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扫过,落在车窗的一个小黑点上,那是一只蚂蚁。它行色匆匆,沿着窗边向后爬去。
川渝两地,三百公里的路程,长途驾车的枯寂感让我心情沉闷。小蚂蚁的出现仿佛观音菩萨玉净瓶中的一滴甘露,落在了我枯寂的心上,整个精神世界如枯木逢春,随之丰富起来。
它是怎么进到我车里的?它那般匆忙,是在找回家的路吗?这只误入歧途的四川蚂蚁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有一次长达三百公里的旅行吧。
当我再次向车窗瞟去的时候,它已不见了。嘿,小家伙,爬得挺快,挺努力的嘛!可它哪里知道,任它如何努力,不过只是在小小的车里转圈而已。它所爬过的距离,在120公里的车速面前简直微不足道。我学着童话故事,想象着它下车那一刻的绝望表情。是的,它会发现,自己明明已经很努力地爬了,怎么会离家越来越远呢?
可怜的小家伙!我极尽不屑和无情地嘲讽着它!
在蚂蚁的陪伴下,旅程变得有趣起来。三个小时,上午十点半到达重庆,停了车我便不再去想那只蚂蚁了。
短暂休整后,下午两点驾车返程。几百公里的路程,五六个小时就能往返。二十年前,第一次去重庆,坐的是绿皮火车,单程就得八九个小时,还不算买票和候车的时间。一次远行,大部分时间都丢在了车上。而今自己开车,起点就是家门,终点就是目的地,一种作为智慧生命的优越感在我心底油然而生。我再次想起那只蚂蚁。它离开了吗?也许它沿着某条缝隙爬出了车子,踏上了重庆的土地!又或是它仍在车内,在偌大的车体内迷了路。唉,可怜的小生命,我一天就能往返的川渝两地,对你而言则可能是需要耗费终生的距离。
透过前挡玻璃,望向远方,天色清朗,山势绵延,宽阔笔直的公路一直延伸到天边。天高地阔,车却少得可怜,远处稀稀拉拉的几个小方块儿在天地间缓缓地移动着。
一种被时空遗弃的感觉,像电一般击中了我。我猛然意识到,在茫茫的天地间,我亦不过沧海一粟。地球上的我与车里的蚂蚁并无二至。就在汽车载着蚂蚁奔走于川渝两地时,地球也带着我飞驰于浩渺的宇宙空间。尽管我极尽努力地踏着油门,尽管马达奋力地嘶吼着,尽管四条轮子风驰电掣般的转动着,可我无论如何也逃离不了地球,逃离不了物理定律的束缚。三百公里,在茫茫的天宇间算得了什么呢?我想,在我极尽嘲讽蚂蚁的同时,宇宙的造物主是否也同样觉得我是可笑的呢?
作为智慧生命的优越感荡然无存,回程又是一路枯寂。
下了高速,进了城,在路口等红绿灯时,看着来往穿行的人流车辆,想起电影里表现时间流逝的快放画面。我想,如果人生能快进的话,我们的生命将不过是草木一秋而已,所谓的名利欲望都将变得不值一提。这样一来,我们不得不面对人生毫无意义的结论。可生命如若没了意义,人类又将去往何处呢?
我降生于世,曾对这个世界充满着期盼。我在世间蹦跶,阅看春花秋月,体验人情世故。我曾经相信权威,相信救世主的力量,现在我却发现,所谓的权威不过是胆子比较大,脸皮比较厚而已。我认为的世界不该是这样的,可却有那么多人如鱼得水般活得畅快。是我错了吗?
我想,人类对这个世界的全部热情都来源于我们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和新鲜感。当一切归于理性之后,我们终将变得冰冷。最终,我们只能带着荒谬悻悻离去。
几天来,我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蚂蚁在车窗内奋力爬行的样子,不断浮现出延伸向天边的高速公路和远处在天地间奋力移动的汽车,我被一种深深的落寞感折磨着。
还是活在当下吧!想想有什么事儿可以干!趁着放假,我一个人回了趟乡。雨后,老屋前的水缸装得满满荡荡。我想起了一篇课文《莲叶青青》,文中的祖母用河泥在缸里种莲,实在别有一翻情趣。借了邻居的手推车,带上大脚盆和铲子,我也要去挖河泥,要将这缸水变成一池青莲。费了好大的劲我才将一大盆淤泥端上车。推着车走在烈日下,遇到二爸,他一脸诧异地问我干嘛。我说用河泥种莲花。
嗯——,他鼻腔里发出一阵拉长了的哼鸣声。这短短的哼鸣,在四川话里是别有深意的。小时候,我把红苕,做成陀螺玩时,父母会这样哼鸣。就在前不久当我把网购的草种洒在门前的小路上时,父母也这样哼鸣。从小到大,每每听到这种腔调的哼鸣,我就知道那是长辈们在批评我不干正事儿了。这时,我总是一笑而过,不作理会。
快到家时,又遇到村里的一个孤寡老头儿。这个平素几乎不和人说话的老人也感到诧异,问我干嘛。没想到,我说明原由后,他竟说了个“好”字,那语调并无不屑,我甚至还听出了些许赞赏。没想到,这个孤寡老头儿居然能与我共情,我甚是欢喜。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所谓人生意义,不过取决于人的价值取向。想起,保尔柯察金的这段话:“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话曾让那个时代的那么多人找到了人生的意义,而今,我们却发现,大多数人努力奋斗,竟然只是为了后半生过上虚度年华,衣食无忧的慵懒生活。这是多么荒谬!
荒谬的漫延,使得一切变得没有意义。可尽管如此,好在人类的价值体系是多元的,不至于让所有人都感到绝望;好在,我可以不顾别人的哼鸣,做自己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