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决定去拜访一下黛西,这会为他带来不小的麻烦。按照计划帕特只有在明日上午十点才可礼貌的敲敲黛西的门。那时黛西的餐桌上会摆放着中国瓷器,菜单上会多一份精致的甜点,她的客厅也会暂时的为客人做出小小的改变,如果时间赶得巧,他还能聆听黛西对新花瓶的赞美之词,可帕特等不及了。与柯利弗德奇怪的对话在勾起他无限猜想的同时也消磨了他等待的耐性,为了早点得知所谓的“一切”,帕特觉得自己可以忍受一顿抱怨,现在只等五点一过,帕特就会像风一般前去解开谜题。
或许是看出了帕特的心不在焉,克洛伊收拾杯子时似是不经意的开了口。
“你和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
帕特从自己的世界被拉回现实,他的身体不自觉震了一下,双眼迅速望向克洛伊,见对方扔专心的擦拭杯子,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了,好笑的摇摇脑袋。
“没什么关系,怎么了?”
克洛伊将干净的杯子放下,杯壁与光滑的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方才对着太阳发呆时,那男人就站在店外看你,他的动作十分明显:双手搭在玻璃窗上,整个脑袋探进手掌下的阴影中,就像这样”,克洛伊做了个动作,这使她看上去有点搞笑,“他盯了你至少十分钟。”
帕特什么印象都没有,他那时大概只关心自己手指上的触觉了。
“我们并不认识,我母亲或许知道他的身份,但那是另一回事了。”
克洛伊沉默了几秒,随即犹豫道:“店里看样子不会有什么客人了,你知道的,休息日下午大家都愿意窝在家里看电视的,再不济晚上约个电影也能打发时间,嗯,我想说的是,这里少一个人也应付的过来。”
帕特有些惊讶的看着克洛伊,他从对方肯定的表情中确实了自己的猜测,木了一个下午的脸终于有了笑意。
“多谢。我......”
帕特本来想说些“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的客套话,可克洛伊不自在的表情令他猛的止了话头,他差点越了距离的边界。只要知道克洛伊是个善良的姑娘就好,她帮助任何人,不含有什么特殊的意思。
“我就先走了。”,帕特起身圆了自己的话。
克洛伊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继续擦着杯子。
帕特绕道去另一个街区的花店买了束漂亮的太阳花。店主是个南方小城来的中年男人,他手艺不错,灵活的手指飞快的将简单的缎带摆弄出漂亮的形状。帕特抱着花束便有了信心,他大步走向黛西的住所,花瓣上承着的小水珠一颤一颤的,随着步伐的迈进而微微运动着。偶有活跃的几滴抱成一团漏出了花瓣,便挥挥手告别漫天的云霞,慢吞吞的顺着花枝滑向神秘之处。
熟悉的大门就在眼前了,只要帕特走过去按一下门铃,黛西便会慵懒的打着哈欠来给他开门。但事与愿违,没等帕特走到门前,凭空掉下来一个装有泥土的花盆,它刚好砸在帕特面前。花盆本身以摔成四分五裂的碎片结束使命,盆中的泥土则散漫的趴在路上拦住帕特前行的脚步。帕特惊叫了一声,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怒气的迅速上升使他抬头的动作几乎模糊成影。
“该死的猫,下次绝对让你好看。”,黛西对着空气咒骂了一句。
帕特强压下怒火,语气不善道:“喔,这可不太友好,母亲。”
黛西向下看着帕特,她随意的歪身靠在阳台的栏杆上,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饱含轻蔑的意思。
“对于不请自来的家伙我还有更热烈的欢迎方式呢。”
帕特摇摇头长叹一口气,他举了举手中的花。
“我带了礼物来。”
黛西哼了声,向外伸出一只手,手腕上镶着宝石的手链亮闪闪的。
“扔上来。”
帕特无奈的摊开手,他将花束放在窗台边,又从楼梯旁取了一个空花盆,他在黛西的注视中蹲下身去一把把将泥土捧进花盆,泥土是新鲜的,松软的,散发着独有的气味。
“我弥补了过错,现在我向你道歉,我可以进去了吗?”
黛西涂得鲜红的指甲在栏杆上有节奏的敲着。
“你为了什么来?”
“一个儿子想看看他的母亲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黛西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得了吧,帕特,我还不知道你。实话告诉你,你来的不是时候,我不想放你进来的,可毕竟血浓于水,我还是要顾念着亲情的,不是吗?”
帕特笑着弯腰将花束捡起,他走到门前,伸手扣了三下门,门内便传来黛西咚咚的下楼声。
“无论你看到什么,不许发表任何意见。”
帕特点点头,跟在黛西身后,令他奇怪的是,黛西没有像往常那样引他去客厅,相反的,他们直接开始上楼向卧房走去,那里原本被母亲用来放花瓶了。
帕特疑惑的探身向客厅望了几眼,老天,他惊讶的快忘记了呼吸。那里不是客厅,倒更像是花瓶的海洋!高低不同的花瓶站在老旧的木地板上,雕刻着小天使的木桌上,靠垫柔软的真皮沙发上,十二岁时帕特亲手钉的小架子上,有些个头小的被塞在电视柜剩余的狭小空间中,收纳箱整齐的格子里,放坚果的盒子上,挂衣架大衣的口袋里,真称得上是无一处落脚之地。
黛西用脚踢开挡在门前的一个小凳子,扭头道:“你的房间几乎没怎么变。”
帕特想开口问点什么,可黛西的目光令他生生将问题吞下肚。
“我很久没来,不怎么记得了。”
黛西走进屋中坐在铺着毯子的床上,她用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帕特坐下。
“我没有动过你房间的任何东西,仅仅放了些花瓶进来。今天你运气好,赶上我晒花瓶的日子,否则你绝对进不来的。”
帕特一进门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气,或许是房间被太阳晒了一个下午的缘故,他觉得有些热,于是他随意的脱下外套放在一边,亲切的坐在母亲身旁。床上铺着他曾经盖过的毯子,它柔软依旧,隐隐唤起帕特在秋天裹着毯子暖和的同维克托一起看电视的记忆,这令他感到心安,同时开始认真的看起自己的房间。
书柜上摆着杂七杂八的小说和漫画;仅供写作业用的桌子上放着一对木刻鸭子,一只走时略快的表,一个缺了口的作为奖品的带把杯子;衣柜里挂着零星的几件衣服,大多是曾经流行的款式,衣柜把手上挂着一块略微生锈的银牌,那是他参加辩论赛时取得小小胜利的证明。
帕特的回忆被处处牵起,他整个人陷入对旧时光的回忆中,黛西就坐在一旁看着他。阳光在地板上慢慢移动,他们都没有说话。渐渐地,帕特从过往的牵绊中开始抽身,他生活在现实中太久了,自然不会对往昔有什么留恋,偶尔的感慨一下,不会再有更多了。
“其实你可以把这些东西清走,我当初搬家时已经把需要的东西都带走了,把这间房完全改成你放花瓶的地方也不错。”
黛西伸手拨了拨额前的刘海,鲜红的指甲在头上挠了挠。
“我总还需要一个房间来展开回忆。”
帕特歪头想了想,随即起身去落了灰的书架上翻找了一会儿,再坐回母亲身边时,他手里已经拿了一个相册,这是独属于他的相册。
“看看这个不就好了?”
黛西轻笑了一声。
“谁告诉你我的回忆里只有你的?”
帕特噘着嘴翻开相册厚重的封面。
“我以为自称与我相依为命的母亲生命中只有儿子呢。”
黛西笑的更大声,她扯过帕特腿上的相册,两个人一同看起来。
“你小时候长得真好看,眼睛又大又有灵气,白白胖胖的,整天只会叫妈妈。”
“你那时多大?我猜不超过二十吧?”
黛西抬眼看了一下帕特,“刚好十八岁,花一样的年龄。”
“这是在哪儿?周围这样多的羊?”
“应该是在乡下的一个牧场,那时我和好几个姑娘一起剃羊毛,虽然我干活不如她们熟练,但是我特别讨人喜欢,检查的人每次到我这就说说笑笑过关了。这照片还是农场主的大女儿给你拍的呢,她们姐妹三个都很喜欢小孩子,你整天跟着她们一起玩,学了不少女孩子的歌呢。”
帕特心内觉得十分有趣,指着另一张照片问道:“那这张我为什么在哭啊?”
“这是在火车上,同车厢的一个男人给了你一块奶糖,你吃的满嘴奶香,但是糖非常黏牙,你吃的很费劲。等你吃完糖时我发现你说话有点不对劲,仔细一看,原来你的一颗牙齿掉了,可是苦寻它不得,想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你吃糖时一起吞掉了。你当时吓得不轻,无论我怎么解释你都觉得自己快死了,哭的非常凄惨。”
帕特笑的拍着自己的腿。
“哎呦喂,我还干过这事呢,真有意思。”
“是啊,转眼都长这么大了,只可惜想法多了,人也不怎么好玩了。”
帕特像是想起什么事般突然合上相册,他转头看向黛西。
“我想看看你年轻时的照片。”
黛西扬起一眉。
“看它们做什么?”
“就是好奇,你记忆里的故事那么丰富,不妨给我分享分享。”
黛西撇撇嘴。
“恐怕我做不到。”
“为什么?我已经成年了,你和我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东西了,一切都可以放开说,不是吗?”
黛西把头转向一边看着窗帘上的花纹。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没什么好提的。”
帕特遗憾的低下头,他当然察觉出母亲的抵触,并且他不愿意强求,有些想要发现的事情还是以后再说吧。帕特打开相册继续看起来,语气故作轻松。
“那我们还是继续看我有趣的少年时光吧。”
黛西默默地凑过身来看着照片,这一次不用帕特发问她就主动开口了。
“这是在儿童汇演结束后拍的,当时你们排的剧是‘狮子王’,你在里面扮演的是活了四十二岁的乌龟,龟壳需要把你的身体大多包裹起来,仅留你的小手小脚在外帮助行动。我们当时才搬到城里的一间小公寓住,你的汇演可给我添麻烦了。我好说歹说借了裁缝店的一套工具,连赶了三个晚上才给你缝好龟壳,样子虽然有点丑,但你就是穿着它在台上慢悠悠的爬呢。”
帕特复又微笑起来。
“那时我太小了,什么都记不住,幸亏你还记得这些照片背后的故事,若是你老糊涂了可怎么办?”
黛西没好气的敲了敲帕特的头。
“你脖子上的这玩意儿是摆设吗?”
“唉,我也很苦恼,我所知道的往事正在化为云烟逐渐消散,而那些我不知道的就连一丝存在的痕迹都没有了,太可惜了,我甚至不记得你芳华正茂时的模样。”
黛西笑着摇摇头。
“特意拿相册,问许多旧事,还竟然想看我的照片,你不正常。你今天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帕特心中反复衡量着,他犹豫着要不要将柯利弗德的出现告诉母亲,可未等他开口,楼下传来一阵门铃声,只听得一个陌生的男人喊道:“黛西女士,您订的晚餐到了”。
黛西眼睛一亮,她嗯的拉长声音以示满意,伸手推了推帕特的肩。
“去吧,为你青春已逝的母亲准备一顿晚餐,这不是什么难事。”
“你不招待我时就靠这个解决一日三餐?”
“我可不想一直被捆在厨房。人生风光大好,我还准备好好享受呢。”
帕特无奈的起身,蹬蹬踩着台阶下楼取餐了。送餐的男人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舒服感觉,他似乎经常给黛西送餐,温和的同帕特聊了几句黛西,他转身骑着摩托离开了。
“你想用哪套餐具?”,帕特用背关门,双手拎着食物向厨房走去。
楼上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帕特小心的将食物放在桌上,洗了洗手,靠在墙上耐心的等待回话。
将近一分钟的时间过去了,黛西仍没有给出回答。
帕特疑惑的向楼上望了望,自己的房门不知何时被黛西关上了,他不准备上楼去一探究竟。通常黛西呆在房间时只有两个可能会关上房门,一是她要责怪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二是她有极为秘密的事要说。
前一种情况毫无例外的可以被预见,即使不打开房门,帕特也能将房里的情形猜个八九不离十。无非是黛西用严厉的批评,用粗俗的侮辱,用疼痛的巴掌,用无理的眼泪发泄愤怒与不满,反正她的责怪总会在那人的身体和心灵中留下点痕迹。但如果是另一种情况,事情可就充满了未知性,纵观帕特与黛西同处一室的经历,唯有黛西决定嫁给维克托那一晚,帕特迷糊之中发现自己的房门被关上了,其他的秘密还有待黛西生命里的过路人一个个讲述。
帕特又等了五分钟,黛西关上的房门没有再次打开的迹象,他直起身子踱步至橱柜前,挑出一套最顺眼的餐具开始摆上桌。晚餐中果不其然有一道蘑菇汤,汤汁色泽诱人,汤底沉着各种蘑菇,这是黛西的最爱。帕特取出最大的碗将蘑菇汤一分为二倒入,他小心的用勺子拦截着随汤飘动的蘑菇,一勺一勺全都舀到黛西的碗中。
黛西似乎是闻到喜爱的蘑菇香味了,她拎着帕特的外套大力的打开门,像一只红了眼的牛般冲下楼来,只是光着脚的她动静有点大,她的怒意盛放在遮不住皱纹的脸上。
“你做了什么?”
帕特接过外套搭在椅子上,他不由得张嘴为自己解释了一下。
“我怕食物凉掉才自作主张选了餐具,况且这套你也挺喜欢的嘛。”
黛西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瞪着帕特。
“你装糊涂?你口袋里的字条是哪来的?你从哪儿知道柯利的?你今天来就是为了他,你敢说不是?”
帕特猛地呆在那儿,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听着,我今天下午见了柯利弗德,他只留给我一张字条,除了让我来问你,他什么都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如此生气?他到底是谁?”
黛西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她像一只发怒的豹子死死盯着帕特的双眼。
“对我发誓,你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你没有骗我一个字。”
帕特从未见过这样的黛西,他有些慌张的举起手。
“我发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骗你。”
黛西听到这句话后突然垮了下来,她先是坐在椅子上失身的看着客厅,整个人像是溺水般大起大落的呼吸着,随后她缓慢的颤抖着一步一步向客厅走去。纵使她身材瘦小,光脚在堆满花瓶的客厅中行走也不是易事,可她像着了魔似的固执的向里走,有的大花瓶被强硬的挤开,有的小花瓶则直接被踩碎,黛西终于走在花瓶之海中了。
帕特看的心惊肉跳,他迟疑的迈出左腿想要靠近黛西。
“别过来!”,黛西尖叫了一声。
帕特立刻收回腿,他站在海岸上直面黛西,对方渐渐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使她看上去越飘越远。
“他是谁?”
黛西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一滴一滴,尽数流入她脚边一个透亮的玻璃花瓶中。
“他就是你一直想见的人。”
一个烟花在帕特的脑中炸开了,他的心急促的跳,身体像是被无形之手重锤了一下向后退步,他险些跌坐在地。
黛西低下头去,小声道:“是他。”
是他!帕特脑子轰的一声不清醒了,他急急抓起外套向外跑去,可刚出门没几步,他又笨重的转身跑到客厅。
“字条呢?给我。”,帕特伸手索要他联系那个他唯一的线索。
黛西有些虚弱,她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抬头对上帕特的眼睛。
“你有把那颗种子裹在泥土里吗?”
帕特紧皱眉头。
“什么?”
“摔碎的花盆里种着我今日刚埋的种子,它是我从一个陌生人手中买的,他说它开出来的花无论如何都是好的。”
帕特急躁的向前走了一步,他的鞋重重踢在花瓶上,一道裂纹随即产生。
“黛西,你在说什么胡话?给我字条。”
黛西嘴角上扬笑了起来。
“算了,街道五点一刻就会有人来清理了,这么多年,从未出错。无论种子是就此消失不见,还是安稳的在泥土里生长,一切都是未知了。”
帕特只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既无助又哀切的呼喊母亲的名字。
“黛西!”
黛西嗯的应一声,她踢开花瓶向帕特走来,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母亲的拥抱。
“去吧,我的儿子,他在贝克街16号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