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丁
我很怂,很少大张旗鼓地跟人争吵。当然在家里我没少高声,但仅限于窝里横,到了外面就不敢吭声,能忍则忍。不过我还真的有那么一次,非常义正言辞地在外表达自己的不满,为自己抗争。当时我脸涨得通红,用自己都不太能辨识的声音喊着:“这不公平!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这是歧视!”那时我的英语还磕磕绊绊,竟能说出“discrimination(歧视)”这个复杂的词,要归功于我上了几天加拿大为移民设置的免费英语学校。在学校里,老师专门向新移民科普了关于权利平等,关于对抗歧视。我一激动,声音就发抖,带着哭腔。我说了嘛,我很怂。但当时我遭遇突发情况,下意识地既气愤,又担心。作为新移民,我有一颗敏感的玻璃心,一碰到让我不能接受的待遇都会往种族歧视那里联想。就因为我是个英语说不利索的华裔吗?站在流水线上拣烂桃子,我做得一点儿都不差,为什么是我?
那个夸张的、我人生经历中不多见的一幕发生在我刚移民到加拿大不久,在一个罐头厂流水线打工的时候。技术移民口中的“打工”与如今的网络用语“打工人”的身不由己为人打工是有差异的。这“打工”特指做那些临时非长久、体力非脑力、蓝领非白领的工作。
我在加拿大的落脚地是一处风景如画的水果之乡。六月的樱桃妖娆,七月的草莓红艳,八月的蜜桃鲜美,九十月的葡萄满藤、苹果坠树,我们在果园亲手采摘最新鲜甜美的果子。桃子的保质期极短,没几天就变软腐烂。于是当地就有桃罐头厂,来特意加工保存这份难得的新鲜甜蜜。阳光明媚的八月,桃子的收获季节,有资深移民的大姐说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打工吧?罐头厂在招夏季短工。我说太远了,没有公车,我又不会开车呀。她说那不是问题,可以给你找搭车。想想那位姐姐真是个热心人,不仅开车带我去递了工作申请表,还马上帮我安排了搭车。
我的搭车司机叫Lynn,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她把搭车当作一份事业来做。刚出国不久,我在处理金钱过往中总会扭捏,比方去餐馆总会抢着吵着付账之类。看到Lynn坦然地收那几块钱的搭车费,就觉得很新奇。其实,这是她一个正常渠道的收入,又有什么可扭捏呢。既然干的是拿最低工资的罐头厂的短工,那开车接送人自然是一份需要技术与财务投入的更高级别的职业。她把这份职业做得非常尽责,每次都准时来接我和另外一个搭车的女工Irene,开车时也总会顾及我们的乘车体验,比如是开空调还是开窗。
Lynn告诉我她姓Black,就和她黑亮的皮肤一样。其实她是混血儿,有一半白人血统,个子高而挺拔,鼻子也高,皮肤有着健康的光泽。Lynn戴着黑框眼镜,有书生气质,让我初次见面错以为她还是个学生。她为人仗义而随和,在厂里如鱼得水,认识很多人,包括许多穿着蓝色工作服,拎着硬挺坚实的金属午餐盒的工人们。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永远强壮健康,精力充沛。
相比之下,身为白人的Irene就显得缺乏自信。初到加国,我对种族的差异非常敏感。但是,种族在她这里一点儿都没起作用,或许是失败的婚姻把Irene塑造成这个样子。或者是反向的,她的个性缺陷导致了她婚姻的失败?她说话声音细小,语气犹豫,不仅缺乏自信,甚至有些懦弱。她烫一头卷发,每天早晨要花一个小时做头发。我看不出这精心打理出的发型有什么特殊的美感,可她却经常担心头发被弄乱。下班时,如果碰上下雨,Lynn会征求我们意见,是让她把车开过来,还是我们一起跑去上车。我就会说跑过去吧,反正回去要洗淋浴的。Irene却每次都说把车开过来吧,不想把头发弄乱。一次谈起大家是怎么来做这份工的,Irene说不愿意申请救济金,因为要填很多表格,觉得很尴尬。我心里不禁感慨她矜持的底线,难得的自尊,这也许是她不自信的另一种注解,她不满于自己的境遇。
于我而言,既然我在打工,那自然没把自己永久地想象在这样的人生之中。我就好像个小仙来凡间历劫,将来是要走的,所以我有旁观者的心思去观察周围的人。也许我更像那些作家演员去某个村落体验生活。每个人都在生活之中,何必需要煞费苦心去体验呢。如果真这么计划,这么去执行了,那必然不是自己的惯常生活,那这种体验也并非真实的体验。也应该是这种临时“打工”态度,促成了我那天不计后果的吵闹与抗争。
我的工作就是守着我那一段几米长的流水线,以最敏捷的速度把烂掉的桃子挑出来扔掉。当然,流水线的速度是个关键。太快,我没办法及时挑拣出所有的烂桃子。太慢,我可以从从容容,但罐头制作效率会受影响。当时的传送速度让我能拣出百分之九十的烂桃子。应该还有别的环节来保证罐头的质量吧,要不然怎么发现那遗漏的百分之十呢?长长的传送带,每个人站在一个关口,谁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哪儿,流水线从哪来,到哪去。自由走动的只有那些工头们,他们知道整个制作过程的来龙去脉。其实人生的每一阶段,每一分钟,又何尝不是在一个看不到头尾的流水线上呢。
当时在食堂吃完自带的午饭,我们会再买个炸薯条。Lynn说不用怕发胖,能量很快会被体力活消耗掉。那时候不需要像现在这样特意跑到健身房卖力地折腾自己,还担心没有功效,再在饮食上刻薄自己。那时的生活非常简单。因为是体力劳动,不必绞尽脑汁害得偏头痛,没有压力,不会焦虑。不必担心钱带来的烦恼,不必琢磨什么东西营养,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因为没有条件。不必为生活情调和人生意义而纠结,因为没有时间。生活是充实的,忙碌的,快乐的,简单的。
忽然有一天,我刚站到流水线的岗位上,小工头就通知我当天只能工作半天就得下班。她这话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我周围的人似乎都不受影响。我立刻觉得不公平,为什么是我呢?别人都不需要走?这不是歧视吗?况且为什么不提前通知?这样我都没有搭车回家。估计我当时的反应实在比较激烈,都惊动了大头儿,决定把我当天破例留下。吃午饭时我才发现,Lynn和Irene都要早走的,决定当天谁做半天工,是根据工龄的长短,我们三个都是今年新招的短工,自然就先被告知回家。我只好尴尬地跟小头说我今天没有搭车了。小头儿下班后送我回家,一路心平气和,一点儿没有责怪我,说下次可以先跟同伴通通气儿。她开着一辆优雅的白色新车,我不懂车,却也知道比Lynn的旧车好很多。当时很羡慕她的生活,又佩服她的善良和爽直。
拣烂桃子的人生简单而充实,令我沉湎,乐不思蜀,但哥哥在电话里的一句“你不会打算这么拣一辈子烂桃子吧”惊醒了我这个梦中人。夏天过后,我马上投身到当年如火如荼的学电脑的淘金浪潮之中。如今,我是真正网络意义上的“打工人”了,每天对着电脑,写那些让人不知所云的电脑代码。有时,瞪着满是电脑程序的屏幕,转一转我酸痛僵硬的脖子,也会突发奇想:如果人生真的如同守着拣烂桃子的流水线应该会很轻松。我就不知道,也不必去计较,流水线从哪里来,延伸到哪里去,只需尽力把烂桃子挑出来扔掉。我也不必在意失误遗漏,因为确信在下一个环节,会有人神奇地帮你改正修缮。
但拣烂桃子的人生,毕竟离我越来越远,记忆早已模糊。只是偶尔下班公车上,当看到上来一两位身着蓝色厚重工作服,手拎方正坚实的银色金属午餐盒的人,才会想他们是不是也守在类似罐头厂的那种流水线上,守着那份简单与充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