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读了徐霞客两次去黄山的游记,忽然想写写徐霞客。
我对徐霞客了解甚少,少到只知道他是明朝人,写过一本《徐霞客游记》。还记得幼年时在一本类似于《100个中国名人故事》的书中读到他的光荣事迹,心里默默地想,那敢情好啊,一边玩着一边就名满天下了。这生活,自在!
直到上周末去天津参加教育装备展期间,偶然淘了一本《徐霞客游记选评》,在展会看摊时打发无聊时光。这一打开,徐霞客笔下的奇山异水才缓缓走到眼前,叫人欲罢不能。
徐霞客游过两次黄山,第一次是在万历四十四年的二月,他从白岳山(齐云山)前往黄山,在大雪纷飞中冒着严寒游览八天,也因天寒地冻,道路难行,未能尽兴饱览峰峦秀色。第二次在两年以后的九月,他从庐山下来以后由着兴致从旧路再上黄山,歹歹地将天都峰、莲花峰等圣地游览了一遍。读了他两次游览黄山的日记,我才惊觉自己以前的遐想有多不切实际,而后对他产生一种类似于惊叹的感情。
万历四十四年二月初二,徐霞客从白岳山向黄山进发。我们看看他是怎么走的:
“初二日 自白岳下山,十里,循麓而西,抵南溪桥。渡大溪,循别溪,依山北行。十里,两山峭逼如门,溪为之束。越而下,平畴颇广。二十里,为猪坑。由小路登虎岭,路甚峻。十里,至岭。五里,越其麓。北望黄山诸峰,片片可掇拾取。又三里,为古楼坳。溪甚阔,水涨无梁,木片弥满布一溪,涉之甚难。二里,宿高桥。”
好家伙,这一天徐霞客跋涉了少说也得有六十里路!明朝没有什么先进的交通工具,很多时候只能依靠脚力。当然,这一天他是否雇了马车我们不得而知,据此说他不畏辛苦可能有失牵强。我们再来看下面这一段:
“初六日 天色甚朗。觅导者各携筇手杖上山,过慈光寺。从左上,石峰环夹,其中石级为积雪所平,一望如玉。蔬木茸茸中,仰见群峰盘结,天都独巍然上挺。数里,级愈峻,雪愈深,其阴处冻雪成冰,坚滑不容着趾。余独前,持杖凿冰,得一孔置前趾,再凿一孔,以移后趾。从行者俱循此法得度。”
二月初六,天气晴朗,徐霞客和引导者一起过慈光寺上山。越往上走,石阶越陡,雪越厚,不见阳光的地方雪已经冻成了冰,又坚硬又光滑,人根本无法攀爬。于是徐霞客在前方开路,用手杖把冰敲碎,敲出窟窿再踩上去,走一步就要敲一个冰窟窿。是不是和我们想象中的“游览”大不相同?活脱脱一个野外生存。这其间,有黄山本身地势的雄奇艰险,也有天气的阻碍,连日不停的雨雪为这次旅行增添了不少难度。现在黄山已然是一个非常成熟的风景区(当然有赖于徐霞客他老人家的开路和详细记录),然而遇到雨雪恶劣天气,就算官方不封山,游人也大多望山兴叹,感叹自己运气不好赶上坏天气,然后悻悻而去,哪里会像徐霞客一样,下雪就等,雪后再行,不达目的誓不返回呢?
再来说说徐霞客的写作方式。以我这种没有任何文学功底,也不懂什么文学理论的人来看,一个非常直观的感受就是——徐霞客的眼睛就像一台精准的摄像机,忠实而生动地记录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记述详尽且涉猎广泛,甚至根据他的记述,能画出一张详细的游览路线图。可以说他的日记就是明朝的文字版vlog。今天我们说起黄山,大多不约而同地说起那里的奇松、怪石、云海、温泉,这些奇景也大多脱胎于徐霞客的游记。来看看他是怎么描述黄山奇松的:
“上至平冈,则莲花、云门诸峰,争奇竞秀,若为天都拥卫者。由此而入,绝yan危崖,尽皆怪松悬结。高者不盈丈,低仅数寸,平顶短髲,盘根虬干,愈短愈老,愈小愈奇,不意奇山中又有此奇品也!”
黄山石不离松,松不离石,黄山松大多扎根在嶙峋怪石之中,徐霞客对这一特性做了非常忠实详尽的描绘。短短数语,我们眼前就展开了一幅奇趣横生的工笔图,老松寄身石髓,却有着张牙舞爪的生命力,老辣之态喷薄而出,带一种野性的美。
再来看徐霞客笔下的云海:
“时浓雾半作半止,每一阵至,则对面不见。眺莲花诸峰,多在雾中。独上天都,予至其前,则雾徙于后;予越其右,则雾出于左。其松犹有曲挺纵横者;柏虽大于如臂,无不平贴石上、如苔藓然。山高风巨,雾气去来无定。下盼诸峰,时出为碧峤,时没为银海。再眺山下,则日光晶晶,别一区宇也。”
这段行进中对周边景物的全景描写非常震撼,在徐霞客的笔下,半作半止的浓雾氤氲着包围着自己,去来无定,下览诸峰犹如海中孤岛,一阵云雾过来,瞬间化为银色的海洋。读着这些词句,即使身处狭窄的暗室,也觉得灵魂置身云海之中,顿消心中块垒。能写出如此澄澈磅礴的文字的人,一定有一双鹰隼一般的眼睛,又深又亮,对自然的美有透彻心扉的强烈感受。再想想自己,好像这些年的出游和旅行都处在一片混沌之中,见到美景只会说“哇,太美了!”至于怎么美,是必然说不出来的。游玩以后回来,只能靠照片回忆当时的景致,那景色入了眼也没有入心,真是白看了!
读完徐霞客游黄山的两篇日记,再对他的生平做一些粗浅的了解,我对徐霞客又有了更深的认识,从惊叹终转向感动。徐霞客生活在明朝,他参加过一次科举考试,不中,从此绝意仕进,开始徜徉于山水之中,这一徜徉便徜徉了30年。在我更年轻一点的时候,觉得这些都没什么,只要家里有点钱,还是容易做到的。现在,当我经历了数年社会的打磨,逐渐通晓一些世事,越来越觉得在我们东亚的大文化背景下,不为世俗改变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不管是古时候还是现在,我们的社会好像只有有限的几种成功的范式,无外乎考取功名,获得钱财和社会地位,寻得良人,生儿育女。好像在这些人生大事面前,自己内心的坚持和爱好并不那么重要。被这样的社会规训久了,我发现自己越来越面目模糊。我不晓得自己真正爱做什么,对什么事儿都没有强烈的追求的意愿,习惯性地把生活安排得很满,对经历过的事情记忆非常浅。带着这样一颗混沌、怯懦的心,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和生活里苟着,这样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再看徐霞客,他潇潇洒洒地放弃功名,走上一条充满未知的道路,也并不是为了博人眼球,仅仅是出于爱好而已。他一定拥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拥有独立不迁的人格。我一向懦弱,所谓“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很多时候不过是提不出自己的见解,无意中让渡了许多本属于自己的权利。如今手捧《徐霞客游记选评》,越是深入阅读,就越钦佩他。
夜已经深了。在本文的最后,请允许我用《明朝那些事儿》中的一句话,为这篇粗浅且跑题了的文字结一个尾——《明朝那些事儿》记述了明朝276年间的历史人物,却独独让徐霞客压轴出场:
所谓百年功名、千秋霸业、万古流芳,与一件事情相比,其实算不了什么。这件事情就是——用你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摘自《明朝那些事儿》 当年明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