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帕特很不情愿的被窗外响起的铃声吵醒了,它入耳十分欢快,想来定是春末时新来的孩子骑着脚踏车来送报了。那孩子有一头漂亮的金发,阳光照耀下它会如同金子般闪闪发光,漂亮的引人浮想联翩,仅这一点就十分讨帕特喜欢,为此他从不责怪那孩子送报时的种种无礼行为。不过今晨他头昏的厉害,铃声打破了他宝贵的梦乡,所以还未睁眼时他就小声咒骂了一句。
平日这个时间帕特已经洗漱好在准备早餐了,只因昨夜读一本小说入了迷,点灯到两点,入睡前又思绪纷飞,实难感受到梦兽的临近,他索性起床去喝了个痛快,这才在意识的逐渐混乱中睡了过去。现在他倒是不困了,但是脑袋木木的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感受,就像是五感都被封闭了似的,帕特坐起身却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帕特盯着空气中的灰尘发呆,他缓慢的呼吸,灰尘随着周身的气流缓慢的飘荡,时光仿佛凝滞了。可大好的休息时间总不能浪费了,总得寻点事做,总得往空空的脑袋里塞点东西。
关于昨夜是如何爬上床的,帕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黑暗像苦涩的汤药一点点渗透到身边,窗外一直有弯月冷冷的高挂夜空,好像在入睡的旅途中他还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陌生男人打来的,夜半三更,准没什么好事,这也不必去多想了。
帕特快速扫视一遍四周,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或者说房间里的摆设与他印象中的模样一致。鉴于印象的边缘在模糊,这房间对帕特的意义也在向无足轻重的方向变化。曾经他在房间内的每一个物件上都花费了心思,他怀抱着美好的愿望想象自己的未来,他欣赏且爱惜每一个他所有的东西。随着时光流逝,现在的他只会在无数个醉酒和极少数清醒的夜晚中,拖着一身疲累归家,径直奔入房间,而房间里对他唯一具有吸引力的便是床。人在床上做梦,也在床上度过三分之一的生命;人在床上经历日与夜的交替,也在床上实现对记忆的遗忘和对伤口的舔舐。
帕特及时拦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他将目光停留在床头小说的封面上:一行漂亮的烫金书名,令人颇有感觉的配图,来自大家慷慨的评论,无比重要的作者姓名。这是一本不错的小说,故事讲得好听,其作者更幸运,他或许有了出书的实力,可世上这样的人太多了,他就幸运的抓住了机会,能拥有一本属于自己的书,能用指尖触摸自己笔下诞生的文字,能倾听唇舌吐露自己的想象与思考,这多么美好啊!
帕特就没那么幸运了,更准确点说他可以称得上不幸。他的生父不知是何人,给予他注定缺少父爱的生命,留给他一张样貌平平甚至有点丑陋的脸,然后这位据说异常迷人的男人在一个平静的早晨消失不见了。帕特的母亲背井离乡来到新的城市,她在一个狭小的诊所中产下了帕特,年纪轻轻的她本来因为青春尽毁而埋怨着孩子,但她的母性在一缕照射着婴儿的阳光中被唤醒了。她在现实的重压下迅速成长为散发光辉的母亲,她坚强的带着他辛苦讨生活,日子确实过得紧巴巴的。
直到帕特八岁那年,母亲遇见了维克托。那时她风韵犹在且成熟坚韧,他品性和善且踏实负责,他们迅速陷入爱河,三个月后便携手步入婚姻殿堂。帕特在母亲再婚前只听到了两句关于维克托的话,一句是母亲哼着歌准备早餐时笑着说的,“我遇见了上帝派来给我幸福的人了”,另一句是母亲特地将他从床上唤醒时表情认真的询问,“你能接受我嫁人吗?”帕特记得他当时迷迷糊糊的,没有多想的点点头,随即继续着美妙的魔法之梦。
维克托确实是个好男人,他真心的爱着这个家庭,他就像大雾之中的一盏灯般指引着这个家向光明走去,他努力了,也尽力了,可母亲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叫最终将他推开了。母亲常说维克托毁了她的爱情和生活,可在帕特看来,维克托在屡屡遭拒的情况下还努力扮演父亲的角色,在这段最终破裂的婚姻中始终承担着一名合格父亲的责任,这已经非常可敬了。维克托离开时帕特挺埋怨他的,虽然一直嘴硬不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但帕特确实同他有仅次于母亲的亲情,维克托唤不来帕特,在催促声中只能站在门口叹口气转身离开。后来帕特一直与维克托有联系,母亲时不时发发神经也会去找维克托的事,维克托还是老样子,他保持单身,但无论对帕特还是前妻,他始终是迷茫之境中永恒的光芒。他们的关系说不清也道不明。
虽然帕特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如大多数令人敬佩的作者那般坎坷,而且他早早就埋下了作家梦的种子,但命运喜欢玩弄他,他的才华至今还被埋没着,少有人知他写作的热情和才气,连他的母亲也不例外。与他一起在咖啡厅兼职的红头发姑娘倒是对他的作品很是称赞,她毫无保留的奉上赞美之词,但很可惜,帕特并不喜欢红头发,他觉得那头发像团火似的燃烧着生命中不知名的存在,他生怕被充满爱意的火舌灼伤,索性主动离得远远地同她打招呼。
这两日帕特在尝试写一篇名为“荆棘”的短篇小说,灵感来的十分缓慢,飘忽不定,他枯坐一日不过写了千字左右,晚间灰心丧气便随意翻开一本书强行灌入,万幸读着读着兴致就来了,兴致起了便酒酣胸胆,不知不觉的迎来今日头昏脑涨的一天。
肚中的饿意渐渐凝聚起来了,空胃隔着一层皮肉传出不满的抗议声,帕特回过神来,他用力拍了拍脸,五指随意的缕了缕头发,“毕竟是新的一天”,他口中喃喃着起身去了厨房。
客厅地板上有一个打碎的玻璃花瓶,这应该是自己昨夜醉的不省人事时干的好事。这花瓶是母亲在泰国旅游时于一个老妇人小摊上买的,小摊暴露在骄阳之下,透亮的玻璃瓶中装着昭披耶河水。那妇人于阴凉处躺在一把摇椅上,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她身体一摇一摇的,晃动地瓶中水也有了生命般跳动着。母亲说远远就看见摊上钻石似的闪亮一片,再一看那老妇人悠哉自得的神态,她登时生了羡慕之意,且就先买个花瓶回来,日后慢慢计划着。花瓶里面本来插着几朵白玫瑰,因前几日换水时见花瓣已生衰势便一同扔掉了,现在还没来得及装饰新的,这花瓶怎么就碎了呢。
帕特只觉得渐渐泛起的头疼又加重了一分,他想象着母亲得知真相后的抱怨和喊叫,简直像自己犯了多大的罪行似的,肯定难以忍受,得尽快想个补偿之法才好。他没了吃早饭的心情,随意嚼了口面包,匆匆喝了杯牛奶,回屋披了件大衣,径直出门去了。
现在去街角的花店找一个相似的花瓶,买上几朵百合,放点水,原位放回圆桌上,什么又都跟原来的一样了。帕特在心中飞快的构思一个近乎“天衣无缝”的计划,但上街必经的书店中忽然走出了老熟人亚历克斯,他穿着一成不变的工作服唤住了帕特。
“早上好,帕特先生。”
帕特有些懊恼的止住了脚步,他挂上一副勉强的笑容转过身去。
“早上好,亚历克斯,有什么事吗?如果是为了前天我借的书,请你放心,我已经看完了,中午就能还回来。”
“不,先生,我不是为在这个。有一个自称柯利弗德的男人给你留了个口信,他约你下午四点在云山咖啡厅见面。”
帕特疑惑起来。
“我不认识这个人,他为什么不直接联系我?”
“很抱歉,我也不知道更多了。他人看起来有点吓人,一双眼如山鹰般锐利坚定,一见到他你就会明白了。无论如何,我觉得你最好去赴约。”
“好吧,我会去的,谢谢你。”
亚历克斯满意的点点头。
“祝你好运。”
帕特僵笑着道别,在转身的一瞬间他又垮下脸来,心里为这突如其来的约会而烦躁不安。屋漏偏逢连阴雨?多么好,好不容易休息时反倒杂事丛生,就像怕我好过似的,生活就是这么对我的,我还指望什么呢?
今日的花店依旧芬芳四溢,鲜花以自然界孕育的美丽沁人心脾,金发碧眼的女店员在花丛中微笑着迎客,人和花和谐的相处,整间花店在街道上形成令人愉悦的风景。
“早上好,帕特先生,你想买什么花?”
帕特被环境感染而真心的笑了笑。
“我想在买花瓶之余选两枝百合。”
“架子上就是,请您随便看吧,我想应该会有您喜欢的花瓶,黛西也经常在我这里买花瓶呢。”
帕特的目光在花瓶间转动,他听到母亲的名字时并不意外,仅仅出于礼貌点了一下头。黛西自泰国旅游回来后便喜欢上了收集花瓶,不过半年时间她就将家中空出来的两个房间摆的满满当当,她甚至受邀参加过一个艺术展,虽没什么名气,却也足够充当母亲炫耀自我时十分钟的谈资。
帕特选中一个近乎以假乱真的花瓶,他看到它时便心落大石般舒了口气,紧接着他小心的从架子上取下它仔细的观察,企图用肉眼发现它与客厅里破碎的那一个之间的不同,结果令人非常安心。帕特心情好转了许多,他一手捧着花瓶,一手抱着百合,走出店门时他甚至有些控制不住的哼起小曲儿,曲调欢快,正好与明媚的阳光相适宜。
帕特满意的将客厅恢复原状,他惬意的在晒得暖暖的沙发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本书平静的读起来,他的声音将纸上文字转变为柔和的力量,他就依靠它来抚平生活波澜起伏之余的风浪。
“在生命离开身体的同一瞬间,身躯归属死亡。废弃的灯盏,箱包,地毯,门把,窗框。泥地,沼泽,溪流,山脉,云彩,天空。这一切对我们来说并不陌生,我们继续为这死亡世界的万物及自然现象包围。”
帕特很喜欢这一段,他很愿意再读一遍,可突兀的电话铃声使他遗憾的止步于此。
“早上好......安排的我下午两点工作......您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选吗?我现在是休息时间......好吧,好吧,我知道了。”
帕特挂了电话,他随即轻笑一声。
从来都没有意外,不是吗?但自己总不能一直顺着命运的心意,时不时送它个意外也不错,帕特坚持完成了珍贵的阅读。
“对心脏而言,生命的含义再简单不过了:它将尽可能长地持续跳动下去,然后停下。早晚会有那么一天,这个扑通扑通的,有节律的心脏搏动会自动终结。”
当帕特对着镜子整理云山咖啡厅独有的格子帽时,红头发的克洛伊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她似笑非笑的揣着胳膊靠在门上,一双眼紧盯着镜子中的帕特。
“所以你也是被临时调来救场的?”,克洛伊语气不悦的开了口。
帕特点了点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你知道那两个该死的家伙昨晚去哪儿鬼混了吗?”
“我一个人在家,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人?”,克洛伊语调怪异,这使得帕特皱了皱眉。
“有什么意见吗?”
“我还以为新搬来的那对姐妹花把附近男人的心都收到酒吧去了。”
帕特沉重的呼了口气,他转身面向克洛伊。
“我要去工作了,麻烦你让一让。”
克洛伊站直了身子,她的目光只在帕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越过他继续看向镜子。
帕特也不知该如何化解他与克洛伊之间尴尬的气氛,工作是个不错的借口,可如果两人一直要在这里工作,那这奇怪的关系无疑是枯燥日子里又一丝烦恼。帕特自察觉出苗头时便主动远离了,可惜燃烧着的火焰热情不散,帕特退一步,克洛伊便无形之中跟进一步。现在他所能做的就是冷漠着脸去工作,既然改变不了关系上的距离,保持身体的距离总还是合适的。
休息日的咖啡厅客人并不多,一些熟客坐在固定的位置上点着固定的套餐,零星的陌生客人也只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享受闲暇,有一对似乎刚刚开始的情侣互相小声说着话,柔情似水的歌声在咖啡厅中四处游荡。
帕特找了个柔软的沙发坐下,他单手撑着头,直直让阳光照在脸上。迎着午间强烈的光,他抚摸着自己的耳朵,食指在耳廓上摩擦,随即他又细细按压着指间的褶皱,一遍遍耐心的将它们抚平,接着他把玩起长得有些长的头发,卷卷的,颜色介于棕色和黑色之间,耳边的尤其柔软。
“帕特吗?”
一个陌生男人自作主张的坐在了帕特对面,他相貌平平无奇,目光却坚毅有神,深浅不一的皱纹暗示他经历沧桑,不合时宜的打扮令他与众不同。
帕特站起身来,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你好,先生,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
男人面无表情的看着帕特起身,他用平淡的不能再平淡的语调答话。
“我是柯利弗德,你也可以叫我柯利,如果书店的人没有提醒你今天下午的约会,我希望昨夜的电话能给你留下点印象。”
帕特垂下双眼以便隐藏不喜的情绪。
“我接到您的电话,也收到您的口信了,约在下午四点,就在这里,没错吧?”
“看来酒精还没有完全毒害你的生活和朋友。”
帕特有些生气了。这个柯利弗德是什么人?他怎么敢对自己的生活指手画脚?他凭什么发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评价?
“柯利弗德先生,虽然您在错误的时间找上了我,但我还是很好奇:您如此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呢?”
柯利弗德听出了帕特语气的不善,可他似乎是个怪人,他竟然开口笑了笑。
“你完完全全的就是她,错不了,在我为提前找你的事情道歉前,快请坐下吧。”
帕特没好气的径直坐下了。
“您的话我听不明白,还请好好解释一番。”
柯利弗德抿着嘴点了点头,可他完全不顾帕特般自说自话起来。
“我就猜直接找你会有麻烦,现在看来问题还不小。不仅是个一模一样的小伙子,甚至还是个青春正盛的小伙子呢。还有,你完全不必对我这么客气,叫我柯利就好。”
帕特听得一头雾水。
“那么柯利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
柯利弗德又点了点头,他伸手从衣兜里摸出一大把东西放在桌上。几块小饼干,一串钥匙,三块钱的硬币,一张十元纸币,一些小小的纸巾疙瘩,一张揉的不成样子的字条。柯利在他的杂物中拨了拨,随即挑出字条递到帕特面前。
“这是我的手机号和住址,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帕特没有接过字条,他皱着眉看着面前的男人,语气冷冷的。
“柯利先生,我在很认真的问你,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如果你不回答我,我认为我们没有必要继续交谈下去了。”
柯利弗德一拍脑袋。
“哎,我想说的太多就忘了正题。我的确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特别重要,可我不知如何开口,真的。不如你去问问黛西吧,她会告诉你一切的,她说要比我说容易多了,那样的话你也能够接受。”
“等等,你认识我母亲?”
“当然,当然,没有她我怎么会知道你呢。”
帕特疑心重重地拿起字条看了看。
“我会跟她联系的,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柯利弗德完成一件大事似的慢吞吞的收拾起桌上的零碎来。
“没有了,黛西会告诉你一切的,尽管去问吧。”
帕特将字条塞进裤兜,注视着男人收拾妥当,起身送他离开。
“年轻人,少喝点酒,夜半三更醉烂如泥可并不是什么好事。”,柯利弗德临走时留下一语。
帕特亲手关上门,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注:本章帕特阅读的两端文字摘自《我的奋斗》,(挪威)卡尔·奥韦·克瑙斯高 著,林后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