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又是一年清明到,风一起,梨花便纷纷从枝头落下,簌簌作响,顷刻间,梨花满地,其间一抹鹅黄的身影,在枝叶间嬉笑打闹。
我问她,你是哪家姑娘?
她终于见到了我。
她笑着说,她是敏儿,是陈家的女儿。
那时我才目睹了她的面容,和我应是一般大小的年纪,容貌虽是不出彩的,但有一双明晃晃的眼睛值得称颂,眼底清澈,暗藏花火。
“那么,你回家吧?这田我爷爷要种,你在这很碍事。”
她露出诧异的样子,说这块田她天天来,怎都没人会驱走她?
我说,那是你父亲把地给我家了。
女孩窘迫着,连连道失礼,双颊飘过绯云,一转身,慌慌张张跑开了。我远望着,叫嚷着。
“我很喜欢你,下次一起玩!”
我从没见过这么害羞的姑娘。
又一次,我见到了她。
她还在那里,那棵梨花树下。
我驻足看了好久。发现她蹙着眉头,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我走上前,发现她竟流了眼泪。
“父亲死掉了。”她哭着说。
我诧异,明明几年前陈生就上吊去世,现在还在哭?
“你爹不是早就死了吗?”
“可是娘亲还在哭。”
“男人死了肯定得哭啊”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眼里的水雾渲染着天蓝。梨花飘零,落在她糯叽叽的脑袋上。
我揉揉眼睛,惊奇地望着她。
“你是毛子?”
她吓了一跳,语无伦次。
“不…我说不是。娘亲也是天色的眼睛,不不,我才不是。”
“那你和你娘都是毛子。”我笃定着。“我们都是黑眼睛的。”
她解释不出,脸憋得通红。良久,“你会讨厌我吗?”她只好妥协。
“才不呢,我爷爷见了你,估计会讨厌你。你是天空色的眼睛,可是很难察觉。”
“不过娘亲有种药,滴在眼睛里,就和你是一样的了。”
“痛吗?”
“痛,我的眼睛一直都沙沙地痛。”她轻笑,眼泪却先滑了下来。梨涡嵌在明净的小脸上,那么生动。
“可是没办法啊,不然我和娘都被讨厌了。”
这样,倒是没办法了。
最近,听说了件奇怪的事。
陈生家的孩子眼睛瞎了。
这真是稀奇,明明那双眼睛,如此清澈透亮。
她是真的瞎了。
“鲤鲤,你去给我找吃的,我饿了。”
娘亲的眼睛也看不见了。她摸索到我,紧紧握住的玉簪也松开了手。
“爷爷还没回来,他还在田里。”
“我饿了。”娘亲央求着。
我的肚子也空空的,胃灼热地痛。
“娘,我没有吃的。”
娘亲胡乱拍打着我,她披散着头发,跪卧在地上,呜呜地哭,眼皮淤青得严重,眼球充满了红血丝。
“那你别回来了!”她怒吼。我呆呆站着,看着她饿得蜷缩身子。
啊,又惹娘亲生气了。
我是昨儿看见的她,我招招手,她僵坐着,像块木头。
她的目光,短促迷茫,仿佛从没认识过这人间。
“敏儿?”
她还是静静地坐在木桩上,双手轻放在腿上,不声不响。
梨花悄悄地开着,不告诉树下的人儿,蓦然与她拥个满怀。
夏天的风也是懒洋洋的,吹在陈敏的红润的脸上,发丝也凌乱了。
我默默地站着,住着声,时间也静止了。
阳光一闪,她脸边滚落出泪珠,哽咽了很久,终于放声大哭。
她找不到家了。
我也是。
那年,我才3岁,我家还是完整的。娘还不会哭泣,父亲也没开始夜夜不着家。
娘亲抱着我,在屋檐下听雨声,我窝在娘亲脖颈间发怔。
“娘亲?”
“嗯,鲤鲤,怎么?可是冷了?”
我含着泪,不再理会娘亲,挣扎着要下去,娘亲抱不动我,打着我的背“干什么呢?娘要抱不动你了!”
“呜呜。”我愈发焦躁,眼泪啪啪地掉,“娘亲,我要父亲。他还没回来?”
娘亲目光温和,“啊,老爷在将军府呢。你冲着云儿说,云儿啊,鲤鲤想父亲了。”
“那会怎么样呢。”
娘亲把我放了下来,帮我整理了发簪。
“云儿收到了你的话,就会飘到将军府,对着父亲说,南县长啊,鲤鲤想你啦”
我嘿嘿笑着。
“南鲤鲤是最好的孩子,娘亲是最好的娘亲。”
她低低笑着,银铃般动听。
最后父亲终于回来了,却带着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
他沉着脸,眉毛张扬着,阴沉的语调令我不住一颤。
“黄蓉,你们同起同坐,别搞什么尊卑。”
娘挂不住脸,厉声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当我面纳妾?”
他仰了仰头,似乎并不在意。“嫁娶的仪式过了,只是没通知你。”
娘亲愕然,嘴唇急速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娘亲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她的眼睛红肿,却衣冠端正;竭力端坐着,却处处透着脆弱。
娘亲苦笑着和我说,不要怪父亲,男人总是这样的。
她将我拉入她的怀中。
“鲤鲤,你千万,不要变成他。”
似乎这样的娘亲我从未见过,以往温暖的怀抱变得冰冷,令我陌生。
父亲第一次扇娘亲的耳光。
娘亲踉跄了几下,瘫坐在地上。
父亲高高地坐着,眼神犀利得像刀子。娘亲整齐洁净的衣摆沾染上尘土,神态不再如往日的平和端庄,几缕秀发垂坠在额前,眼神暗淡空洞,如同一个小瓷人。
不像个陈府的女主人,倒像个沿街乞讨的叫花子。
但我依稀记得,父亲曾是爱过她的,一对鸳鸯也曾深情地相拥,半块糕点都能尝出几分星朗月清,相敬如宾。
我思索着,为什么呢?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走不到末尾呢?
我感受到眼底快泛滥溢出的恨意。
是那个小妾吗?我不喜欢她。
小妾似乎也注意到了我,嗤笑着我的不自量力,把我拉进偏僻的屋子,脚狠狠踩在我的背上。“嫡长子?就这么个窝囊废。”
我不敢依靠我的家。
更何况,父亲已然抛弃了娘亲,抛弃了这个家。
我几乎受尽折磨,濒临绝望之际,眼前总会出现那双明晃晃的眼睛,有浓烈梨花香的空气。
于是我再尽力地,粗喘一口气,苟延残喘。
时间荏苒,我们都渐渐长大了。
可惜的是,我们变了,却依然没有家。
“我想逃走。”
梨树下,我们紧挨坐在一起。她声音闷闷的,说,自从父亲离别后,娘亲再也没笑过。
整日的阴霾笼罩着她,她受不了了。
她是无罪的。
浅浅的梨涡依然挂在她的脸上,难得没有哭。
“你可以逃的。”
“那我娘亲呢,她已经失去丈夫了,不会再想失去女儿。我们不是这个国度的人,我们是外来人,娘亲会受欺负。”
“我会帮你照顾……”
她静默良久,突然紧紧抱住我,“对不起…鲤鲤。没有人比我更痛苦了。我真的想逃,去外面的世界。”
“……”
“靠我自己也可以闯出自己的人生,尽管……”尽管她才刚满15岁。
“是的……你有能力,你漂亮,多年的阴暗也没磨掉你的傲气。”
“是的,是的。我有些看不见,但我还会写一些字,是的,只要比着尺,会整齐的。我还会弹琴,弹我们国家的音乐……我也可以讲故事,最好最好,能治好我这双眼睛,我可以看到你。”她嚎啕着。
我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缓缓对她说着。“去吧,我是男子。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家。”
接着,盲眼的姑娘,真的出了这个镇子。
是我送的她,在路上,我们跌倒了很多次,腿上都是淤青。
但我们相视笑着,彼此都鼓着一把劲。
“你会好的,一定。”
我也一定会好的。
我又回到了从前,娘亲不再打骂我,终日蜷缩在角落,仿佛只有父亲回来才会重新唤醒她。
我麻木地看着她,那个温婉的娘亲,在记忆中褪了色。
梨花怒放着,十里飘香。
我常常折下开得最好的枝叉,细心戴在敏儿母亲的发间,蹲坐在她的旁边,与她诉说着海涛闲话。
她的记忆力很差,却总是温和地笑着附和。
我告诉她,你的女儿一直在努力,自己谋钱,不久会接你回家。
她有时迷茫,有时宛然。
“怎么会呢,她最淘气了,我操心的地方还多着呢。”
我沉默了,把她发间的梨花理了理。
“我的囡囡,去哪了?”
“京师。”
“啊呀,怎么可以呢,小姑娘怎么可以呢!”她大哭,“是我该去的啊,该是我去的。”
那么瘦小的一个妇人,我几乎搂不住她了。
一直等着,她渐渐接受了。
“以后我来伺候你。”
“嗯。”
“你叫什么?”
“陈。”
“没有名字么?”
“那次他带我来这,只是让我和他姓,让外人称呼我陈夫人。”
“你开心吗。”
“看不出他的心思……但谁会在乎我叫什么呢。”
“我也称呼您陈娘吗?”
“你不是我的孩子。”
“嗯……”
“我没有孩子了。”她呜咽着。
“不,她不会不回来的。”
“但她不要我了。”
我哑然,或许,敏儿该是解脱了。
来去都是她的选择。
我呢?
娘亲的心病仿佛越来越严重了,她渐渐吃不下东西,起不来床。往往她十点就醒来了,可十二点才记起穿上衣服。
娘亲总是发很久的呆。
我只得天天打水给娘亲擦拭身子,打水的时候水中倒映着自己,发现我很可笑。
柴木般的身躯,空洞的眼眸,褪不去的疤痕。
我努力笑了笑,眼泪却掉了下来。
可是娘亲还在挨饿,陈夫人还在乞讨,爷爷还在日夜劳作。
我不能倒。
娘亲好一点了,有时像个小孩子般笑着,扯着我的衣角,让我讲故事给她听,我能怎么办呢。挨着孩童的冷眼借了本聊斋,没想到故事竟那样骇人。
我不敢夜晚出门,可是只有晚上才有时间找野菜充饥。
敏儿在的话,如果敏儿在的话。
如果那双明晃晃的眼睛在的话,如果那甜腻的梨花香还在。
我安慰着自己。
我已经19岁了。我长高了,有点力气了。
娘亲在一天夜里悄悄地死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也没有惊动任何人。她的头发依旧散落着,毕竟她早已老去,又不曾打理,发丝干枯杂乱。那双失落暗淡已久的眼睛,也终于,沉沉地闭上了。
我没有哭,只是失落。
失落那年的梨花开得再茂盛,也留不住母亲半点。
用了积蓄买了棺材,举行了简单的葬礼。
来的人不多,只有爷爷和我。
那么小的娘亲,就装入那么一个四块薄板的棺材里,处处都是缝子。
娘亲下葬的时候,我神态算不上冷漠,却始终哭不出来。娘亲的打骂几乎磨灭了以前的亲近,我不痛恨,因为我们都是受害者。
我想安慰爷爷,发现他早已泣不成声。
“啊呀,是那个祸害呀……是他害了你们。”
朦朦胧胧的,好像无数的哭声萦绕这块梨树地。
陌生的恨,充斥着整个胸腔,像烈焰熊熊燃烧。
可是父亲对我是陌生的。他自己去了北方,留了我们在这直隶平原。
听说那里的雪是很美的,一年四季都是冬天,那些树银装素裹,阳光一照,都是亮着光。
不知父亲能不能借着这白,为母亲轻轻祈祷着呢。
葬礼结束,棺材被埋在土里。梨花飘落着,棺材上落了几朵,悼念着娘亲。
“对不起。”
惊醒中,蓦然回首,我快要忘了那明晃晃的眼睛。
我发不出声音,怔怔地看着。
神在可怜我吗?
几年的等候,终于换来了她。
“是我害了你。”她自顾自地说着,眼中氤氲着泪水。“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分不出心照顾……你也不会瘦成这样。”
我不禁后退一步。
我们相视许久,她拉住我,把我拽到了梨树后。
她抱着我,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你回来了。”
几个字仿佛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还要走吗?我没问出口。
“嗯。我的眼睛治不好,但用了药,至少能看到一点,模模糊糊……”
她似乎很开心听到了我说话,滔滔不绝地讲她的经历。
我多想听她说话,却狠心让她住了口。
“还是回吧……明天见。”
我快步离开,心脏如此快地跳动,生疼。
她竟回来了。我还没有心理准备。
我还控制不了自己。
隔天一早,她找到了我。
她气喘吁吁,看见我后眼中似乎波涛汹涌。
“我找到你了。”
我坐在梨树下,只是看着她。
“在京师,我找不到依靠。我帮助了一个被弃的孩子,他很熟悉这里,他有土方,对我的眼睛很有用,他带着我奔奔走走。”
“嗯。”
我抬起头,看着她眼眶打转着泪水。
“我找到了一户外国人家,他们想收养我。我不敢去,只是说帮着抄字,一个月五两银子。大概是施舍吧,不然不会这么多的。”
“陈敏。”
她顿了顿,在我身旁坐下。陈敏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伴着熟悉的梨花香,我不禁转过头看向她。
她似乎长胖了,圆润润的脸颊,透着健康的粉色,她的眉毛弯弯的,像水墨画的山水,她的嘴唇很小巧,她的眼睛不再掩饰天蓝,纯净,神秘,美好。
她长漂亮了。
我看入了迷,直到她轻轻靠到我的肩膀,我才蓦地惊醒。
“啊,没事。”我微微低了头,掩饰我的不自然。
“你……你有想我吗。”
“我天天想你。”
“然后呢。”
“然后我就更加努力地干活,在外帮着搬米袋。攒满了钱回来。”
“你现在有钱了?”
“不很多。但足够我们吃了。你呢,你过得好不好?”
我斟酌着,不想她知道我家的情况,以为我只是多伺候了陈娘。
“很好。”
“那就好。”她神情落寞。“不过我还是得向你道歉,欠你个大人情。你娘……是不是因为我?”
“不是,我没照顾好我娘。”我苦笑道,“她过了这么些年,还是没法忘了。”
“什么?”
“她痴念着我爹。”
陈敏担心地握着我的手。“都过去了,现在,你可以依靠我。”
第一次有人说,我可以依靠她,
原来依靠,是这种感受。
我们都是简单地过日子,她接来了陈夫人,帮衬爷爷劳作,又给了我二十五两银子。
我收了,但存了起来,想着日后给她治眼睛,不禁微笑着,放在一个小陶罐,埋在墙角。
我在想,我们的以后会怎样。
我真是疯了。
她过得很好,常带着爷爷和陈夫人赶集市。我只是独自在家躺在炕上。
常常头晕,耳鸣,甚至缺氧。
我是不是快死了?我昏昏沉沉地想。
死了,我就解脱了,但我还能帮她分担一些,她不能一个人照顾陈夫人。而且爷爷老了,不能再劳作,也会连累她的。
我要活着。苟延残喘地,竭尽全力地,对她坦诚诉说,这些日子我的想法。
多年来,相思深入骨髓,活着的动力或许就是能够见到她,那个莽撞地闯入我的心房的人。
无从谈起。只是在无数个日日夜夜辗转在草席,心脏会猛然抽痛,眼前还会浮现她的身影。
多可笑啊,我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好像爱上了她。
一觉醒来,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
我诧异,看着青白相间的墙壁,浓烈刺鼻的味道,才发现这是医馆。
“嘿!大哥哥,你好。”旁边病床上的小女孩笑嘻嘻地问好。她看起来年纪不大,脸上病态的白,却还富有生机活力。
我迷茫地点点头。
“哥哥,你家人好多嗷,你的家人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很壮实的男的。可是我只有我的妈妈。”
我想,姐姐应该是指敏儿。那男人是谁呢?
“我怎么了?”
“听着医生说,是气血虚。那个姐姐还哭了呢。”
看着我尴尬的神情,女孩忍不住笑了。
“当时是半死不活的了。你这么大人还哭,有点意识的时候还抓着那个姐姐,说别走呢。”
“哎?”突然她坐起来,惊异地问。“你不是退烧了吗,怎么脸红彤彤的。”
“我也不知道。”我憋出一句话,心里面闷闷的。
“你真无聊。”她晃晃脑袋,又躺下了。
“你呢,你怎么在这。”
“痨病。”
“痨病?”
“咳得厉害,胸口疼。”
“你才八九岁吧。”
“对啊,我才八九岁。”她低下头,眼中的光采忽隐忽现。
我沉默不语,拔下针头,快步离开了。
敏儿她还在等着我。
过了几天,陈敏竟大婚了。
无声无息的,一点风声都没走漏给我。那时我还在城里买油米,爷爷找到了我。
“还在这里呀,快回村里!”
“怎么?陈夫人又咳嗽了?”
“你还不知道么?小敏儿成亲了。”爷爷爽朗地笑着。“敏儿的眼睛也快痊愈了,都是人家的功劳!”
我怔怔地望着爷爷,心像被撕裂般,痛苦地喘不上气。
为什么?我已经在攒钱了,为什么?
我终于又可以见到她了。
她成亲的时候没有让我进门。我没参加酒席,只是回到家,突然发现粥更寡淡,锄头更重,一串串的事像秤砣,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而现在她就在我眼前,坐在梨树下织毛衣。
早已失去勇气的我,不敢向她迈出一步。
秋天,梨花败了,结了几颗小梨挂在枝头。风透着凉意,发丝遮挡着她的眼眸,我看不清她,也看不透她。
最后,我背对着她,站在梨树后。
梨树把我们分割,就像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我想问她许多事,想问她,你为什么抛弃我?你丈夫是谁?为什么突然成亲?
可是想了很久,我只说了一句。
“敏儿,你过得好不好。”
她躲着我,到我彻底看不见她。
“挺好的。”
是的,她和我在一起,只会吃苦的。
我不能打碎她的幸福。
让她走吧。
今年冬天,她生了一个孩子。
是个女婴。
她费尽了心思才见到了孩子。
孩子被丢在水桥洞下,冻得小脸通红,哭声几乎被风雪盖过。
她抱着孩子,泣不成声。
“娘带你回家。”
陈敏一瘸一拐地,奔向我。
那年冬天严寒,飘着鹅毛大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雪下得有两尺多厚。早晨起来,门都推不开。已然被冻上了。
我们坐在炉子旁说着闲话。
她突然聊起了孩子。
“这是女孩。女孩就该被扔到桥洞下吗?”
“女孩子该被好好珍惜。”
“你喜欢我吗?”
“喜欢。”
“那我就知足了。”
我哑然,抱过小小的孩子,仔细看着她的眉眼。
是皱巴巴的小脸,一点也不像她。
“小老头似的。”我笑着开玩笑。
她也笑了。
“我怕照顾不好她。”
“但是她没有家,她只有你我了,我也没有家。”
“那就我来照顾吧…”
她望了我良久。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她走后,孩子是我和她的唯一羁绊。
这是我的私心。
她紧了紧被子,不断搓热双手,哈了几口气。
“我算是很幸运的……生了孩子没几天就能走了。是背着他们跑出来的。”
“我怕啊,怕孩子死掉。听说灾年要来了,你呢?你怎么过呢?”
“我?不晓得。”
“啊呀,那怎么行。”她说。“明天我偷点银子,本来她要是男婴,王家怎么也会给几十两银子。”她轻抚着婴儿的脸蛋。
“她叫什么呢?”
“你来起吧。”
“我没文化,我起不出名字。”
她嗔怪地看着我,随后仔细想了想。
“王家不要她,就和你姓吧。南,唔……”
“婊子!臭婊子。给老子滚回来!”叫喊声在墙外肆意。
她浑身一震,被子从她的身上滑落,惊慌地站起来,“我要回去了。”
她看了一眼女婴,狠心走了。
她没回头,声音却轻飘飘传到我的耳朵。
“这辈子的情,就由我下辈子还吧。”
我低下头,看着女婴。她摆弄着双手,眼睛骨碌碌转。
“南……南昭昭吧。”我抱着她,走出门外,看着陈敏跌跌撞撞地跑走。
她真的,过得好吗?
但嫁入大家,过得总会好一些的。
臂弯的女婴哇哇地哭了,小手乱挥。
“好啦好啦,我这就借奶给你。”
我叹了口气,推开一道道陌生的门,去受一道道冷眼。
父亲还在的时候,人们都殷勤地对我笑。可现在大家都很忙,声儿很高,把我乞求的声音盖过了。
南昭昭满了四岁,终于会咿咿呀呀地说完整句话了。
陈敏除了那次把孩子给我,就再也没有来过。
南昭昭在我照顾下,出落得漂亮许多。
她有圆溜溜的蓝眼睛,粉红的脸颊,小巧精致的唇,弯弯的眉毛。五官很立体,极像陈敏,但像王家二儿子,有些太胖了。
从小就圆滚滚的,长到7、8岁时才好了一点,胳膊像一节节藕,也像被蜜蜂叮了似的。
邻家老太太握了握她的胳膊,说这孩子有福气。我却担心得睡不着,常常叫她和我去运动。她气喘吁吁地,才能勉强跟上我。
过了几个月,依旧是这副样子。
我担心地看着她,一阵阵不安。
我把她带到医馆,大夫说,控制饮食。
“听见了没。”
“没有。”
我佯装生气,说:“再胖就会生病的。”
“吃不饱也会生病。”
“……”好吧,我无力反驳。“反正每天只吃八分饱。”
南昭昭抿了抿唇,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我没管她,沉默地走了,她也屁颠屁颠地跟着。
敏儿每月都托人给了我30两银子,想来王府不愧为大家,定不会为难一个女人。
她渐渐不在王府墙边扔纸条,我却一直都在墙外面执着等候,只是为能听见她一点声音。
我怕她过得不好,也想知道她的近况。我不想错过每一个纸条,仅仅是看着娟秀的字迹 我也会悸动地倚着墙,同时也会看到纸上的泪水渍。
我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事,便是用绳勾住墙里的树,顺着钩子挂着的绳爬上墙头,如此可以见她一面。
我要见她。
那时,她呆立在院子里,她眼底的怔惊,化成了浓浓的水雾。
她跌跌撞撞地跑来,紧紧抱着我,我也像哄小孩似的轻拍她的后背。
“鲤鲤,我过得一点都不好。他总是打我,我的胳膊上,大腿上,背上,都是淤青。”
她嚎啕大哭。“别人都以为我疯了,也许吧,我就是疯了,我想你想得快疯掉了。”
我们二人几乎想把对方揉进骨子里。
“你救救我吧……”
“会的,会的,我一定会救你的。”我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我告诉她,女婴我起了名,很可爱,越来越像你。
她愣住了,仿佛那个孩子离了她很远。
这一年,陈敏又有了身孕。
我再翻过墙时,她挺着肚子,恳求着我,带着孩子让她见一面。
她哭得憔悴,眼睛红肿。
我恍惚良久,不禁颤栗。
尘封已久了,我几乎记不起了。
敏儿的样子,也和娘亲渐渐重叠了。
就在这天晚上,我背着昭昭,终于见到了她的亲生母亲。
陈敏躲在门框后,昭昭躲在我腿后。
母女两人大眼瞪着小眼,陈敏终于等不及,轻声唤了句:“昭……昭昭?”
南昭昭依旧,只是礼貌性地喊了声姐姐。
我笑了笑,拉着孩子指着陈敏说:“这是生你的,叫娘。”
“娘……”
陈敏顿了顿,释然笑道:“不认识我多正常呢。还是叫阿姨吧,我已经老了。”
昭昭瞪了瞪眼,疑惑地说:“不,阿姨才不老呢,我还以为是个瓷娃娃。”
“阿姨抱抱可以吗?”
昭昭飞快地跑进陈敏的怀里,嗅了嗅,悄悄对她说:“我爹身上总有泥土味,阿姨不一样,像是梨花香。”
敏儿闻言,瞪了我一眼。
“你又跑到田里了?那能干什么!上面赋税这么重,得不了几个银子!”
“那我只照顾孩子?我也得努力。”
“你这病你不知道吗?得好吃好喝着,亏了你这么多年,总得好好补补。”
我斟酌着,怕她担心我,说:“也不是什么病,不干重活就是,三十两银子总归太多,我也用不到,不如给你,添几件首饰也好。”
她抚摸着昭昭的脑袋。
“才不会,王家本来不重视我了,四年肚子也没动静,也不能赖我,是他自己不来,他得照顾他其他的妾。我也乐得清净,每月也能落着35两银子。”她轻叹口气,“我欠你的,我得还上,还一辈子。”
“带孩子而已,有什么欠不欠的。”
我走到昭昭面前,把她抱起来。
陈敏恍惚地看着我,良久,她才顿悟。
“啊,啊,时间到了。仆人要来了。快走吧,别被发现了。”
我一直想,我这副身躯零碎不堪,但为了敏儿,似乎什么都做得到。
如果她在王家过得不好,我可以带她走吗?
只凭我一人?
我犹豫了。
这是昭昭第一次见到她。
昭昭嘟了嘟嘴,说:“那个阿姨好可怜。”
“为什么?”
“她太可怜了,走不动路,她家人又不来看望她。”
我苦笑着,说:“那里有你的弟弟妹妹,你以前也在她肚子里的。”
“那有两个人吗。”
“不知道。”
她看着自己圆溜溜的肚子,摸了摸。“我这里也有小孩子吗?”
我今年27了。
时光荏苒,想想,确实可笑,我的青春都是绕着别人转的,如今不再年轻。
爷爷早已去世,还剩下一口气时,他是含着笑的,哆哆嗦嗦地说:“鲤鲤啊,别恨你爹。他糊涂了,人总会糊涂的。”
我只好笑着说:“我早就不恨他了。”
我不恨,我已经不会期待了。
陈敏依旧在那个宅院,听说,立秋时落了个胖男孩。
我急匆匆地回了家,告诉了昭昭, 她有了个小弟弟。
昭昭睁大了眼睛,嘴微微张开着。
“你没有在哄我?”
“不信?今晚去看。”
“好耶!”她高兴地手舞足蹈。因为激动,脸颊上氤氲着红色。
我也很开心,倒不是因为这个男孩,而是王家终于有了孙子,待她会更好。
那个带她走的计划,破灭了。
我怎么有能力可以给她好生活。
今天晚上,我们准备就绪,开始翻墙。
我不禁发笑,看她的方式,竟如此荒唐。
陈敏仿佛知道我们来,在墙下迎接我们。
她抱着昭昭,双手不时抚摸着昭昭的小脑袋。
“真可爱,鲤鲤啊……承蒙你的照顾。”
我倚着墙,缓缓地望向母女。
“最近过得好么?”
我手伸进衣服夹层,拿出一枚皱了的梨花。
她轻声笑着,视若珍宝般地收下。
“你听说没,王家唯一的小公子,是我的孩子。那天刚生完孩子,费了劲才听见王老爷在那哇哇地哭。说着,我们王家终于出了个香火。”
“孩子我还没瞅一眼,大概跟着王老爷了罢。”
我仔细打量着她。
她消瘦得太快了,眼底一片乌青,眼中布满红血丝。两颊苍白,像朵病态的花。她的声音低哑,说不出个流利。往日明晃晃的蓝色瞳孔,也黯淡得没有生机。
我心疼,几度想抚摸她枯瘦的面颊。
沉思着,陈敏先打破了僵局。
“我们好像老了。”
我沉默了,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衣摆。
我害怕一阵风吹来,瘦弱的她会被风吹走。
她盯着我,眼底涌出不安。
“鲤鲤,带我走吧。”
那年月光洁白如玉,满地的灿烂遮不掉含蓄地笑。微风拂过,她的裙摆轻轻晃动。我压下情愫,极力克制着声线。
“好。”
无论如何。
敏儿,久等了。
终于,我有资格带她走了。
带着昭昭,远走高飞,谁也找不到我们。
这些年,攒了好些银子,足够了一段时间的三口人吃喝。
我牵着敏儿的手,像获得了珍宝。阳光映在她恬静的面容,一切都像是在梦中。
我们坐车走了十几天的路。王家人没有追来。
我庆幸,又十分后怕。
“他们早就不重视我了。”陈敏淡淡地说。
“以前在宅子里,有的人拼了命逃出去。我啊,真是个福大的。”她似乎察觉到我的落寞,轻抚我的手,转头对我说:“还好有你啊,鲤鲤。”
也许可以带着敏儿走,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有用的事。
我们到了山脚下,敏儿痴痴地停了脚步。
“鲤鲤……这里,很不错呢。”
我背着昭昭,听到敏儿的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很清贫的村子呢。”
“山不是很高,恰好可以看日出。”她笑着,眼中闪烁着光彩。
我在山腰处买下了一所茅屋,虽说着实有些破,但敏儿勤劳能干,将小屋装点得有模有样。
我们会在午后用锄头翻起泥土,栽培下一株株的庄稼苗。阳光洒落在翠绿的原野上,它透过云层,将万物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在这个宁静的早晨,阳光带来的温暖和光芒似乎能让人忘却一切烦恼。
我们在弯下腰的间隙相视一笑,闲适劳作,享受人间清欢。
我们会在凌晨去到山头,累了就席地而休息。在黎明到来之前,登上山巅。
“多美啊。”敏儿扶着山顶一棵梨树,双目紧紧盯着那一轮喷薄而出的红日,因为被云层浅浅遮住,不甚刺眼。
太阳全然出现我们眼前的那一刻,天空像被点燃的火焰,从四周的地平线上逐渐蔓延开来。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美,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都静止了。
而我,只是望着她。
晨曦装饰了你的眼帘,你装饰了我的梦。
这是梦吗?如果是梦,我不愿再醒来。
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可怜我们吧,只不过是两只被淋湿的小狗,决定结伴而行。
神似乎并不怜惜我。
某一天,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头疼欲裂。紧紧握住床帮,试图自己痊愈,但疼痛依旧。
“敏儿?昭昭?你们在不在?”
没有人应我。我咬紧牙下了床,扶着墙艰难地走,每一步,都几乎用尽我所有的力气。双腿似乎被灌了铅,沉重不堪。
我必须一步一步地迈出步子。
汗水打湿了我的脸庞。我强忍泪水,双手扣着墙上的凸起。
突然,我撞到了一扇门。里面的人们看见我,都尖叫地跑开。
“怎么让他跑出来了?你们怎么负责的?快让他滚开……这个疯子!”
屋子里沸腾了,有人撞到了我,我失去平衡,终于瘫倒在地。
泪水再也止不住,痛苦似乎在撕裂我的肉体,在蚕食我的血肉。
“敏儿在哪?把敏儿还给我,我们什么都没做错,什么都没做错….…”
“发疯了!又发疯了!前些日子就爬到烂地里,今天又闹出幺蛾子?”一位妇人嫌恶地用手帕捂住鼻头。
“把敏儿还给我……求求你……”我无助地蜷缩在一角,颤抖地向前伸出手。
敏儿也许就在前面等着我,她不会让我等太久的……一定在,某一处……与昭昭一起……
思念如同尖锐的刀子,深深地刺入我的内心,却远不止,爱她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千万分之一。
你在哪呢?
突然脑后一记重击,剧痛过后,我的意识逐渐模糊,耳鸣声不断。
还隐隐约约的,能听到什么声音。
“敏儿?谁呀?难道是那个……”
“也许吧,王家那个妾?年纪轻轻的,就被打死了。”
“怎么会?不是还添了个公子哥么?”
“谁知道呢。”
“哎,我住王家对面,那晚哭声哦,到了后半夜还没断呢……我听说,是想翻墙出逃,和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小混混,然后被下人发现了。老爷发怒了,就让下人教训教训……”
“然后呢?然后呢?”
“身子骨弱呗,意外给打死了…”
是这样吗?我这样想着。
没有逃走时弯弯绕绕的路。
没有耕作时不经意间的嗔怪打闹。
没有彼此相处的柔情蜜意。
没有在山顶看日出。
连她对我的爱,也是我妄想的。
或许也没有昭昭,昭昭早就被王家认回去了。
泪已经干涸,血珠从我的眼中流出,划过脸颊,像一条血色的河。
或许相爱比死亡更晦涩难懂。
她说:“鲤鲤,我对不住你。”
我也许,从没了解过她。
心中的难言酸涩,像是再次迎来了梅雨季。
她一定没有走。
但她从不来见我,只教我独自咀嚼那段回忆,一定,一定,有她的理由。
等她回来,我一定会,责怪她。
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我想我守护的阳光一定是真实温暖的,那天的日出,是我为数不多的爱恋。
我见过她在痴痴望着晨曦,细碎的光闪烁在她的眼底。
她的目光中,从来没有我。
没关系,我爱她就够了。
我早已用我虔诚的目光,吻了你千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