归功于无私奉献的李屠户,活都是他来干,自己坐收名利,天下还有比这更痛快的事情吗?因此,白镇长越看李屠户越顺眼,再加上他的相貌不差,更是想把自己女儿许配给他,好加固两人联系——都是一家人了,总不可能做事还谈钱吧!
“小李啊,你先别忙了,过来说会儿话。”望着在自己家帮忙做杂事的李屠户,白镇长打定主意,把李屠户唤到身旁。
“小李啊,最近工作忙吗?”
“因为您的英明领导,如今镇上风调雨顺,居民安居乐业,没什么要紧事。哦,对了,最近张家想迎娶吕家的闺女,正在向我们审批,我正在处理呢。”
“噢,这是要好好处理,多延些时日,不然他们会以为我们办事容易,就更会给我们添麻烦了。”
李屠户点头称是。只是目光从未离开白镇长的眼睛。
“不过小李你天天替别人操劳,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啊?”李屠户很迷茫,不知白镇长所言何事。
“你觉得王家闺女,如何?”
“美貌有余,才学欠佳。”
白镇长点点头,又问道:“那武家闺女,如何?”
“武氏倒是各方面都为中等,可她有一长兄,身材矮小且脾气暴躁,不通情理还常与人纠葛。”
“你觉得我的女儿白荷如何?”白镇长稍稍停顿片刻,继续旁敲侧击。
“兰质蕙心,秀外慧中。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奇女子!”
白镇长很是满意,继续问道:“那我白家家室如何?”
“白家富裕殷实,个个人中龙凤,更有您的庇佑,前途一片光明,镇上的人羡慕得紧啊!”
看得出来,白镇长对这段话很是受用,乐得前仰后合,手上却一个劲地摆手。过了好一会儿才言归正传,“那若是我把小女许配给你呢?”
李屠户喜出望外,忙忙展示绝话,把白家夸得天花乱坠,一会儿说白镇长实在英明,定是文曲星转世,不然怎有如此能耐?能在白镇长的领导下飞黄腾达,这是全镇人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一会儿又说白家小女多么美丽,第一眼瞧见以为是天女下凡,还琢磨着是不是天庭派人请白镇长回天宫参加蟠桃宴会。就连白镇长家的公鸡,都是曾经玉皇大帝提携的仙鸡,不然怎么会让镇上的傻子听后都能恢复神志?定是神鸡报晓,惊了凡尘俗子。李屠户说了许久,直到镇子一家子都成了神仙,白镇长乐得喘不过气,李屠户这才罢休告辞,回家准备婚事。
他是蹦跶着返回家中的,当真是春风得意满面桃花开。虽然他并不喜欢白家小姐,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白镇长也没有想过要自己给予白小姐幸福,这是个交易,自己多了一座靠山,白镇长多了一个可靠的心腹,两人互换筹码,各取所需,这一切都与白小姐无关。
他一脚踹开大门,震掉门上几块朱红色的老漆,“我回来了!”声音极具穿透性,吓得邻居家的老狗直哆嗦。
他大步走进内室,熟稔地一下瘫在主座,看着眼前刚准备好的饭菜,心情大好。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不负我这么多天的努力,如今成为乘龙快婿,那么获得权势地位还不都如探囊取物?”李屠户又在做着美梦,在梦里他成了镇长,享受着后辈的顶礼膜拜,就连最年长的老不死的也对他低三下四。他的梦很长,直到饭菜不再冒热气才恍然醒来。
咚咚咚!
沉闷的叩门声响起,原来是白镇长派来的媒人。虽然两家都有意结成好事,但这事还是要媒妁走走过场,以显示两家的分量与排场。
李屠户赶忙将媒婆让进屋内,桌上的饭菜已经冰凉,不适合招待客人。他大喊一声:“那个谁,把饭菜收拾一下。没看见来客人了吗?”说完,就与媒婆攀谈起来。
“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名号啦,只要您一出马,没有合不成的亲,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今天登门寒舍,有什么好消息吗?”
“哎呦,看您说的,哪里有我什么功劳,那是他们郎才女貌,本就天生一对,我只是从中撮合,顺应天命罢了。至于您,更是不用愁,多少小姑娘都芳心暗许,托我许个媒,但依我看,她们的运势还差一截,您的真命天女另有其人。”媒婆不愧是以此谋生的人,话语间眉飞色舞、声情并茂,极富有感染力,说的李屠户都心生好奇。
“那......依您看,是谁?”
“你可听说过镇上的荷塘?”
“听过,好像风景秀丽,碧荷连天,可我从来没有去过。”
“对喽,那可是镇上的宝地啊。那荷花开得,一层一层的,桥和荷花一样平!”为了表明荷花开得震古烁今,媒婆运足身段,就好像要立马跳起舞来。
幸好她紧接着就话锋一转,不然李屠户还要搬开桌椅供她施展神通。“但那是现在,十几年前那还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
李屠户诧异此人不是来说媒的吗,怎么话头越扯越远呢?却也只能顺着话茬继续问道,“然后呢?”
“然后?”媒婆咧嘴一笑,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牙,“然后有一女子出世,顿时霞光万丈,瑞彩千条,一夜之间满塘碧荷。李屠户,那女子正是我今天来的缘由。”
李屠户心中顿时了然,不愧是媒婆,夸人的话都比自己更有条理。他接着问道,“那......这女子是谁?”
“正是如今白镇长的长女——白荷小姐。”
李屠户大为诧异,“什么,竟然是白小姐,那您今天说的媒,难道是......”
“正是那位小姐!李......李公子,可否答应?”媒婆本想直呼其名,却怎么也想不起大名,只能叫声不伦不类的李公子。
“当真三生有幸!哈哈哈,那个谁,快上茶啊,今天定好好招待您这个在世月老。”
屋内顿时一片欢声笑语,两人互相夸耀,当真是棋逢对手,每人各展其能,都想把对方抬得更伟大。不一会儿,茶香四溢,茶水终于上了桌。
媒婆悠哉地品着茶,惦记着白府的赏钱,心情大好,指着端出茶水的那人,脱口而出道:“李公子,这位女子是谁啊?”
“噢,她呀,她是......”李屠户本正心花怒放、春风得意,可当他顺着媒婆的手指看去时,一个可怕的念头钻了出来。他的笑容立刻凝固,眉毛眼睛鼻子像是要四散逃离,满脸的肥肉不住的颤抖。时间都仿若静止,只有茶杯里的热茶悄悄冒着热气。
他终于想起来,那个为他做饭做菜,端茶送水,每夜侍寝的,不就是他用两头猪娶回的妻子吗?他已经有妻子了,又怎么娶白荷呢?想到这,李屠户冷汗直冒,这可是关乎自己仕途的头等大事,马虎不得。
“她......”李屠户嗫嚅着,上下嘴唇纠缠着不想分开,“她是专门照顾我的人。”
“噢,没想到您的生活还蛮滋润。还有闲钱雇佣下人,挺好。”
李屠户不愿接话,汗渍湿了衣襟。
媒婆看又一次冷场,再加上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迫不及待地想回白府领赏,便匆匆告辞:“那您先等着听信吧,我明天再来聊具体的婚期。”
“慢走啊。”李屠户绷着笑容,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才狠狠关上大门,震掉几块朱红色的老漆。
究竟该怎么办?自己从没有把她当作内人,甚至不清楚她姓甚名谁,可如今她竟然挡在自己通天仕途的前面!要是暴露自己有个媳妇的事实,想必婚事取消都是轻的,还要面临得罪白镇长的困窘局面。对!绝对不能暴露!不然自己这辈子又要回到原先的境地,甚至远远不如。
李屠户陷入深深的思考,不论怎么做都不能两全,不论怎么选择都是前途一片阴暗。他回头看了看内室那位陌生且木讷的面孔,咬了咬牙,奔着陪伴自己多年的屠刀走去。
,媒人如约登门,李屠户还是那副笑开花的面容,两人愉快地商定,决定在三个月后举行盛大的婚礼,并邀请镇上所有有身份的人前来参加。临别前,媒婆又多问了一句。
“昨天那位仆人呢?她泡的茶很好喝。”
“她呀,她的老父死了,回家办丧事了。”李屠户的笑容不改,依旧是那么和蔼可亲。
“那可真丧气,走了也好,别把霉头带到你和白小姐的婚礼上。”媒婆感叹一声,挥手离去。
李屠户慢悠悠地关上门,门上的老漆碎了一地,染红门前六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