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个学生

小引

教书快二十年了,还是忘不了我的第一个学生。

“蒋翊,只给你2块钱买东西,买什么能把这间房填满?”

蒋翊眨巴着眼睛,扫视我们所在的房间——这是别墅顶层的一间书房,厚实的橡木地板,高大的柚木书架,一排暖气片藏在书桌下,屋里暖暖和和的。

“买把泡泡枪,吹泡泡填满!”

“泡泡会破的,任你怎么吹都填不满。”

“买棉花,棉花膨胀起来填满房间。”

“你有概念吗?2块钱能买多少棉花。”

蒋翊站起来,俯视盘腿坐着的我,“那你说,你说2块能买什么!”

“把房间灯关了。”

噌的一下,灯关了。

我从夹克内侧口袋里掏出一根蜡烛,点燃,光瞬间填满了房间。

蒋翊的眼神,在烛光里一闪一闪的,嘴角莫名地上扬了一下,随即又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吧唧,灯又亮了。

“耍我!我拉泡屎,这个房间就被臭味填满了!”

我盯着他,他也盯着我,随即我俩都狂笑不已,我真想踹他一脚,真是没个正形。

这样的学生,神仙来了也难教好。没事,我做好“三陪”就好,陪聊、陪玩、陪写作业。


二零零二年秋,我大一,学校地址在新街口外大街19号。

学校勤工助学中心不时发布家教招聘信息,我去看过几次,没什么合适的。

但是我还是时不时去看看,因为我还是挺向往当老师的,而且刚高考完的我,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教……结果,还真遇到一个什么都要教的学生。

那天,在勤工助学中心帮忙的师姐告诉我,有一个家住香山附近的初一学生,找一个男生当家教,要求全科都辅导,并且每周末要去两次。

其他同学都觉得太远,学校去香山一来一回得半天。周末还去两次,相当于整个周末都搭进去了,所以没人接这活。

师姐悄悄和我说,家长电话里说,有合适的学生推荐,愿意高价请,所以问我去不去试试。

试试就试试呗,于是我就去了。

出学校北门,挤上公交车,售票员一个劲嚷嚷大家往里走走。我想着路途好长,咬着牙挤进最里面了。

扒着柱子晃荡着,有位了,坐下继续晃荡,终点站下车,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大妈。

我赶忙凑上前问问她知不知道我抄在小纸条上的地址,大妈告诉我,她也要去这,跟着她走吧。

一路聊着,我才知道要去的地方是个别墅,大妈是上门给人打扫的。

来到别墅门口,大妈顺利进去了,保安把我拦住了,要我给业主打电话。

我掏出上大学前大姨送我的诺基亚8210,拨通了记在纸条上的座机号码。

过了一会,一个三十多岁阿姨出来接我,我正以为这就是学生的妈,阿姨开口说:“你是来教蒋翊的学生吗,他妈让我接你进去。”

我点点头,跟着她一路往前走,走了好久,来到最靠里的一栋别墅,打开院门,一只体型硕大的狗冲我吼。

“没事,拴着呢。”阿姨继续把我往里领,上了三级高高的台阶,一扇古铜色的门。

后来我才知道,这门真是铜的。

进了门,感觉屋顶太高了,我仰着头一直看,差点被台阶绊倒了。

趔趄了一下,我才定下神,捋了捋衣领,提醒自己别再露怯。

一张长长,长长的桌子的尽头,坐着一位女人,背后是个高个的孩子。

桌子太长,以至于我站在这头,都没看清女人和孩子脸上的表情。

我沿着桌边,慢慢走过去,走过去,来到女人和孩子跟前。

“学生证我看看。”女人说话了。

我掏出来递给她。

“桌上的题看看。”

我低头,看见桌上有张试卷,拿起来展开。

“题目都会做吗?”

我大致扫了下,回了句:“应该都会。”

“把最后一题做了,哦,你坐下写吧。”

我身后的阿姨这时赶忙上前抽出一张椅子,我坐下,从书包拿出笔,仔细做了起来。

大概五分钟,我就完成了,我卷子递过去。

女人扫了一眼,没说什么。回头对身后的孩子说:“你和他说几句英语,日常对话就行。”

“妈,别整这些没用的。你都知道,出了国那些How are you什么的狗屁用没有。”

“那你问他几个单词,看他懂不懂吧。”

“Rock?”

“摇晃?”

“Rhythm?”

“节奏,韵律?”

“Linkin Park?”

“什么公园?前面那个词没听过。”

“林肯公园。”

我正想反驳林肯不是这么读,女人开口了:“今天你先陪着他做作业吧,蒋翊,带老师上楼。”

女人身后的孩子大方地冲我招招手说:“跟我上楼。”



不知道多少次,我和蒋翊躺在厚厚的羊毛垫子上,头枕着手,凝视着圆盘似的吊灯聊天。

“星哥,你去过美国吗?”

“没有。”

“我去年暑假在明尼苏达,还去看了一场森林狼的比赛,加内特是真黑真高啊,就一纯黑的如意金箍棒!”

“哦,好看吗,多少钱一张票?”

“那现场气氛,绝了!”

“去美国还干啥了?”

“淘了碟,我几个喜欢的乐队的碟。另外就是吃,天天院子里烤肉,都把我吃恶心了。”

“你向往美国生活吗?以后会出国吗?”

“说不清,在哪都行,早点离开我爸妈就行。”

“在哪都没有绝对的自由。”

“爬出来吧,给你自由!去他妈的自由!”

蒋翊一个鲤鱼打挺外加一个箭步,又把唱机打开了。

crawling in my skin

these wounds they will not heal

听多了,我竟然也能跟着哼唱,说起来,蒋翊也是我的老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通过蒋翊,我第一次玩了极品飞车;通过蒋翊,我第一次知道了林肯公园这个乐队;还是通过蒋翊,我才慢慢了解北京长大的90后的生活。

陪蒋翊久了,我有时候会有错觉,不是我在教他,而是他在给我的青春补课。

“你们学校的同学都像你这样吗?”

“像我什么?”

“成天不读书,瞎折腾。”

“不全是,我们学校市重点,北京数得着的中学,牛逼的人多了去了。”

“你算牛逼的吗?”

“那看怎么说了,要说感觉,我挺牛逼的。”

“感觉?”

“感觉,我听我几个哥们说,我们年级不少女生觉得我特有感觉。”

我再次端详起我的学生蒋翊,比我还高出半个头的学生蒋翊——脸庞线条分明,两道剑眉高高上翘,鼻梁笔直,眼神中总透着一股戏谑,有点硬派小生的感觉。

“你总是自我感觉良好!”

“人不自恋,天诛地灭!”



二零零三年的冬天很冷,元旦,下了一场大雪,我在公交车上晃荡了两小时才到终点站。

踩着雪,一步步走到蒋翊家院子门口,他已经牵着狗在等我了。

那只狗,这天格外的欢实,嘴里不时哈出热气。

“等你一直不来,刚牵着派洛特在院子里跑了一圈。”

对,这狗叫派洛特,和罗切斯特先生的狗一个名字,是一条爱斯基摩犬。

“派洛特是不是特别喜欢冷天。”

“对,冬天如果热,他就有点瘆得慌。北极圈才是它的老家,这天气,有点那感觉了。”

我踏进院子,雪都没过鞋面了。

“你们这没人扫雪吗?”

“外面有人扫,自家院自家扫。我妈还嘱托我下午扫院子里的雪呢,赶紧进来帮我把作业清了。”

我俩准备进屋,派洛特扯着蒋翊的裤脚不让他走。

蒋翊俯下身团了一个雪球,一把丢得远远的,派洛特吭哧吭哧地追过去了。

进了屋,暖意融融,我才发现客厅里巨大的壁炉正烧着火。

“作业我拿下来了,我们在这写吧,暖和。”

我走进壁炉,火光映红了我的脸,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让我着迷。不一会,感觉脖子上汗津津的,赶忙把羽绒服脱下来了。

蒋翊靠在壁炉旁的椅子上,一件白色的卫衣,一条蓝色的长裤,嘴里叼着根冰棒。

“快写吧,这天吃什么冰棒!”

“南方人吧,在北方过过冬吗?壁炉一烧屋里干着呢,你也来一根吧,自己开冰箱拿。”

我把羽绒服搭在椅子上,坐下来翻起桌上的卷子来。

厚厚一摞卷子,只有前面两张写了个名字,其他丝毫未动。

我把蒋翊扯过来,让他在我眼皮底下写。

他基本写两题就问个为什么,写半张就屋里转一圈,我逼着他烦了,他居然从壁炉旁抽出一把斧子来。

“你干吗?”我不确信如果动手,能不能干过蒋翊。

“我劈柴。”蒋翊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斧头,劈开一节圆木,顺手把劈开的木条丢进壁炉里,动作极其流畅。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坐下来写卷子吗!”

“不能,闲不住,我恨不得把卷子都烧了。”

我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了桌上的卷子,这事蒋翊干的出来。

“我们出去扫雪吧,屋里闷得慌。”

陪着吧,无言以对。

院子里,蒋翊像疯了似的拿扫把乱舞,那样子好比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飞溅起的雪引得派洛特上蹿下跳,好像遇到了一场雪地狂欢舞会。

忽然,派洛特一口咬住蒋翊的扫把不松口。蒋翊奋力扯了几次,派洛特越咬越紧。

蒋翊干脆用扫把使劲拖着派洛特,把它拖到院子里的雪堆旁。然后张开两臂捆住派洛特,一个抱摔,和派洛特一起混进雪堆里。

“星哥,过来,用雪把我们埋起来。”

我一时脑热,冲过去,捧起大把的雪,一个劲往蒋翊和派洛特身上推。

派洛特的叫声和蒋翊的笑声,都是白色的。



“蒋翊跟你学习快一个学期了,成绩还那样。马上期末考了,最后两周抓紧点,语数英三科起码有一科得及格吧。”

我羞愧的低着头,听着蒋翊妈妈的训话。

这个女人总是一副冰冷的面孔,脸也总是涂得很白。

“蒋翊挺喜欢你,喜欢和你玩,喜欢和你瞎侃,每周都盼着你来,也盼着我们出门,这样就没人管你们了。”

蒋翊妈妈的手腕不急不缓地落在桌面上,玉镯磕在桌面的点点响动,在空旷的房间里,都显得异常清楚。

“蒋翊如果期末三科都没及格,这个月的费用我就不付给你了,你自己看着办。”

这句话让我的心跳加速了一会,这笔钱对我来说,不是小数。

蒋翊妈训话完,我沉重地上楼,推开蒋翊的房间。

他带着耳机,摇头晃脑,我上去一把拽下来,吼了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学习!”

“吃枪药了?我妈和你说啥了?别管她。”

“我不管她,我管你!蒋翊啊蒋翊,马上考试了,你可得讲点义气,好歹我们兄弟一场!”

“星哥,对,你是我哥,我没把你当老师,所以你也别拿老师那套框住我。”

“亦师亦友吧,你是我第一个学生,我真的非常用心教你了啊,可是你没用心学啊!”

“你怎么知道我没用心,我们老师都夸我进步了。”

“进步?期末语数英三科哪科能及格?”

“都行,这实力我还没有吗!”

蒋翊剑眉一扬,一贯自信的表情又出现了。

那两个周末,我都睡在了蒋翊家,陪着他把所有基础的,他能得分的题都过了一遍,我和他都确信,语数英三科他都能及格。



二零零三寒假的归家之路,显得特别漫长。雨雪冰冻灾害,让多处铁路中断。

我搭乘的临时列车,本来一天半能到家,结果整整开了四天!

列车上,过道都挤满了人,列车外,一路茫茫的雪地。经常临时停车,停在渺无人烟的地方,雪原中一只飞起的鸟,都可以让我兴奋一会。

时间显得如此多余,还好有蒋翊一直给我发信息。

诺基亚8210上,一条条长长的信息,都是蒋翊发来的。

他被父母关在别墅了,每天只有阿姨给他做饭。

他用一条条短信,把自己写的一篇小说发给我读,还让我帮他修改。

列车上,我的手机都被一条条发过来的信息震没电了。穿过几个车厢,才充上电,蒋翊的信息又来了。

我也把在车上的见闻时时向蒋翊汇报,他说电视里,铺天盖地都是雨雪冰冻灾害的报道,他一直关心我到哪了,什么时候到家。

漫长的四个昼夜,手机里的短信都存满了。

终于到家了,蒋翊的短信小说也终于写完了。

除夕夜,我收到了蒋翊的一条短信:

星哥,新年快乐!没有你的假期好无聊,开学赶紧回来陪我吧!

年初三,我又收到的蒋翊妈妈的一条短信:

陈星,过年好!蒋翊期末考的成绩不太理想,但还是感谢你一学期对他的帮助。下学期你就不用过来了,也请你不要再联系蒋翊,望理解。

开春了,我回学校,换了一个手机号,从此,就和我的第一个学生失联了……


尾声

二〇二零冬,北京SKP星巴克里,我正和三位一同出差的女老师喝着圣诞限定款拿铁,桌上还摆着四种颜色的马卡龙。

女老师把手机递给我,捧起马卡龙,摆出各种姿势让我拍照。

我正举着手机一通乱按,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头,一个高出我半个人的壮汉立在我面前,身上一件长长的大鹅羽绒。

“星哥!”

“蒋翊?!”

“星哥,当年最后一月的钱,我妈和你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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