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屋子里有一口水缸。
打我记事起,水缸就一直在,若论年纪,水缸起码有五十岁以上了。久经岁月,深褐色的缸体上已经斑驳,仔细看隐约可见细细的裂纹和水锈。春夏时节,缸底和地面的缝隙里有青苔生长。水缸圆锥形,像一个大陀螺,口大底小,能装三担水,两块木板做成的盖子,正好盖住缸口,一只舀水的葫芦瓢,倒扣在缸盖上。
老家在菖蒲夹,前临长江,背靠皖河,本不是一个缺水的地方,然而过去村里人吃水却很困难。村里没有自来水,长江和皖河离家都有一里之遥,吃水只能用水桶到江边去挑。
在过去,挑水是村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江水经过一晚的沉静,显得格外清冽。天刚放亮,挑水的人们便陆陆续续的担起水桶,揉着惺忪的眼睛,来到江边。人站在江坝,扁担不离肩膀,右手抓住扁担勾子,把水桶口往水里一削,反手一提,一桶水便舀了起来,肩膀一用力,水桶离开水面。左手如法炮制,一担水便担到了肩上。
晃悠悠把水挑到家里,倒进水缸,一家人一天的用水便有了着落。
小时候的记忆里,厨房缸里的水永远是满的。我不知道父亲何时就已经把缸里的水挑满。当我们姊妹起床时,母亲已经在锅台旁忙着舀水洗锅做饭了。
锅台离水缸很近,站在锅台旁,不用挪步,就可以转身从缸里舀水。当灶火生起时,热气弥漫着整个锅台。饭菜的香味也扑入了我们的鼻子。姊妹们掀开缸盖,用瓢舀水去刷牙、洗脸,然后吃饭上学。
有一年,父亲的腰椎病犯了,水缸里的水也就隔三差五的见底。无形中挑水的重担就落在我和姐姐的肩上。那时姐姐和我也就十几岁,根本挑不动一担水,只能用一根扁担、一只水桶到江边去抬水。一桶水从江边抬到家,晃荡的只剩下半桶。就是这半桶水,我们也没有足够的力气把它倒进一米五高的缸里,只能用瓢一瓢一瓢的舀。把缸水装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和姐姐要抬十几个来回,那时候的心里特别憎恨水缸,憎恨水缸为什么那么高,抱怨它为什么那么能装水。
和姐姐抬水带给我的烦恼是一时的,水缸里的好多快乐则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炎热的夏天,舀一瓢清凉的缸水,要么咕咕喝下,周身透心凉,暑气顿消;要么偷偷的把菜地里采摘的甜瓜、黄瓜、番茄洗干净后浸到缸里,第二天再捞出来吃,清脆、甘甜、冰凉,小时候的人间美味不过如此。
记得有一年中秋节前的晚上,睡梦中的我被厨房里的“哗啦”声惊醒,起初以为是老鼠或者野猫。摸黑走进厨房,响声是从水缸里发出来的,顺着声,挪开缸盖,皎洁的月光从厨房窗棂里透过来,照进水缸里,缸里的水面波光粼粼,月亮倒影在水面上,像半个月亮落在缸里。水缸里,竟有一条小鱼儿在游动,鱼儿撩动了水面,缸水搅翻了月亮。
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呆住了。十几岁的我,不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意境,只看见水缸装满了月亮,有一条小鱼在月亮里跳舞。厨房里静悄悄,我扒在缸沿,月光如水,水如月光。
以至于后来,我很少再去看天上的月亮。在我的心中,再美的月光都比不上那晚缸里的月亮,还有月亮里会跳舞的小鱼。
随着岁月的增长,我离家上学,只有寒暑假回家。有意无意间,我的眼光总会落在厨房里那口老水缸上,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缸不言,我亦不语。唯有不变的是缸里波澜不惊的水。
水缸在过去没有自来水的农村是重要物件。春夏秋冬,暑往寒来,挑水的记忆是琐碎的,也没有多少快乐的成分,就像无意义的梦里生活,偶尔激起一点涟漪。然而那晚水缸里的小鱼,和着月光跳舞,不可思议的就发生在厨房里的水缸里,让童年的我对于美的审视有了自己的理解。因为这条小鱼的精灵存在,由此而来的是记忆深处温暖和感动,也使渐渐远离得那段生活泛出淡淡幽香的味道。
时过境迁,多年以后,家里用上了自来水,水缸也早已闲置不用。不管是父亲还是我,都没有舍得扔弃。嫌它在厨房里占地方碍事,我把它挪到了屋外的墙角。几十年的风吹雨淋,水缸缩在角落里,孤零零的,似在一如既往的守候。
每次回老屋,我总喜欢把缸里装满水,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还希翼着那条和着月亮跳舞的小鱼在缸里重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