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我遇到的那个曾经帮父母送我上东台看病的张大哥了。
张大哥名叫张宽广,他个子高高的,身子板很结实,国字脸上浓眉大眼,英气逼人,头发乌黑发亮,身穿洗得发白的蓝卡其服装。他抱着他的女儿,背上还背着行囊,跟着他的扎着马尾辫、长着秀丽的瓜子脸和身穿碎白花褂栗壳色裤子的身材苗条的妻子,一起从村前庙门口前的龙潭河上的一艘大木船上下来。他们跟别的知青分别后,就跟另一对知青夫妇来到了村河东的我家。
由于我家旁边的知青点还没打灶升炊烟,生产队安排他们到我家吃饭,当然米粮生产队到时会给的。他们来到我家后,看到我娘正在灶前灶后地忙着做饭,张大哥二话没说,就一边叫他妻子菱香边抱孩子边帮我母亲烧火,他自己则抢过父亲手上准备去拎水的水桶,到龙潭河边码头上去拎水。他平时经常练哑铃和石锁,膀子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肱二头肌一支棱起来,像一个石头蛋子趴在那里。他拎着水看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健步如飞地往我家走去,也没要一柱香的时间,我家水缸的水就被他拎水盛满了。
那对叫小李和小兰的夫妻也没闲着,而是相帮着我母亲做菜。张大哥刚把水桶放下,我母亲就喊他们上桌吃饭了。饭当然是雪白的大米饭,不像我家平时吃的山芋干和粯子米饭,菜则荤素搭配,腊肉肉片烧咸菜,鸡蛋炒韭菜,丝瓜炖豆腐汤,还有一大盆雪肉烧黄芽菜汤,这在我们家过年也没这样丰富的菜肴,全端到桌上了。张大哥很感动,他说大叔大婶真好,没把他们当外人。他知道生产队只是贴一些米粮给我们家,至于吃的菜不会问的,全是我母亲看他们刚从城里来,免费款待他们的,因此他跟妻子菱香眼含晶莹,菱香和小兰更是招呼着我们兄弟几个也上桌吃饭,她们说我们不吃,她们也吃不安逸的。
张大哥他们后来独立开伙时,由于有时候城里父母不能按时打钱来,他们就会自己想办法改善伙食。张大哥有一次跟小李一起在下工后的晚上去掏麻雀,那时还提倡打麻雀,除四害嘛,麻雀为四害之一,打麻雀大家拍手欢迎。他们把麻雀从雀巢里掏出来,把麻雀剖开洗净斫成肉泥煎成肉圆吃,张大哥还跟他妻子菱香一起送给我家一大碗麻雀肉圆。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肉圆了。
其实张大哥也不是一味地依赖父母亲打钱过来接济他们的生活,他又不是啃老族,主要是他们刚从城里来农村,没有自留地种菜,屋前院里也没种丝瓜扁豆青菜什么的,他们不像农村人除了吃饭不要钱,吃菜都能自给自足。他们跟队里的男女劳力一样,男的挑担挖沟罱泥,女的割麦插秧割稻,什么活儿都干,但那时一分工才三分钱,他们一颗汗珠摔八瓣地一年干到头,除了能分到粮食外,一年到头余钱不多。但后来他们种了菜,除了平时打牙祭买些鱼肉外,父母亲寄来的钱,他们很少能用掉。想起他们那时省吃俭用的情景,我现在才晓得心疼他们。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时我们放农忙假,帮助生产队拾麦穗,我看到张大哥身子挺得笔直地挑着两座山峰似的肥泥装着的泥担,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他们走在广袤无垠的田野上。不仅如此,张大哥还领着他们打起鼓劲的新号子,张大哥起一下头:“咳哟嗬—”他们就跟着张大哥呐喊起来:“立志绣田园哪,誓把青春献啊!”他们还反复地喊着:“誓把青春献啊,锦绣前程在前边!”他们昂首挺胸地挑担的形象,给苏中里下河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他们气壮山河的洪亮的号子,至今还不时地回荡在我的耳畔,回声嘹亮,经久不息!
张大哥的媳妇菱香并没有因为张大哥一个人顶俩人干活而得到多少好处,她照样要跟队里的妇女一样出工,该割麦割稻就去割,该插秧锄田就去干,唯一的福利是,她能利用歇工时回村里哺乳孩子。那时我娘因为从城里跟我父亲回到父亲老家,有些文化,给生产队做经济保管的差事,她有时间带菱香和张大哥的女儿。那个张小丫小时候就翻腔,龙生龙,凤生凤嘛,跟她父亲一样,眼睛圆的骨碌的,眼睛珠子乌黑乌黑的,亮如点漆,看到她娘菱香回来,马上就咯咯地笑了,眼睛笑眯眯的合成一条缝,她在我娘怀里急不可耐地向菱香伸出手,菱香立马甜蜜地笑了,疲惫不堪的身体立马放松了,她一把抱过张小丫,给她哺乳。我那时故作高深地拽诗文:“虎父无犬女!”
菱香不无骄傲地说她爹厉害着呢。这话我信!张大哥不仅是一个好劳力,农闲时节村里文娱宣传队里,他还是一个很活跃的文艺活动的顶梁柱。他不仅会吹笛子,还会吹洞箫,笛声悠扬,洞箫宛转,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简直把村人的心都震撼住了。除了演奏乐器,他还粉墨登场,他饰演的李勇奇一脚踩在凳子上,咬牙切齿地念道白的样子,他把人物形象刻画的栩栩如生,至今仍然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而我跟张大哥零距离接触时,我正趴在他的背上。其实是我在那个难忘的夏天的一天傍晚,我的肚子像有一把刀在绞着肠子的痛不欲生,吃饭吃不下,稍微吃一点就呕吐不止,恨不能把黄胆水都吐出来。我娘一见就心疼的哭了,我父亲在村粮库当保管还没回来。就在我娘束手无策时,住在我家隔壁的张大哥闻声而来,二话不说,就把我背到背上往村南三里路的唐刘庄医院狂奔而去,我娘一溜小跑的在我们身后紧赶慢赶地跟上。但到了唐刘医院,那些医生竟然一筹莫展。张大哥只得又背着我回来。他让菱香烧了一碗红糖姜茶给我喝,说是让我先忍住,二天就跟我父母一起送我上东台看病,他还就不信东台医院治不了我的病了。
翌日清晨,张大哥就来了,菱香也来了,她知道我们家当时只靠我娘和父亲以及大哥的工分养一大家子,家里的钱实在不多,就把张大哥父母打来的钱全给了张大哥,让他代父母亲交医药费和吃饭用。
就这样张大哥背着我,父亲一手拿着一捆粗麻绳当纤绳,一手拿着一根竹篙,我娘则抱着一床夹被,他们紧紧地跟在张大哥身后,着急慌忙地跑到村前庙门口前的龙潭河边,上了泊着的一艘小木船上。小木船出了龙潭河,驶进蚌蜒河上,我娘就撑着船让张大哥及父亲跨上蚌蜒河南岸的圩堤上。张大哥跟父亲在岸上弓着腰使力拉着纤绳,纤绳拉着船一路向东,沿着蜿蜒曲折的蚌蜒河向东台速度行驶着。
我娘边在船上用竹篙拿船(让船保持和岸成一线的方法),边照顾着我。到了前面有支流挡住路时,我娘就把船由他们拉靠岸,载着他们渡过河又去背纤拉绳。我躺在船舱里,身上盖着夹被,我看见张大哥跟父亲在骄阳的炙烤下,他们单薄的春秋衫,时而湿透,都能挤出水来,时而又被阳光晒干,他们的春秋衫上,斑驳的盐霜都凝结成一块一块的。我从张大哥微笑的眼神中知道他正安慰着父亲,我的心里不由的感到温暖极了,也充满了希望。
我终于在孟婆笑嘻嘻地接我前,及时地被张大哥和父亲送进东台医院。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给我看病后,微笑地告诉他们:“没事,胆道蛔虫症而已,我马上就能救下他了。不过,这孩子有福气,要是晚来半个小时,就难救了!”女医生真有本领,她给我吃了些驱蛔药,就安排护士给我挂葡萄。我沉沉睡着了,不知道我在生死线上已经被拉回来了。第二天医生就让我们出院了。张大哥领着我们到东台路边的饭店里,总共买了四碗东台著名小吃白汤面。他还抢着埋单了,让我娘和父亲感激不已,忙说以后有钱一定还把张大哥。张大哥却真诚地说不要我娘和父亲还,他说我娘及父亲在他们当初刚来时没把他们当外人,滴水之恩, 当涌泉相报,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大叔大婶当初的大恩大德。可是过不几年张大哥一家却回城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和他的家人。
张大哥,您现在在哪里,而今又到了何方?您可知道我在南国边陲想念着您!您和您的家人现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