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当中学教师的日子(童中篇)
这里的“童中”指童店中学。她是如东县掘港区童店乡的高级中学。其位置,在县城南边偏西方向十多里处,在乡村小镇童店镇的西北近郊。
当时这所中学的正式名称,与烈士花和春有关,称“和春中学”。不过在日常生活中,多数人仍称之为“童店中学”或“同甸中学”(“同甸乡”这个名称可能是文革中产生的)。我来此校时,这里只有高中班,无初中班。如今此校的名称是“童店初级中学”,大概只有初中班,没有高中班。
我在这所乡村中学,当了一年半高中语文教师。
今天想来,那校园内外,总是洋溢着乡村学校所特有的诗情画意。
每当东方地平线上放出隐隐约约的鱼肚白时,由那口古色古香的铜钟发出的“当——、当——”声,就会悠悠地荡漾在校园与周边原野的上空。来自周边农村的高中生们听到这钟声,都会从床上爬起来,投入新一天的校园生活。十分钟后,钟声再次响起。不过这次是双节奏的“当当、当当”声。这是上课信号,她标志着晨间自习课的开始。不一会儿,云蒸霞蔚的朝阳喷薄而出,刹那间校园的建筑物与四周的庄稼披上亮丽的盛装。
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我常常独自漫步于周边的田间小道。风儿掠过,金黄色的海洋轻波荡漾。这景色,常给我带来平静而喜悦的心境,使我忘却所有人间俗事。
晚间,万籁俱寂的校园内,渔火般的烛光交相辉映,仿佛在为夜读的学子们鼓劲。由于供电不足,整个乡镇常常长时间停电。
也许由于童中是全乡及小镇周边地区的最高学府,也许由于其高考业绩一度过于闻名,在此任教期间,我曾屡屡感受到周边乡亲与小镇居民的敬重。如今想来,这种由衷的敬重,我是受之有愧的。
这里,是我的人生驿站与命运节点。在这里,我证实了中师毕业时“适合教高中”这一毕业鉴定的准确性。我仿佛经历了“凤凰涅槃”:一夜之间,我由一个普通青年教师,一个刚从中师毕业的工农兵学员,骤然蜕变为如东县中学系统的名师。在这里,我创造了我一生中的第二个人生记录:24岁时,在未上过大学的情况下,当上语文学科的高考阅卷老师。在这里,我以亮丽的成绩,考取全国重点大学、上海滩的名牌高校、中国师范教育最高学府之一——华东师范大学。
亲爱的读者,上面照片中的我,像不像一名年轻的乡村教师?
一、在玩命般的工作中“涅槃”
所谓“涅槃”,指借助特定仪式,获得重生。在郭沫若的诗中,凤凰经烈火的焚烧而获得重生;而我,则是通过玩命般的工作获得“重生”。
刚来时,学校让我教高一语文,不兼班主任。由于学生少,教师少,学校没有专职的历史、地理教师,我还得兼教历史与地理。
当时的高考,理科考生要考政治、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文科考生要考政治、语文、数学、历史、地理。外语已列入考试科目,但其成绩暂不计入总分。学校唯一的毕业班,也因此分为文科方向与理科方向两个小班。
我来校后不久,原高中毕业班的语文教师因故被调离童中。校领导果断决定,让我教高中毕业班的语文,兼教这个班的政治和文科小班的历史与地理;校领导同时宣布,由我担任毕业班的班主任兼本校语文教研组组长,并兼管政治、历史、地理学科的教研活动。至此,校长徐宜泰先生(他的两个女儿都在这儿读高中)苦心组建的强大的师资阵容终于形成。
这支队伍的主要成员是如下四名教师:教数学的,是曾经就读于上海交通大学的老牌数学教师汤耀成先生;教化学的,是文革前毕业于南京大学化学系的毕成先生;教物理的,是精通教务管理与物理教学的徐耀明先生(学校领导班子成员之一);我则主教语文,兼教政治与文科小班的历史与地理。
也许因为自己年轻,也许由于草根出生,学历低微,也许由于责任重大,也许由于想报效学校领导的知遇之恩,我在担任毕业班任课教师期间的工作,简直是玩命式的。
由于不久前才恢复高考,当时的我,不仅没有管用的语文题库,甚至连用于高考复习的语文教材,都得自己动手编写。为此我每天都得熬夜,工作到临晨三点左右是常有的事。由于大部分时间停电,我不得不长时间伏案于煤油灯下或烛光下。我很快发现:我的眼睛近视了。但是配了近视眼镜后,我继续玩命地工作。
校领导的苦心经营、四位教师的艰苦劳动、学子们的刻苦攻读,终于结出灿烂的硕果:这一年的高考,童中打了一个极其漂亮的翻身仗,众多学生考取大学甚至名牌大学。学校的高考录取率,远胜县中。为此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县中的一些学生家长向校方表示,他们想将孩子转学到童店中学。
最高兴最兴奋的,大概是童中那些获得上大学机会的学生们的家长。得知孩子考取大学后,经济条件并不宽裕的他们纷纷来校,请校领导与毕业班任课教师到他们家喝“谢师酒”。
童中的高考业绩震动了如东教育界。当年年底,童中被评为江苏省教育系统先进单位。后来,校长被提拔为区中学校长;毕成老师被调至县中,任教导处副主任;徐耀明老师则被任命为一所新建学校的校长。汤耀成老师因年龄过大且无心当官,未获提拔。我嘛,第二年参加高考后就远走高飞了。
由于校长被提拔、调离,教毕业班的四位老师,有三位飞走了,童中高考的辉煌,只存在了两年时间。如今想来,那些于78年、79年从这里考取大学的农村学生,实际上是交了难得的好运。
二、当上高考阅卷老师
1978年暑期,正在休假的我,突然接到童中领导转告的教育局通知:迅速整理行装,以高中语文教师的身份,参加高考阅卷。
接到这一通知时,我十分意外。在如东县的中学系统,高水平的、知名的语文教师数不胜数,他们几乎是清一色的文革前的本科毕业生,其中的某些人是名副其实的语文教育专家。在他们中,只有水平最高、最著名且资格最老的人,才会被教育局推荐参加江苏省的高考阅卷。当时的我,只是一个24岁的年轻人,只是中师毕业的工农兵学员,并且只教过半年高中语文。在我所教的学生的高考成绩尚未揭晓的情况下,区、县教育行政部门的领导为什么会推荐我参加高考阅卷?会不会是时任教育局长,半年前任县中校长时将我调离的苏国光先生特别关照下属,要求他们这样做的?今天想来,这个谜大概是永远也无法解开了。
在修改这篇回忆录时,我想起一件事:这年高考结束后,考生们回到童店,回到自己原来的教室。作为班主任的我,走进教室后发现,不少同学眼盯黑板,窃窃私语。原来我在高考前上最后一节复习课时留在黑板上的板书并未擦除。部分内容正是此次高考试卷上的内容。这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我在重点把握与试题猜测方面的能力。不知我被推荐参加高考阅卷,是否与此事的传开有关。
关于高考阅卷,我要告诉大家的是:
其一,阅卷工作,采用的是流水作业方式。每一大题目,都有特定的评分老师;每个学生每条题目的得分,都有复查者(不过复查较为马虎);产生疑问或争议时,必须向组长甚至总负责人汇报;必要时还有集体讨论。
其二,作文的得分,有时要看运气,评分工作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公平。出现这一情况的原因,一是评分标准难以把握,二是阅卷老师的水平参差不齐,三是阅卷老师对作文诸多方面的认识不尽相同,并且各有其喜厌。
其三,如果你想在作文考试中得高分,你的作文必须具有富含特色的立意或别出心裁的构思,能够让疲惫的阅卷老师顿生“耳目一新”之感。
三、艰难的高考之路
这里所说的“高考之路”,指我自己的高考之路。
令人沮丧的是,我不得不告诉青年朋友们,我当年获得参加高考的资格的过程是“艰难”的。
上一章说过,当时“现任公办教师如欲参加高考,必须具有两年以上教龄,同时必须经所在地区教育局批准,并且只能报考师范院校”。显然由于我在童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童中的领导,要么不愿意让我走,要么既不愿意让我走,又不忍心影响我的前程。至于教育局领导,由于那年头愿意当教师的人少,想“跳槽”的人多,他们当然希望已干出成绩的我不要离开如东县。
那天晚上,我在友人陪同下,来到局长苏国光先生家,请求他让我参加高考。苏局长“哼”了一声,然后请我俩坐在其对面的长沙发上,他自己则埋头看公文与书信。我俩就这样坐了约一个多小时,他就这样办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事。我此生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不被理睬的一个多小时。显然,他这样冷淡地对待我,一是与一年多前他作为县中校长将我调离时的那场不愉快谈话有关(上一章曾有记述),二是不希望本县老师(尤其是有作为的老师)离开本县。
当我俩不得不告辞后,我在大街上仰天长叹:我的求学之路为什么这样难?
后来苏局长吩咐主管高考与招生工作的刘副局长:了解一下我的工作情况,并征求一下我所在学校领导与群众的意见,如果我工作认真负责,并且童中领导与群众赞成我参加高考,就让我参加高考,否则就不发准考证。
……
我的复习之路,也是极其艰难的。
夜间,我一直是全校最后一个睡觉的人;天亮前,我一直是全校第一个起床的人。
为了能够承受艰苦的生活,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长跑,以锻炼体质。接着我坐在学校西侧农田的田埂上,背诵政治教义与历史知识。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我得去毕业班授课,帮助毕业班的同学圆自己的大学梦。此外我还要尽班主任职责,还要批改学生的作文与作业,还要参加学校的其他活动,学期结束前还要给学生的成绩报告单写综合性评语并评定操行等级。夜间12点左右,我会吃两片安眠药,然后继续学习。半小时后,我感觉到困意袭来,遂漱洗入睡。我上床睡觉时,校园内外一片寂静,且不见一丝灯光,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早已进入梦乡。次日清晨,我总是全校第一个起床的人。由于生活过于艰苦,身体过于疲劳,我在最后一场考试的考场上,感受到浓浓的恶心感,并且差点吐了出来。
在短短的一年中,我在繁忙的工作中,凭借自学方式,补习完各涉考学科的全部中学课程,并完成了考试准备。
我的补习与复习有三个特点:其一,由于文革的影响,我在中学时代获得的基础知识与基本技能,远远不足,许多东西从未学过。其二,我是边工作边学习的,并且工作繁重。其三,没有指导老师,完全靠自学。
高考成绩公布后,我得知自己的语文分数只有60出头,甚至不如我的几个学生,十分怀疑阅卷或分数登记出了错,遂打电话到省招办查问(当时的规定是,考生如对成绩有怀疑,可以打电话要求复查)。得到的答复是:我的考试总分名列全省文科总分第30多位,肯定能录取好的大学,因此不需要复查;他们也不会为我安排复查。
到华东师范大学后,我得知我的高考成绩名列全班第三。第一名是来自安徽的姚能海同学,第二名是来自南通的杨栋梁同学。
四、记实般的诗歌创作
这期间,我写下的诗歌并不少。今天看来,这些诗歌如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环境、心情与思想。
上一章说过,调离县中时,我的朋友冒亚平先生曾写一送别诗赠我。下面是我的和诗:
别亚平
破镜容易圆镜难,春夏秋冬任开残。
隔墙易见两颗心,隔地难尝一只胆。
且把异乡当玄武,并将遥梦作灰弹。
共语良宵辞君去,不是仲达不思返。
1978年2月26日
这诗是信手拈来的,旨在记录当时的心境。今天看来,“任开残”三字并不好。其含义大概是“青春之花,爱开不开,爱残不残”。
1978年秋,我写有《斗室秋兴》八首,现录其三:
斗室秋兴
其一
月光似水泻诗章,隐隐虫鸣歌有方。
且喜同人皆归去,秉烛异土如故乡。
——夜读
其二
叶落庭前点素秋,顿觉岁月成蹉跎。
悠悠流水寄我语,逝去从来不回头。
——望叶落秋水题咏
其三
三伏残气忽无踪,瑟瑟朔风起又重。
我欲因之为天帝,诏请桃花此时红。
——咏寒潮
下为1979年进华东师范大学前所写的最后一诗:
无题
二月十七日,大风漫天,天昏地暗。
大风起兮云飞扬,大风歌兮响四方。
高帝乘风来唤我,我驾风兮与之逛。
1979年的暑假结束后,我告别了奋斗了一年半的人生驿站——如东县童店中学,一头扑入《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故事发生地大上海的怀抱。
在这座闻名全球的大都市的街道上,烙印着我的父辈们青年时代留下的创业足迹;我自己则在这里度过了长达四年的大学生涯;后来,我的孩子也在这里留下求学时代的足迹。
2018年青年节写毕于东皋新村家中
2020年3月25日修改于水绘曦园
2022年12月13日定稿于翠湖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