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一个非专业教师的中国文化教学体验

中国文化老师，大多是文科背景，大底有文史背景的人去教中国文化，听起来才合情合理。我是个理工男，在美国的社区中文学校兼职，教小朋友中国文化历史。我的课程，美其名曰“中国社会研究入门”。从事这份兼职工作，虽说是无心插柳，但是多少也算水到渠成，偶然和必然共存。所说偶然，是因为在我的人生规划里，从来没有考虑做一个中文老师；所说必然，是我从小到大，热爱中国文化，虽不敢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但确愿为往圣继绝学。我当老师，既希望传承文化于后世，更盼望我们的子女后代，受益于上下五千年，往圣先贤的思想智慧。

故事要从2016年8月说起。那时，我家已移居北卡罗来纳州教堂山，生活安定下来。女儿听她的朋友讲，教堂山中文学校开了一门趣味数学课，班上都是小学二三年级的小朋友，听说很有意思。孩子想学数学，家长自然求之不得，太太立马给孩子报了名。可在开学前，中文学校通知我们，说授课老师计划有变，趣味数学课程可能取消，除非找到新老师。女儿得知，很是失望。开学在即，学校仍然没有找到老师。我安慰女儿说，如果无法参加趣味数学班，我可以在家教她，保证和学校老师一样有趣。太太建议说，既然你要花时间在家里教一个小孩，为什么不去做趣味数学的老师呢？这样花同样的时间，会有更多孩子受益。言之有理，因此，我成了教堂山中文学校的数学老师。 故事讲到这里，多少有点南辕北辙。不是说教中文吗，怎么成了数学老师？讲授中国文化的念头，就是在我教学课间萌发的。

包括我的女儿，趣味数学班上共有8个小孩 。孩子都是华裔，家庭背景不一。家长中有人做医生，有人做教授，更多的人是在附近的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员，还有一个是北京大学外派到教堂山的访问学者。对数学，孩子们或多或少都有点兴趣，但他们这个年龄的孩子，更喜欢嬉戏玩耍。课前和后，他们常常讨论Percy Jackson里的情节和人物。Percy Jackson是美国作家Rick Riordan创作的一系列奇幻小说，其中同名主角是一个半神半人的混血，他的父亲是希腊神话中的海神波塞冬。Percy Jackson系列小说，在美国小学生中间非常流行，基本上人人都有几本甚至全集。因此，孩子们很喜欢讨论小说中的人物，以及分享对某些情节的看法。爱屋及乌，Percy Jackson的小读者们，对希腊神话人物大都了如指掌，谈起他们时眉飞色舞，如数家珍。说到诸如宙斯娶了多少个妻子，生了多少个神祇后代，比背诵九九乘法表要流畅多了。

听着孩子们热火朝天地讨论希腊神话中生于混沌的盖娅女神如何生下奥林匹亚十二主神，看着孩子们感叹特洛伊城里木马屠城的聪明计策，我不禁感到一些文化上的落寞。希腊算是西方文明的发源地，孩子们生长在美国，将来也会在美国工作生活，就算作为华人父母，我们也必须支持孩子们学习西方文明。可是，我们的中华文明呢？往圣先贤积累五千年的智慧，如果不能让孩子们了解和学习，岂不是太可惜了？更何况，虽然孩子们生在美国，长在美国，说美式英语，吃美式快餐，可他们都长了中国脸。不管愿不愿意，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华裔美国人。成年之后，无论他们会不会说中文，在现实社会的身份推定里面，他们同时具有华人和美国人的双重身份。因此，学习基本的中国文化，是华人子弟的社会责任。当然，掌握一些中国知识，或成为华人子弟安身立命的优势。想到这些，我有了给孩子们介绍中国文化的念头。我想，趣味数学当然有价值，可是学一些中国文化，孩子们所得益处可能更多。

很感谢教堂山中文学校，当我谈起介绍中国文化的想法，学校的负责人都很支持，鼓励我开一门课。既然是我出的主意，开课我自然也就当仁不让了。2017年的秋季学期，我就在这个中文学校开了一门“中国社会研究入门”的课。这门课设定的教学目的是，让孩子了解基本的文化历史和人文地理。于人，我希望上了这门课的孩子，与国内的同龄人聊天的时候，提到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诸子百家，秦皇汉武和唐宗宋祖的时候不至于一脸茫然；于己，我希望女儿能够和同龄人一起了解中国，学一些先辈的智慧和学问。

考虑到孩子的语言接受能力，授课时我以英文为主，中文为辅。这样一个随性而为的课程，自然很难找到合适的教材。没有教材，虽然少了一些便利，但是却给我了充分的自由来发展这门课。坦白讲，网络上有大量资料可供教学参考，比如中英文的维基百科，还有YouTube中的视频，所以我并不担心授课的内容。我考虑更多的是，如何让这门课程有趣有效，如何用一种快乐的方式，花有限的时间将孩子们带入到中国文化里面。

第一个学期，有七个小朋友注册了我的课，其中包括我的女儿。除了我女儿在读小学四年级，其他学生都在读中学。在这个虎爸虎妈奋勇推孩子爬藤的时代里，我非常感谢那六个中学生的父母，愿意把孩子送来学习不在升学考试范围里的中国文化，而不是Python程序设计或者奥林匹克数学。我对他们最大的答谢，自然是讲好课，让孩子们的时间花得有价值。第二个学期，我的学生增加到了十七个，有更多的中学生选择来听我的课。 人数的倍增，表示我的课反响不错，这是对老师最大的鼓励。喜悦之余，我也总结了一下教学心得，归纳为“三有”，即有关，有用和有趣。这“三有”原则，应该是我的课吸引学生的主因。

所谓有关，是在讲解某些中国文化的时候，我会同时介绍类似的西方文化要素，进而帮助孩子们关联中西文化，甚至用他们熟悉的西方文化要素，去带入中国文化。以例言之，我的第一节课题目是“爸爸妈妈从中国哪里来”，教学目的是讲解基本的中国地理。中国的省份，多以山川河流湖泊命名。美国长大的小孩，对中国的山川所知不多。为了帮助孩子们理解，我首先在课上介绍了美国的主要河流，然后请孩子们举例以河流命名的州。班上的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说出“密西西比州”，“俄亥俄州”，“特拉华州”和“科罗拉多州”。借着他们的兴致，我介绍了中国的黄河，长江，辽河，珠江，钱塘江，黑龙江，以及“河北省”，“河南省”，“辽宁省”，“江西省”，“辽宁省”，“广东省”，“广西省”，“浙江省”和“黑龙江省”。

如法炮制，我又请孩子们找出命名与境内山脉有关的州，孩子们找出了“内华达州”。沿着这个思路，孩子们很快在中国地图上发现了“山东省”和“山西省”，我顺势给孩子们介绍了太行山。美国的“密歇根州”以湖命名，我以此指引孩子们在中国地图上找到鄱阳湖，洞庭湖与青海湖，他们自然发现了“湖南省”，“湖北省”，和“青海省”。孩子们发现中国和美国两个距离这么远的国家，在地理规律上居然有这么多相关性，兴致勃发。他们自己竟然猜到，中国的“新疆省”和美国的“新墨西哥州”一样，都是新近获得的领土；中国的“西藏”和“内蒙古”，和美国的“爱荷华”，“伊利诺伊”，“亚利桑那”等州一样，是按照原住民的民族或者部落来命名的。如此这般，孩子们在学习中国的时候，便不会很陌生。文化和规律的相关性，可以帮助孩子们温故知新，甚至举一反三。

所谓有用，就是让孩子们意识到，中国的文化知识用处多多。传讲中国文化，我们必须介绍孔子和儒家文化。孔子在《论语》里给我们留下了诸多经典，指导我们学习和生活，可是怎样才能吸引这些中文都说不利落的孩子来学习呢？思之再三，我选《论语-卫灵公》中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我的《论语》介绍课程开篇。美国的孩子，独立性都很强。当他们了解到2500多年前，孔子早就主张不要把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强加到别人头上的时候，非常高兴，纷纷赞叹道，这简直是和人相处的黄金原则！他们有了兴趣，听到《论语-学而》篇里，如“学而时习之”和“人不知而不愠”的道理时，都积极参与讨论，甚至还颇为认同。当然，在美国给孩子讲《论语》，自然是讲英文了。《论语》原句，也只能让他们囫囵吞枣般地念念即可了。

除了切实可用的思想，我还尽力介绍中国古人的智慧。有几节课，我和孩子们一起讨论了《三十六计》中的策略。当谈到“瞒天过海”的策略时，我简要地介绍了故事的出处，然后详细介绍了在二次世界大战中，盟军将领怎样在诺曼底登陆战中布设迷局，声东击西，欺骗德军。孩子们得知艾森豪威尔和巴顿这些伟大将军的韬略，早就被他们的祖先在2000多年前用过，很是自豪。又谈到“围魏救赵”的策略时候，难免会顺道讲起孙膑和“田忌赛马”的故事。听了“围魏救赵”的历史典故，几个中学生很快就在美国内战历史中找到了相关的战例，发现著名的李将军居然也用攻击北方首都华盛顿来减轻其它战场的压力。虽然没有亲身去实践，但是孩子们通过讨论他们熟悉的历史，或多或少地学到了一些中国文化的用处。

所谓有趣，就是用有趣味的方法来讲授中国文化，让孩子们在课上听着好玩，学着高兴。做到有趣，说起来不难，其实不易。通常需要在授课之前，对讲授内容要通盘考虑，要么把内容包装在有趣的故事里面，要么用有趣的方式来探讨。比如说，孟子主张人性本善，一个人的品德作为，取决于后天的教育。如果在课堂上直接介绍人的“不忍人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和“是非之心”，即便是对华裔高中生，认知的门槛也有点高。为了浅出深入，我选择从三字经开始。“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三字一节，朗朗上口，不管学生的中文程度如何，稍加练习就可以齐声诵读。待他们中文念熟了，我就用英文去讲解这些话语中蕴藏的孟子思想。孩子们读的出来，听得明白，自然会萌发兴趣。

当然，我还会通过“孟母三迁”的故事，进一步介绍孟子的生平，以及教育对孟子人生的影响。听到孟子小时候曾和他们一样调皮，在墓地里模仿葬礼，在市场里学习杀猪卖肉，孩子们自然觉得有趣。得知孟子因为住在学校旁，而读书学习，成为一代圣贤，孩子们应该能体会到教育的力量吧。和孟子相反，荀子主张人性本恶，需要用制度来规范。美国的小朋友喜欢课上讨论，孟子和荀子的思想刚好是一个很好的论题。在我的课上，小朋友们为了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讨论的热火朝天，不肯下课，最后举手投票，居然支持荀子的观点更多。我刚好借着这个机会，跟他们强调了一下课堂秩序的必要性。

教学相长，虽说备课花费了不少时间，可是期间重温儿时所学，常再有所得，别有殊趣。女儿喜欢我的课，时常和我讨论，给了我好多建议，帮我把课上的更加有趣。看到她自豪地向同学介绍中国五千年连续不断的文明，我很高兴自己开设了这门中国文化入门课程；听到我班上的学生讨论秦始皇，既批评他焚书坑儒的残暴，也赞扬他统一文字交通度量衡，带来的诸多好处，我深感传道受业的快乐。如果我的这门课，给这些生在美国的孩子们打开中国文化之门，让我们的文化，能够借着他们推广流传，我也不枉为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