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读《人世间》(26)

周蓉还就是从容,几颗喜糖、一纸证明就让晓光来去悠然,纵然流言蜚语聚蚊成雷又怎样,她就准备用博士让人继续眼放光。


一九八六年,古代哲学专业一如既往不受待见,甚至被认为是清谈之学、无用之学。西方现代哲学倒是比较受欢迎。

研究“阳明心学”的权威汪尔淼教授的中国古代哲学课往往只有几个学生,但他依然情绪饱满,讲得有条有理。他还想培养自己的学术接班人,周蓉就是他的考察对象。

“考我的博士吧。”汪教授第一次到周蓉家做客就直奔主题。

“可学您教的那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呢?”周蓉脱口问道。(这几乎能诛心)

“这太不像你说的话了。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太让我意外了,我本以为……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汪教授自讨无趣,说完一番大失所望的话,起身就走了。

周蓉好生自责,反省自己对一位长者同事出言未免轻浮。几天后,她现身于汪尔森的课堂,周蓉领略了什么叫学问扎实,什么又叫敬业。(能让周蓉叹服可不容易)

过后,周蓉前往汪教授家拜访了一次。汪尔淼一家三口住在筒子楼内的一间屋,比周蓉的略大些,也搭了吊铺。汪尔森每晚睡吊铺上,上面除了被褥还有一摞摞书。他的学问基本是在吊铺上“做”出来的。汪尔森的老伴是从毛巾厂提前退休的女工,他们唯一的女儿“十年”中因为失恋患了精神病,刚出院不久。老伴和女儿睡双人床,以便照看女儿。

周蓉意识到,学校对自己确实不薄,也更加理解一些同事为什么对自己心怀嫉妒,于是彻底原谅了他们。

周蓉满怀敬意地向汪尔淼表示,愿意争取成为他的博士生。她对西方现代哲学的研究兴趣未改,但是听了汪尔淼的课,她对中国古代哲学也发生了兴趣。在内心深处,同情也是她郑重表态的原因之一。她觉得汪尔淼所开的课程具有悲剧意味,而他身上则具有悲剧精神。她是悲剧的通灵者,表态愿做他的知识与学问的传人。

(这三段内容,我真的删减不了,悲剧当时就是能打动人,现在也可能是)

跟汪尔淼学习后,周蓉感到自己的浅薄,也越来越受益良多。周蓉也很忙,她要备课、讲课、批作业,还要备考博士课程,又要好好经营与晓光的夫妻感情。

尽管忙得充实,有条不紊,但还是经常分身乏术。好在蔡晓光体贴她,让她享受到了婚姻的幸福。

一天晚上,晓光主动问:“快‘十一’了,咱们也不回你爸妈那边一次吗?你离婚的事没及时汇报,结果闹出那么大一场风波。咱们结婚的事再迟迟不汇报,只怕你父亲永远不认我这个女婿了。”

周蓉说:“我也在想这事。我已经告诉我哥和嫂子,他俩认为你是最佳人选。”

晓光很夸张地说:“别又让你哥替咱们担什么罪名,他要是因为咱们的事再受委屈,我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啊。”

周蓉说:“是啊,我哥从小就替我担罪名,受委屈。我都当副教授了,他还差点儿替我挨了我爸一耳光。有时独自一想内疚得很,但咱俩还是别冒失地回去,这一两天我再去告诉我弟和弟妹,先争取到多数亲人的理解和同情,再与我爸摊牌。”

(又要拉秉昆下水了,他是最好的代人擦屁股的人了)

晓光说:“这些方面我是没什么主见的,只能做你的绝对服从派。”

(捋一捋,这么多对夫妻中,好像就秉昆和他爸在家有多一些话语权)

第二天,周秉昆见到了周蓉。

“姐,都快忘了我有姐了。”

“少贫嘴!我可忘不了我有个弟。”

“姐,你气色很好哩,就是这辆自行车差点儿意思,连个铃都没有,太不安全了。”

“我会小心骑的。”

周蓉掏出五十元钱给秉昆,让他“十一”回父母那边时代她交给父母。她告诉秉昆,她已经与蔡晓光领了结婚证。

“那这五十元我不代你给爸妈,你还是自己给吧。”

“让你代我给爸妈是信任你,捎带探探咱爸的态度,看他对我和晓光结婚究竟能不能容忍。这是姐的重托,你要当成任务来完成,完成好有奖。”

新婚的幸福确实让一度憔悴的周蓉又显得容光焕发,看上去也年轻了许多。

周蓉说还要到图书馆去,说罢跨上自行车就走了。

秉昆望着周蓉远去的背影,一时有点儿郁闷,甚至感到内心的种种不满,但他现在没精力生周蓉的气,他摊上了着急上火求助无门的事。

杂志社来了一位社长韩文琪,据说曾是省市一位大领导的秘书,后台很硬。派来一位社长也就罢了,更不好的是,韩文琪对办杂志不仅外行还独断专行。他根本不把邵敬文放在眼里。他除了让邵敬文负责稿件,其他事一概不与商量,后来连发什么稿件也得由他拍板,不容别人有不同意见。

邵敬文是修养极高的人,他想得开,索性只当一位执行者,不再理论。

周秉昆既当编辑又负责发行,眼看着发行量月月下滑,忍不住当面向韩文琪告急,直接指出了他的缺点。

韩文琪说:“一把手总揽全局,如果你认为这是独断专行,那么证明你对规则规矩一无所知。”

没过几天,韩文琪调来了一个在水果罐头厂搞推销的男人,委以发行部主任之职。

又没过几天,经韩文琪批准,发行部主任调人一男一女两名发行员,都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的小青年。

秉昆私下对白笑川说:“看来咱们三个老人儿都得靠边儿站了,这是要改朝换代啊!”

(秉昆啊,这话非同小可)

白笑川说:“你这话哪儿说哪儿了,绝不可再对他人言。你应当这么看问题——调来的新人多了,各部门发展壮大了,兼职少了,咱们的工作量也轻了,未尝不是好事。”

周秉昆说:“我不信你的话是心里话。想当初只有咱们三剑客时,发行量曾经超过百万!自从这位社长来了,发行量掉下去二三十万了!你没看出来吗?他们亲亲密密、说说笑笑,显然关系非同一般哩!”

白笑川说:“进了咱们编辑部,那就等于以后吃定了事业编制这碗饭。如今各企业单位都处在转型期,就算曾是铁饭碗的企业单位,估计以后日子也不怎么好过,有的企业都开始拖欠工人工资了。在这种情况下,你有权力一句话就可以把亲朋好友或亲朋好友的子女招进来,让他们从此吃上事业编制这一碗踏实饭,你会不帮忙吗?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这句话你没听到过?……你以后睁只眼闭只眼,揣着明白装糊涂,将自己的本职工作尽心尽力做好就是了,其他任何事都别管,更不要顶撞领导。要学咱们邵敬文,明哲保身吧!”

白笑川想了想,接着苦口婆心地说:“你可千万别把师父的话当成耳旁风。我们现在寄人篱下,要学会韬光养晦。对于你,重要的是争取当上编辑部主任,这才是正事。这还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如果你能当上编辑部主任,邵敬文那主编就能当得省心点儿,顺心点儿。如果别人当,可就两说了,也许他待不下去。他是主编,没法儿跟你说这些话,明白?”

自那日后,周秉昆开始夹起尾巴做人,不再摆创刊人资格,简直可以说做到了逆来顺受,忍气吞声。

接着,韩文琪又调来了一男一女两名编辑。男的是轴承厂的宣传干事,女的叫何雯,是两年前本省师范毕业的学生,当过一年小学老师,辞职后在社会上漂了一年多。

何雯起初对秉昆这位编辑部代主任挺巴结,经常套近乎。不久,秉昆觉得不对劲儿了,她对他有特别的“意思”。

一次,编辑部就他俩时,她笑嘻嘻地说:“昆哥,我还没主儿呢,你认识的好男人多,帮我找个对象呗!”

秉昆敷衍地说:“成啊,我会留意的。”

下班后,她非要等着秉昆。秉昆无奈,只得与她一块儿走。走着走着,她挽住了秉昆的胳膊。挽着就挽着吧,女同事挽着男同事的胳膊走一段路,也不算太出格。

不料,她说:“其实你又何必帮我找什么对象呢?我觉得你就挺好的。”

秉昆猛地甩开她的手,厉声说道:“我想,你是知道我已经结了婚的。”

她满不在乎地说:“那又怎么样呢?如今离婚不再是丢人的事了,哪天我陪你看一场新电影《谁是第三者》,开开窍儿。”

秉昆非常生气,骂道:“无耻!”

何雯先是莞尔一笑,转瞬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啪地扇了秉昆一记脆生生的耳光,转身扭扭搭搭地离去。

秉昆一想不对劲儿,她那一记耳光,似乎是扇给背后的什么人看的。他回头发现发行部主任和两名下属正看着呢,他们显然刚从小饭馆出来。

第二天,有关《大众说唱》编辑部代主任周秉昆对新来的女编辑何雯言语轻佻、蓄意调戏的流言散布开来。周秉昆就算浑身是嘴也辩不清了。向谁去辩呢?与何雯辩吗?那后果岂不是吹她一口气、落自己一身灰吗?周秉昆只有将耻辱和窝囊吞咽下去,闷在心里。

白笑川和邵敬文私下问他究竟怎么回事,听他说了,二人一时沉默不语。

秉昆费解地问:“我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已婚男人,值得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勾引吗?”

白笑川就有关“社会人”为周秉昆上了一堂社会关系学启蒙课,秉昆很爱听,忘了自己的屈辱和隐恨。

邵敬文忧心忡忡,拍拍秉昆的肩,叹口气,说:“秉昆啊,你更不好过的日子恐怕要来了,咱们三人在《大众说唱》的美好时光也许成为历史了。”

邵敬文一语成谶。没过几天,周秉昆代主任的“代”字去掉了,却不是成为主任——成为主任的是何雯。

不久,邵敬文要求调走,到一个区的文化馆当了馆长。邵敬文走前与周秉昆和白笑川喝了一次酒,他表示太对不起他俩了。

邵敬文说他担忧周秉昆,白笑川向他保证,他自有主张。

白笑川的主张也很“社会人”,甚至可以说很江湖。(江湖值得全现)

一天午休时,白笑川进了韩社长办公室,将椅子搬到社长桌前,大大方方地坐在对面,横担一腿,不停地晃着那只脚,说几句吸一口烟斗。

他说:“韩社长,我要当面向你谏一言,言字旁右边一个‘柬’字那个谏,这个谏字的意思是不怕冒犯。你听明白了,我可没说‘斗胆谏一言’,向你谏一言,我白笑川胆量绰绰有余,谈不上什么斗胆不斗胆的。”

(白笑川,你要不要这么拽,但真行,请继续)

韩文琪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立刻发作。

白笑川说:“咱们这杂志社,那也就是一个处级单位……罢了。咱们这杂志,那也就是一个满足大众偏爱的刊物……而已。附带着,为曲艺工作者们提供一块发表原创作品的园地,不是任何一级政府的机关刊。这话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可是我看你并不明白,将咱们这儿当成了一座风水很好的山头,拉帮结派,排斥异己,剪除功臣。我是副处级副主编,你也只不过是一正处级社长。咱俩之间,级别上仅差毛线那么细的半级,你看你跟我说话时扎起的那架子,如同跟低你几级的下属说话似的。你有必要那样吗?在这么一个离真正的官场很远、属于犄角旮旯的处级单位,你将权力看得那么重有意思吗?玩弄你那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小把戏,不觉得枉费心机吗?”

“你!……”韩文琪腾地站起来。

“要发火?劝你先忍忍,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待我把话说完你再发火也不迟。或许,听我说完下边的话,你反而会觉得发火对你实在没好处……”

白笑川说完,叼着烟斗盯着他冷笑。韩文琪觉得白笑川的冷笑有种破釜沉舟的意味,缓缓地坐下了。毕竟当过多年秘书,想想该克制一下的时候,他还是有一定克制力的。

“在曲艺界里,我起码算儿子辈的。尽管是儿子辈的,在省里市里那也称得上是一个人物。可你算老几?你重孙子辈的都够不上。在曲艺界你排不上辈,整个一外行!刊物发行量直线下降,你他妈的没事似的,就知道往里招关系人,讨好送情。你别以为你靠山硬我奈何不了你,我扳不倒你还治不了你吗?如果我预备下个小本,每天监视你的言行,听到你一句不正确的话就记在小本上,逮着你一次不符合一把手身份的行为也记小本上,几个月后我就能记满一本你信不?劝你还别不信。只要善于上纲上线,掐头去尾,正确的话我也能把它记成对现实不满的话。这一招是我五七年后特别是‘十年’中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只不过没试用过。如果我在你身上试用,从明天起你心里不会一点儿都不别扭吧?你以为甲三号的人都拿你当个人物吗?实话告诉你,现在讨厌你的人多了!”

韩文琪确实急了,满脸堆笑说:“老白,白老师,前辈,你看你这是干什么呢?你误会大了!邵主编他是自己想走的哩,我怎么留也留不住啊!你和小周你俩在我心目中不但是功臣,还是咱们这儿的宝,我怎么会舍得赶走你俩呢!”

白笑川笑道:“你也误会了,没看出我在开玩笑?你还信以为真了。”

“白老师,咱们不开玩笑了,免得再互相误会。你就直说吧,你有什么想法?需要我怎么支持?看我,只顾聆听你的教诲,都忘了给你沏茶了……”

韩文琪忙不迭地起身沏茶时,白笑川说:“不必,我出了你的门就立刻能喝到自己杯里的茶了哩。你抽空儿把我这报告批了,那就是对我的最大信任了。不是什么让你为难的事,是你好我好社里好大家都好的事……”

他把几页纸放在桌上,特低姿态地弓身而退。

韩文琪很快就批准了那份《关于促进曲艺事业深人人民群众之中的项目报告》。按照那份报告,杂志社成立了演出活动承办部,白笑川任主任,周秉昆任副主任,有自主招人权,但不占杂志社的事业编制指标,并允许刻公章、挂牌、租办公室、设专线电话。

申办过程复杂,但韩文琪亲自出马,很快就办成了。他为什么如此热心呢?(他有他的想法,这就不抄了)

白笑川和周秉昆两人趁热打铁,加紧张罗,很快便让一切按部就班地有了眉目。

马上安排人员。秉昆先把国庆他姐招到了演出活动承办部。

白笑川问:“跟你什么亲戚关系啊?”

秉昆如实相告,并非亲戚关系,是朋友的姐,并说:“求你了!”

白笑川说:“咱俩能定的事,何谈求不求呢?就让人家来吧,也等于替国家减轻负担嘛。招面临生活压力的人,我支持。”

秉昆又问白笑川:“给她开多少钱呢?”

白笑川说:“你看着办。如果咱们挣得少,那也只能往少了给,跟人家摆明情况,请人家谅解;如果咱们挣得多了,那就应该往多了给,别亏待人家。咱俩做主的部门,收入分配上既要讲多劳多得,又要讲共同富裕。”

白笑川这师父对秉昆真是好到家了。一天,他又说:“我得有个助理。我这人爱忘事,带队演出,记着这事忘了那事可不行。我认识的人,哪一位家里的生活现在都比一般老百姓强多了,他们的儿女也都有较好的工作,他们的三亲六故不必我来照顾。我的助理由你来招,也要本着帮助底层人减轻生活压力的原则,给多少钱还由你来定。”

于是,秉昆将赶超他妹妹也招了去。

(这是朋友该有的样子)

能帮好友的姐姐和妹妹安排一份工作,这让周秉昆对权力产生了无比的热爱,他常感慨地说,权力真他妈的好啊!

然而,发给国庆他姐和赶超他妹的钱是白笑川向朋友们筹到的。白笑川却胸有成竹,信心满满。他一召集,省里的市里的曲艺界人士纷纷响应,多是男士。白笑川意识到了,便又发展了几名歌舞团的女演员。生活好的年头普罗大众对娱乐的要求水涨船高,生活压力大的年头他们对娱乐的要求也分外强烈。白笑川和周秉昆赶上了机遇,他俩的角色其实也就是当年文艺界人士“走穴”的穴头。

挣钱的事谁会往后缩呢?白笑川一挥手,各路演艺豪杰跟着走。一场“走穴”下来,他们也就分个二三十元最多五十元而已,但若来劲儿地走,积少成多,那笔钱就很可观。

(对白笑川,不服不行,老江湖的社会人)

一年后,周秉昆居然攒下了一千多元。当年,人们梦想的最高金钱指标也只不过是成为万元户。

秉昆向白笑川借了二百元,以一千六百元的价格在接近市中心的一条小街上买了一处苏联房。家具齐全,拎包就可以人住,人住了就可以生火做饭。

说是“买”,严格来讲叫“兑”。当年但凡像点儿样子的居民住房的产权,都归各级房管所。只有光字片那类房产所不稀罕登记的住宅,才有实际性质的买卖之说。兑房现象民间较常见,即一方出钱,拥有对方的居住权,年限由一方出钱多少而定。一千六百元在当年是数额挺大的一笔钱,秉昆买下的是永久居住权,起码协议上是如此写明的。

秉昆率一家四口看房子时,郑娟里里外外出入几次后,不敢相信地问:“归咱们住了?”

秉昆肯定地说:“是的,永远。”

郑娟一转身,当即哭得稀里哗啦。

聪聪奇怪地问:“妈妈,你哭啥哩?”

郑娟哭得连“高兴的”三个字都说不完整了。

(有没有再一次感受到巧妙的描写手法)

楠楠则小声说:“爸,我爱你。”

秉昆听了,心中一时暖流澎湃,百感交集。楠楠的话由郑娟或聪聪来说,都不至于让他鼻子发酸。

“爸也爱你。”他动情地抱了一下长子。

此前,他一直视楠楠为郑娟的儿子,一想到楠楠是“棉猴”的种,心里还会极不舒服。楠楠惹他生气时,其不舒服与嫌恶没什么两样,尽管他在生活中从不偏爱小儿子而亏待大儿子。

“爸,我爱你。”楠楠从没对他说过如此温暖的话。此话似乎是由楠楠之口向他传达的神谕,驱除了他心灵中某个死角的黑暗。

从他口中说出的“爸也爱你”四字,又似乎是他自己的誓言。“视同己出”这个词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不容易。

自那日起,当秉昆再跟郑娟说“咱们大儿子”这句话时,才真的是在说他们共同拥有的一个儿子了。

(这里梁老师做了如此细致的叙述,是要体现什么呢?接下来是夫妻商量请不请朋友来新家热闹一番,与上面写的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就不再抄了)

夫妻还有犯愁的事:太平胡同的住处究竟该让哪一位好友住呢?

秉昆“买房”跟国庆和赶超都说过,他们也都想去太平胡同住。

最后还是秉昆做出了决定,通知赶超一家三口及时住过去。国庆他爸的退休工资比赶超他爸多十几元,在两个朋友之间他也不得不搞平衡。经由那件事,他有些理解别人为什么说平衡的艺术是一门学问了。

一天,郑娟对秉昆说:“咱们住在天堂一般的家里,爸妈却住在光字片的破土屋里,我住得越来越不踏实。”

秉昆说:“把爸妈接过来住一阵?”

郑娟说:“我正是这个意思。”

(不管郑娟是如何想的,秉义、冬梅、周蓉怎么就没想过这事呢)

秉昆就回父母那边去说明意图。

母亲却说:“我哪儿也不去,神宫仙府也不去,一天也不离开这儿!我一走,那狐狸精还不率领一群小狐狸把这儿给占领了呀?”

(理解你还被狐狸附体中)

秉昆说:“你们小儿子住进新家了,做父母的怎么也应该去看看吧?”

于是,周志刚来到了小儿子的新家。

郑娟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周父也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周志刚说:“你们以后一定要恩恩爱爱地过日子,要不对不住这么好的家。我年轻时做梦都想给老婆孩子这样的一个家,一辈子快过完了也没实现——你们真的赶上好时代了!”

他要单独和小儿子说几句话,秉昆就跟在父亲身后出去了。

在门斗旁,周志刚看着小儿子说:“我很高兴,你这辈子提前熬出头了。你妈的话你也听到了,就算你和郑娟的孝心尽到了吧。”

说这话时,周志刚目光里满是慈祥。

周志刚又说:“你从小到大,爸没怎么夸过你。怕一夸,你反倒出息不了啦。看来爸是对的。今天爸要当面夸你一句,秉昆你终于出息了。爸得承认,你能出息到这一步,是爸没想到的,爸觉得没必要再为你操心了。”

听完父亲的话,秉昆想哭。不是被感动得想哭,而是又被父亲的话翻腾出了始终压在心底的一种憋屈。

忽然有一天,街区房管所来人通知郑娟,那房子的原始房主从苏联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回到本市,要落叶归根了,所以那房子必须腾给人家。房管所的人和郑娟那么说时,楠楠也从旁听到了。秉昆下班后,郑娟一说,秉昆岂敢拖延?第二天上午就去了房管所。

可是,不管秉昆如何说,也不管房管所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可人家一口咬定与房管所“没什么关系”,秉昆没辙了,只能暗暗叫苦。

那个与他签协议的人蒸发了——对方是白笑川朋友的徒弟的朋友。

无奈之下,周秉昆告诉了白笑川。白笑川一听也急了,将朋友责骂了一通,发动自己广泛的人脉撒网似的寻找签协议的人,最终的消息是那人肯定不在国内,离婚后出国了。

白笑川着急上火,嘴上也起了泡。他问周秉昆:“你不会怀疑师父从中拿了好处费吧?”

周秉昆说:“那怎么会!”

白笑川内疚地说:“师父再就只能说对不起了,借你那两百元你别还了,就当你我的钱都打水漂了吧,师父再帮你挣!”

秉昆本想说“但我往哪儿搬啊”,眼见师父唇上急出了泡,没忍说出来。

郑娟对秉昆却毫无抱怨。十之八九的妻子,这种情况下难免会责备丈夫办事不周。郑娟却百般安慰,只说就当花钱买教训了吧。她想,应该先去问一下赶超夫妻想不想搬家?如果赶超夫妻想搬到别处住,那么他们可以再搬回太平胡同。

秉昆便买了罐头糕点之类的东西,去赶超家试探口风。

(秉昆到了太平胡同原来自己的家,看到赶超与于虹的现状,根本开不了口)

秉昆离开太平胡同,一时觉得无处可去。

天色尚早,不愿回家,拿不出个解决方案,他觉得无颜面对妻儿。

赶超提到他哥周秉义,这让他将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希望寄托在了哥哥身上,决定求助于哥哥。

他在拖拉机厂周围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个多小时,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

他在头道门内二道门外的地方买了盒烟。

卖烟的男人与秉昆年龄相仿,见他不走,站在头道门口那儿心事重重地吸烟,也许由于守摊太寂寞了,主动搭讪与秉昆聊了起来——他本是拖拉机厂的工人,辞职做起了小本生意。

秉昆问为什么?国企工人捧的不是铁饭碗吗?

他说铁饭碗太重了,快捧不住了。退休职工与在职职工差不多一比一了,等于每一名在职职工都得负担一名退休职工的退休费、医药费,企业效益怎么提高呢?农村实行土地包产到户,一家一户的农民怎么买得起拖拉机呢?

秉昆问他,摆那小小烟摊能养家糊口吗?

他说迫不得已逼上梁山啊!好比在海上,一条大船快沉了,想活命那就得抓住个救生圈先往海里跳,活命要紧啊!厂里都接连几次向银行借钱发工资了,若不是有红头文件要求着,银行已不肯再给厂里借钱了。等船真要底朝上弄出个大漩涡下沉,那时不就同归于尽了哩!烟摊主说得很悲壮,接着把秉昆招到跟前,小声问有没有门路能从烟厂搞到批条,进一批出厂价的烟。若有门路,提成好商量。秉昆苦笑着摇摇头。

他没走,因为想起了郑娟和光明的母亲。那老奴在他内心里始终占着神一样的位置,他觉得她的灵魂似乎仍在此处游荡,内心里向她祈祷,求她保佑自己这个做了郑娟丈夫、光明姐夫和楠楠父亲的男人。

摊主又问他有没有能力代销几台拖拉机,说是最低价,厂里赔本赚吆喝,否则,近百台拖拉机卖不出去还得花一笔停放场地的租金。给代销者的提成不少,卖成一台能提一百多元呢!

“如果你真有门路,咱俩也真的算有缘了。你动嘴,我跑腿。一百多元你拿大头,我拿小头,咋样?如果都让咱俩给代销出去了,那你不就一下子成了万元户吗?你吃干的,我喝汤也高兴啊!”

秉昆难堪地说:“我哪儿有那么大的能耐呢?”

摊主并没有大失所望,他蹲下去在摊位底下鼓捣了片刻,直起身时捧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盒子,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低声说:“都是拖拉机零件,绝对正品,我们厂自己生产的,你如果有地方卖的话,半价就可以,货源有保障。不过那就得反过来,我拿大头,你拿小头了。”

秉昆扔掉烟头,抱歉地说:“对不起,我连喝汤的那点儿能耐也没有,我得走了。”

“等等。”

他刚一转身,就被叫住了。

“到这里来的,不是要买东西的,就是想碰碰运气寻找什么商机的人,我以为你也是。”

“我不是他们,再说我是一个运气不好的人。”

“就是为了买盒烟?”

“还为了寻找……别的……”

“除了商机和寻找商机的人,在这种地方还能寻找到什么?”

“说了你也不明白,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秉昆不愿再啰唆,转身走了。

(忽然有种预感,房子得不到妥善解决或者什么原因,秉昆会再来这里,他还有事得他父亲操心)

周秉昆跨过马路,在一家小饭店吃了碗面,喝了瓶啤酒,带着些微醉意乘公交回到了市里。他估计哥哥周秉义已经下班,决定找他寻求帮助。

周秉昆的新家与哥哥家确切地说是嫂子郝冬梅的家不远,都是横街。他的新家在第一条横街上的一处大院里,嫂子的家在最后一条横街上。

第一条横街与最后一条横街间隔着三条街。第一条横街一处挨一处的大院里还住着些百姓人家,多是家境较好的人家,也多为本市老户。往后的几条横街上住的人家一户比一户显赫,或者职级高,或者属于社会名流,总之家中必有社会地位高的人物。第一条街的大人孩子很少往后几条街上走,后几条街上的大人孩子也很少出现在前几条街。

周秉昆的爸妈从没见过郝冬梅的母亲,双方虽是亲家关系却一次也没来往。周家那样的家怎么请人家冬梅的母亲去做客呢?冬梅的母亲也从没通过冬梅向秉义父母发出过邀请。逢年过节,哥哥和嫂子一块儿回光字片时,嫂子若说自己拎去的什么好吃的东西“是我妈的一点儿心意”,周志刚和老伴便大为开心。

周秉昆也没见过嫂子的母亲,只见过哥哥嫂子与嫂子母亲的合影,他还没去过嫂子家。

刚搬到新居后的一天傍晚,周秉昆想熟悉一下周边环境,就走到最后一条街上去了。在那条街的人行道上,他迎面遇到了两个人。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衣着整洁,黑白参半的头发齐耳根剪得溜直,一丝不乱。脸上手上的皮肤很细粉儿,气色也很好,看上去极富态。

小阿姨缓缓推着轮椅,她们显然是到院子外边来散心的。小阿姨二十出头,从上到下穿得干干净净,一看就知道是农村姑娘,也不可能再适应农村生活了。

小阿姨推着端坐于轮椅上的老太太缓缓接近时,周秉昆心中不禁赞叹:“好一位气质不凡的老太太!”

周秉昆觉得她很面熟,猛然间认出来——是嫂子的母亲呀!

此时轮椅已经离他很近,谁也没见过谁,周秉昆觉得如果自己主动开口,不但冒昧,而且可笑。

他贴墙而立,恭恭敬敬地微笑着礼让。小阿姨一言不发地推着轮椅从他面前经过。

“停一下。”

随着老太太的一声要求,轮椅在离秉昆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退回到那小伙子身边。”

轮椅倒拖回秉昆面前,老太太并不看他,扭头看着小阿姨说道:“对我们以礼相待的人,要还之以礼,说谢谢。”

小阿姨便红着脸对周秉昆说:“谢谢。”

“记住了?”

“记住了。”

“走吧。”

轮椅又前行了,老太太却始终没看周秉昆一眼。

周秉昆觉得,老太太那轩昂气质中,有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从自己嫂子的母亲,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位自己的恩人老太太曲秀贞。

他很久没见过老太太了。他觉得两位相貌不同气质也不同的老太太的脸上有一种共同的东西,一种郑娟的母亲、自己的母亲、春燕的母亲以及自己所有哥们儿的母亲脸上绝不可能有的东西。

周秉昆认为那种东西似乎可以叫作内敛的、自豪的贵族之气。

(这时秉昆联想到自己中学时代的教导主任,而我联想到郑娟妈死时,桌子上摆的那张照片)

当嫂子母亲的轮椅往回推时,他完全出于好奇尾随着,知道了嫂子家住在哪个院里。

(谁能想到,秉昆是这样知道哥哥嫂子住在这里的)

传达室师傅是国字脸、五官端正的五十来岁的男人,穿着半新不旧灰色涤卡中山装,戴无皱无褶的蓝色单帽,像资深的工会干部,又像乔装成工会干部的公安人员。

他问周秉昆找谁。

周秉昆说找哥哥周秉义。

“亲哥吗?”

“对。”

“认识郝冬梅吗?”

“是我嫂子。”

“小伙子,虽然你长得挺像周秉义,回答得也对,但我从没见过,所以不能随随便便让你进去。你得等会儿,我打电话通知你哥来接你。”

“行,其实我也不想进去,只不过要在门外跟我哥说几句话。”

一会儿出来的不是周秉义,而是玥玥,她亲热地叫他小舅。

周秉昆不高兴地说:“你出来干什么?我又不是找你,快去让你大舅出来!”

玥玥挨训后不高兴了,嗽着嘴颠儿颠儿地跑了回去。

“小伙子那你进去吧,别让你哥出来了。”

传达室师傅的语气亲热了。

“不进。我找的是谁,谁就应该自己出来见我!”周秉昆的酒劲儿开始上头了。

传达室师傅说:“一回生,两回熟,下次我就认得你了。以前这院里只住一家,现在住两家了,所以我要认真些。另一家的亲戚来得多,来得勤,我差不多全认得了。怎么你们家的人从没来过啊?不住在本市吧?”

周秉昆搪塞地说父母年岁大了,腿脚不灵便。哥哥嫂子经常回父母家,所以自己家的人也就不往这边走动了。

传达室师傅说:“别认为我多管闲事啊,你嫂子她母亲平时很寂寞的。一位离休了的正厅级老干部,整天与一个农村来的小阿姨有多少可聊的啊,你家其他人应该常来看看她哩。”

秉昆红着脸说:“以后会的。”

(我真的觉得以后秉昆会常来的)

秉义手拿毛巾,一边擦着湿头发一边走了过来。

秉义说:“你好大的架子!玥玥接你进去还不行啊?我正冲澡,非得我亲自出来吗?”

秉昆说:“我有急事找你。”

秉义说:“你能有什么急事?跟我进去说。”

秉昆说:“今天没那种好心情,下次吧。”

他把哥哥拽出院子,拽到了远离传达室的地方。

周秉义首先自我批评:“你嫂子提醒我几次了,说应该和她一块儿去你们的新家看看。可我最近太忙,省里几位领导都有大秘,却都喜欢抓我的差,今天为他们起草文件明天为他们写报告的,好像我是他们公用的笔杆子。你们住得离我们这么近了,我却至今一次没去过,别生哥的气啊!等过了‘十一’……”

周秉昆听得不耐烦,打断道:“你有完没完?”

周秉义愣了愣,鼻子闻了闻:“喝酒了?”

“你别管!”

周秉昆忘了姐姐托付他的那档子事,一口气把自己家迫在眉睫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听得个周秉义膛目结舌。

“哥,你看着办吧!”

“这,这,这怎么成了我看着办的事了呢?”

“我是没办法解决了,只能找你来替我摆平,谁叫你是我哥的!”

“可,可,可你想让我……怎么替你摆平?如果你想向哥借钱另租一处房子,哥有!立刻就可以回家取,有多少借给你多少,你嫂子也没意见,不够哥可以替你向别人借……”

“借钱我还用找你吗?那点儿钱我自己也有!不够,我可以向我自己的朋友借。可我那一千六百元如果讨不回来,不能就白吃哑巴亏了吧?再说如今租到一处满意的房子多不容易你不知道吗?两个孩子上学的远近问题我不能不考虑吧?”

“秉昆,慢点儿说,别那么急。事到临头,急也没用。你再说得明确点儿,你究竟要哥替你怎么摆平?”

“你刚才自己也说了,省里的几位领导都挺器重你……”

“我没那么说!”

“反正在我听来就是那么一种关系!反正你是在他们面前能说上话的人!哥,我求你,我要求你,替我向他们反映反映我那事,房管所明明是有责任的。我不能白花一千六百元!我们更不愿从那处新家搬走!只要有一位大领导同情我一下,肯定就不是件让我走投无路的事了!”

“郑娟也这么认为?”

“她倒没这么想,但我现在可以代表她一块儿来求你。我希望哥你能给我颗定心丸,我能给郑娟惊喜!”

秉昆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一心想让秉义认清形势,义无反顾、义不容辞地尽到哥哥的责任。

周秉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周秉昆说:“我看你是醉了!”

周秉昆没酒量,喝下去的那一瓶啤酒令他心跳加快,连耳内也开始发出蜂鸣声了。

他嘴硬地说:“我没醉!”

周秉义板起脸说:“我看你就是喝醉了!哎,你也是当了多年编辑的人,算是个准知识分子了!你头脑里怎会产生那么没有常识的想法?你以为你哥是什么人?文化厅的干部!远离权力中心的人!副厅级!文化厅三四位副巡视员呢!没具体工作可安排挂起来的干部!省里几位领导支使支使我,那叫抬举,不叫器重!何况你的事,省长省委书记干预也没用的。如今中央有政策,对从国外归来主张自己房产权的,各级政府要认人家那个账。该腾让的必须腾让,不腾让等于不执行国家对归侨的新政策。新政策关乎国家改革开放的新形象!……”

周秉昆急赤白脸地大叫一声:“够了!”

秉昆气急败坏地说:“那我就活该倒霉啦?”

周秉义也生气了:“你冲我发什么火?你们那新家,正确的说法叫‘兑’的房子!国家什么时候允许私人间进行房屋买卖了?你连这么一点儿起码的常识都没有吗?你‘兑’那房子之前向我这个哥哥咨询过吗?没有吧?现在出问题了才想到找我这个哥,太晚了吧?叫我怎么替你摆平?你和周蓉一个样。事先都不征求我的意见,事后都得让我替你们操心。今天我给你的话只能是一句,我不好说你活该,但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只有自认倒霉!”

周秉昆也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周秉义,他倒退着说:“周秉义,算我今天没找过你!”

他一转身跑了起来。

周秉义在他身后喊:“去找蔡晓光!他是你姐夫了,也许他的家可以先让你们住!”

周秉昆找哥哥的唯一收获,便是哥哥提醒他去找蔡晓光。他太不愿意一筹莫展地面对妻子和两个儿子了,还真去找了蔡晓光。

蔡晓光在离话剧团不远的一幢六层楼里,分了一套有室内厨房和厕所的两居室,五十多平方米,还不算阳台。

蔡晓光是个生活颇有条理的男人,他家东西不多,摆放整齐,相当干净。门口还铺了一小块地毯,进门得换鞋。

周秉昆生平第二次进人一扇要在门口换鞋的门,第一次是进老太太曲秀贞那处临时的家。老太太并没要求他和几个哥们儿换鞋,蔡晓光这次却亲手从鞋架上取下了拖鞋摆在他脚边。

对于不速之客周秉昆的光临,蔡晓光既意外又不好意思。

两人刚一坐下,蔡晓光就窘窘地说:“秉昆,也许你还不知道,咱俩的关系发生了某种变化……”

周秉昆说:“我知道了,你变成我姐夫了。”

蔡晓光更窘,讪讪地问:“那你,没什么意见吧?”

周秉昆说:“也好,你俩挺般配的,我祝福你们。”

蔡晓光很高兴,问秉昆有什么事。

“国庆后,估计不会有雨了,你父母那边的房子又该修抹一遍了,是不是需要黄土和沙子?不成问题,包我身上了。如果你父亲允许,我愿意给你们父子当小工!”蔡晓光的表态诚心诚意。

周秉昆反倒窘了起来,吞吞吐吐地说:“姐夫,我有事求你。不过,与你说的那些无关,是一个挺大的忙……”

蔡晓光急了,站起来批评道:“秉昆,现在我都是你姐夫了,你还想说不说的干什么呢?太见外了!快说,只要我帮得上的忙,我说一个不字你以后别叫我姐夫。”

“那好,姐夫,那我就实话实说了——我们,就是我和郑娟我们全家四口想借你这里住上一年半载的。”

蔡晓光仿佛没听明白,直眨巴眼睛。

周秉昆低下头,使劲儿抠着手指,自言自语般将他那火烧眉毛的事

又讲了一遍。讲罢,他才抬起头仰脸看着蔡晓光说:“国庆一过,冬天转眼就到,临时租一处合适的房子太难,我也不想租了。你这儿离楠楠和聪聪的学校近,只要能让我们住到明年夏天,我就可以又攒下一笔钱,那时再借借,还打算‘兑’一处房子。没处像样又能住得长久的房子,我总觉得像是没有稳定的家。”

蔡晓光缓缓坐下,也将头低了,良久不再作声。

周秉昆说:“你有什么难处,希望也实话实说,给我个明白。”

蔡晓光便说,自从他分到这套房子,引起文艺界不少人的嫉妒。他们四处写信,几乎没停止过告状。他承认他们告得也有些道理,无论从哪方面讲,他都没资格分到这套房子。但是,有一点他们从不讲——分给他这套房子,体现着组织对他父亲冤案的某种补偿。从党团结干部特别是团结那些扛过枪打过仗的干部这一方面来考虑,给予补偿完全必要。正是这一点,那些四处告状的人不知是不明白还是故意装作不明白。

“现在的情况是,领导对那些告状之人做了许多耐心工作,他们才消停了。如果你一个人和我住一个时期,估计也没什么,可要是你们一家四口来住,那肯定就是个事。如果他们又告起状来,上边再派人一了解,调查清楚我与你姐结婚了,她那边学校也分给她房子了,那我这套房子不被收回去才怪呢!你姐又喜欢这套房子。让她在两处房子之间选,她更中意的是这套房子,毕竟自成一体啊!如果我成全了你们一家四口短期的愿望,而让你姐长期的利益受损,明摆着是以小失大吧?秉昆啊,我是你姐夫,拒绝的话我说不出口。由你决定!你如果坚持你的想法,那我就住到你姐那边去……”蔡晓光诚恳地说。

姐夫蔡晓光的一番话,让他良久无言。

周秉昆终于打破沉默,他拍着姐夫的肩膀说:“你的话有道理。咱们不做以小失大的事,确实不划算。”

周秉昆告别蔡晓光走到街上时,天已黑了。他再不愿回家,那也还得回家啊。

一进家门,郑娟便迎上前说:“你可回来了,邵大哥都等你半天了。”

邵敬文正在陪聪聪下棋,楠楠在小屋里写作业。

邵敬文说,秉昆那着急事他知道了,白笑川告诉他的,他就是为那事来的。他们文化馆是老楼,地下室很大,二百多平方米,不潮,冬天还很暖和,暖气管道又多又粗。地下室有几扇扁窗露在地面以上,光线也可以,白天有几个小时不太黑。那里没厨房,但砌个炉子引出烟囱是可以的,也无安全隐患。堆放的杂物太多,主要是砖、沙子和水泥,当年楼房改造剩下的……

“白老师把你摊上的事一告诉我,我也挺替你着急的。你们如果不嫌弃,就先住过去,每月交一笔象征性的租金,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住那儿去,离两个孩子的学校更近了。楠楠明年就初三,他的学习不能由于转学受影响,我知道你也是这么考虑的。”邵敬文接着说。

邵敬文的意外出现,让秉昆想起了孙赶超说的希望有十位朋友的话,一时感慨良多。算起来他的朋友远不止十个了,但国庆、赶超他们那样一些老友需要他经常能伸出援手帮一把,关键时刻的挺身相助的朋友,也就是邵敬文与白笑川而已。那是经历过特殊考验的友情,与一般朋友关系就是不同啊!

周秉昆因感动而嗓子发紧,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扭头看郑娟。

郑娟刚想说什么,楠楠从小屋来到了大屋。

楠楠说:“爸,我完全同意!”

那少年看着邵敬文又说:“邵伯伯,不管我爸妈同意不同意,我个人先谢谢您了!”


(这一章我又抄多了。其实我已经删减了很多,中间也少附我所谓的看法或想法。整章安排的节奏比较快,整体流畅,所要传递的思想大多是通过侧面描写或者人物对话来体现,真的是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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