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平失望地走出镇政府的大门,一脸呆滞,连门卫的招呼声,他也没听见。他清醒过来后,远远听见有人说:“真的是,用人朝人,不用人朝后。”往日的他听了这话,一定退回去赔笑脸道歉,可是今天的他实在没有心情。在办公室里的谈话,还在他心里萦绕。
“景平,还是行不通。说上天,你们油茶村的人还是太少了,建学校不现实,天天跑,也没用,放弃吧!”
“放弃不了,满脑子都是这件事。领导,我知道您忙。但是,我还是恳请您去茶里洞看看,去油茶村看看吗,看看那帮孩子,看他们怎么走着去读书的?点点大的孩子,无论刮风下雨,还是落雪落雨,每天翻山越岭,没一个不磨破脚的。”
“哪个山里的孩子不苦啊!你疼他们,我们能理解,可不能因此坏了规矩。你油茶村要建学校,茶里洞有李家村,他要不要建?还王家村要不要建?大家都闹着要建,钱从哪里来?”
“我不是李家王家的人,管不着他们,我只管油茶村。”
“李景平,你这是耍无赖!”
“领导,没办法,我李景平就想为油茶村做好这一件事。您要帮帮我。”
“我知道,这是你第一次做油茶村的书记,想为乡亲们做点实事。可不用非得从学校入手,修沟渠、开荒地,还有你们那出名的油茶,这些上面多想想办法,一样是做事。”
“不,还是要建学校,得先紧着孩子们。”
“一句话,人少,不符合标准。你赖在这儿也没意思。回吧,我还要去泠江县开会,没空陪你耗着。”
“领导,您跟上面多反映反映,这事要成了,我带着全村人来给你送锦旗。”
“好、好、好,我反映,我反映。”
李景平刚走出冷水镇,天突然阴沉起来,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他没有带伞,没带却正好。雨倾盆而下的那刻,他忍受好久的泪水偷摸着滚下来,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希望又落空了,孩子们又得多累一天,怎么办!什么时候是个头?早上,他还充满信心地告诉秋奶奶这次要成了,结果还是不如人意,回去怎么跟老人家说。
他想着想着,一路走到了黄泥坳,雨水将他的一身浸得透湿。他仗着自己身体好,丝毫不在意,脸上的雨水也懒怠抹下来。在黄泥坳上,他遇上了摔倒的秋婆婆。两人都吃了一惊。他二话不说冲过去背起了秋婆婆,也没问怎么摔的。
秋婆婆则一脸窘迫,忙忙问他:“景平,你怎么淋着雨就回来了。”
“出门急,忘记了。秋奶奶,你这是给小乐去送伞?”
“是啊!小乐也是出门急,我不记得他带没带伞?想着不管他带没带,给送一把过去。哪里晓得会在黄泥坳上摔一跤。人还是老了,大不如从前,多亏遇着你。”
李景平听了,又想起那件事,心里一阵心酸,重重叹了一口气。秋婆婆听他叹气,知道他要做的事情又遇上了难处,忍着疼说:“景平,不打紧,慢慢来,这世上的事,人只要去做,没有做不成的。”
李景平停了一下脚步,继续快速地在雨里走着,然而有秋婆婆撑伞,再没有雨落他的身上。他低声说:“秋奶奶,景平有你当年的魄力这事可能早就成了。”
秋婆婆缓缓地说道:“不说这话,时代不一样了。以前有以前的难,现在有现在的难,景平,你做得很好了。”
李景平听见秋婆婆说他做得很好了,泪水又在眼里打起来转。
眼看着,他们下了黄泥坳,来到了凉亭。李景平喘了口粗气,想了想说:“秋奶奶,你年纪大了,要不小乐交给我和国珍来管?正好,他和瑞雪两个玩得来,吃住在一起有伴。”
秋婆婆笑了笑说:“早几年还行,现在,我老太婆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我这老太婆,就让我们俩过吧!你秋奶奶还强旺着呢,这几年暂时还死不了。”
“秋奶奶……”
人与人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就像是李小乐和秋婆婆一样。在命运面前,人看似拥有有选择,其实并没有选择。李小乐和秋婆婆的故事,油茶村很多人也忘记了吧。
李景平说:有些故事只是故事,听过一哭一笑就忘记了,而有些故事不仅是故事,它还鼓舞人心,劝人为善,为这个世界增添美好。
李小乐是秋婆婆接生的孩子,可惜他的命不好,母亲生下他来,血崩,看都没看他一眼就撒手人寰了!
秋婆婆是接生婆,不是医生,接得住人,救不了人。秋婆婆抱着小乐,想让他好好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母亲,可她急糊涂了,小乐还没睁开眼,所以算起来,小乐一面也没见过他的母亲。小乐那些天哇哇地哭了又哭,秋婆婆的泪水流了又流,嘴里还念着哄孩子的话。秋婆婆接生过很多孩子,她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女人生孩子,本就生死关,她知道,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家。
秋婆婆抱着还没睁眼的小乐,整日里舍不得放手,油茶村受了她恩惠的女人们怕她熬不住,劝一次了又劝一次。秋婆婆不肯将小乐给她们抱,她说她没能保住孩子的母亲,心里又愧又恨,说什么要保住母亲的孩子。她操持小乐家中的里里外外,一面让女人媳妇们准备白事的物件,一面吩咐小辈的男人们又是去报信,又是去选棺材。她说了,所要的大大小小的钱,都从她一个人这里拿。
小乐的父亲李国平是市榨油厂的工人,一年回不了一次家。李景平写信不敢告诉他噩耗,怕他半路就倒下了,只报喜说他媳妇生了一个儿子!他高兴得几天没睡着觉,迫不及待地跟人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期。可是,他一回到家看到的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和刚出生的婴儿,瞬间崩溃了,跪在灵前哭得死去活来,失了体统地大喊着:“老天爷,老天爷啊”。他哭诉着说自己上辈子肯定是个恶人,老天爷这么狠狠地捉弄他。他几番要寻死,旁人拦不住。秋婆婆上来就给了他一耳光,哽咽着喊他看看孩子。他抱着孩子,在妻子灵前又哭又笑,突然想起还没给儿子取名字。他没文化,想了半天,不知道取什么,只好求秋婆婆给取一个。秋婆婆说叫小乐,这孩子刚出生,母亲就不在了,家里人有了他也大乐不起来,小乐就好,以后他一辈子再也不要经历大悲大喜。
众人将小乐的母亲送出山后,活人还要继续活着。李国平的厂里写了几封信催他去上班。他一点心思也没有,只想在家寸步不离地照顾小乐。不过,夜深人静,小乐睡下后,他犯起了愁,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秋婆婆知道小乐父亲的难处,主动找到他说愿意帮忙照顾小乐,反正自己无儿无女,带着小乐也有个伴。何况,小乐这孩子可怜,我又真喜欢。
李国平泪流涕零,说以后一定要给秋婆婆养老送终。
一个老人带孩子不容易,秋婆婆有接生的经验,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正因为这样,她对小乐的照顾更加无微不至。
小乐还是婴儿的时候,没有奶水喝,饿得嗷嗷直哭,秋婆婆四处去问,好在她是接生婆,不愁问不着人。小乐大些后,她又想办法用米磨成浆,或是熬成米糊,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小乐那时候还很爱笑,吃饱后,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秋婆婆,开心地乐得手舞足蹈。看见小乐可爱的笑,秋婆婆也乐得合不拢嘴,忍不住地吻他的额头。然而,一年里也有那么几日,秋婆婆会想到小乐的母亲,流个几次泪。
日子长了,秋婆婆不再把血缘这件事放在心上,她觉得小乐就是她的亲孙子,老天见她可怜,送给她的礼物。
小乐不是秋婆婆的亲孙子,这个秘密,油茶村的人都知道,但他们闭口不谈。他们羡慕这对祖孙的感情,同时心里更佩服秋婆婆的善良。
几年后,小乐又大了些,他会伴着秋婆婆坐在门前数星星。
有时,小乐会天真地问秋婆婆:“秋婆婆,您是我的奶奶吗?”
秋婆婆慈祥地说:“傻孩子,我怎么不是你的奶奶?”
“那我怎么不是叫你奶奶,而是叫你婆婆?”
“景平叔伯他们才叫我奶奶,你如果叫奶奶,不是跟他们一个辈分了?叫秋婆婆好,我更爱听。不叫什么奶奶。”
秋婆婆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解释,可能说到底小乐毕竟不是他的亲孙子。她听到小乐喊“奶奶”,心里还是会咯噔一下。
“那我爸怎么一点也不像你啊?我也不像你啊?”
秋婆婆摸着他小脑袋说:“那是因为你和你爸都像你爷爷,不像我。”
小乐还是不相信,追着问:“为什么瑞雪他们都叫你秋婆婆,不直接叫婆婆?”
秋婆婆笑着说:“因为婆婆姓秋。秋天的秋。”
小乐抬着头,轻轻地“哦”了一声,继续看着满天的星星,他在想他的母亲,那个他们口中勤劳善良的母亲,从未见过面而终将会见面的母亲。
“妈妈,你在哪里?”
雨下得越来越大,没有要停的意思。老张打着雨伞一路小跑,过了半里地,依然没有看到小乐的影子。
小乐跑得很快,已经上了黄泥坳。
雨水湿透了坳上的黄泥,路变得黏糊糊的,小乐的的鞋底上已沾了一层厚厚的黄泥,因此脚步也越发地沉重起来。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裳,雷声在他的耳边低鸣,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像是怕惊着这个奔跑中的孩子。风把山上油茶树吹得“哗啦啦”地响,白色的油茶花刚挂上油茶树不久,就在风雨里晃来晃去。
小乐脱掉了鞋子,扔在路旁的草堆里,继续往家的方向跑着。他不知道黏土下尖锐的石头会把他的脚底板割出一道道小口子,鲜血慢慢地从那道口中流了出来,还有那不起眼的草尖,触不及防地悄悄地扎他一下,那感觉像突然被针了一样,又疼又痒。小乐顾不得那么多。
秋婆婆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右脚踝肿得老高,李景平用茶油帮她擦肿的地方。
小乐一进门,看见秋婆婆第一眼,眼泪“哗”地一下就流了下来。他冲上去一把搂住了秋婆婆的脖子,一切言语都是多余,拥抱是最好的诉说。
老张也上了黄泥坳,他在草堆里拾到小乐沾满黄泥的鞋子,这双鞋子他认识,秋婆婆给小乐做的千层底的布鞋,布料是秋婆婆托他上镇里买的。他拿上鞋,低头发现自己用稻草编制的草鞋,苦笑了一下,他也想有一双像小乐一样的布鞋,可是他不好意思开口问秋婆婆要。
他摇摇头,哀叹了一声,心里头忽然想起一些往事。
周子先今日的心思难得地会不在教室里,而学生们的心思早已飘回家去了!放学后,周子先叫住了油茶村的一群孩子,问了他们几句什么话。他注意到他提起李小乐之时,孩子们大多都是说他的性格孤僻,不爱说话,只有倩倩欲言又止,像是要反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