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昨夜风

        二月春天里的寒意,开学第二天的升旗仪式。

        教导主任在舞台唾沫星子满天飞:“你们肩负重任……高考也不远……”沈风抬头看着在寒风哗啦啦飞扬的国旗,狠狠地抽了抽鼻子。他抬脚跺了跺草皮上的白霜,忽然出了神。再竖耳,就听到一声:“另外,分班在今天上午完成,请各班尽快做出调整。现在解散。”

        话音一落,几家欢喜几家愁。沈风听着周围嘈杂的喧哗,恍然失意。他开学就被分在了文科班,也就随遇而安选了文,倒不用在意什么。

        埋着头走路,突然就被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眼前黑压压涌向出口的人群,面前一个穿着红色卫衣的女生,扎着高高的马尾。她转过身来,面颊冻得微微泛白,她咬了咬下唇,眼睛瞪得大大的,吐出三个字:“对不起。”沈风摆摆手失意,眼底亮起一抹红色,直到她费力地挤进人群。

        沈风坐在教室里发呆,脑子里还是那张圆圆的脸蛋。

        那双大大的眼睛,像深潭里落下的繁星,风一吹就掀起微波,明亮摇摇晃晃的破碎开来。

.      同桌拐拐他,看到门口一群踯躅不进的人。“转班的新生来了。”

        沈风点点头,放下笔走出去。忽然扬起嘴角,眼底又亮起一抹红色。     

        “转班的新生吗?我带你们去班主任处报到吧。”

        几个人应和地点头,唯有她抬起头,眼眶红红的,想来是已经哭过了。她小声地问:“你是?”

        沈风抿嘴一笑,:“我是班长。欢迎来到六班。”

        红色卫衣女生。代名词是“于星辰”。

        她坐在前门口,每到下课门就吱呀吱哟地开关,受了不少寒风的洗礼。沈风从外面接水回来,看着她抱着水杯取暖,小声地读着单词。回到座位想起书箱里还有一天闲置的围巾,翻箱倒柜地找了出来。他认认真真地抖了抖,折好递到她面前。

      “拿去遮遮腿吧。”

        于星辰闻声抬头,受宠若惊:“这怎么行呢,我没事的,下次多穿点就好了。”

        沈风固执地伸着胳膊。“我买了很久了,都不怎么围了,拿着吧。”

        看来盛情难却,她只好接过来:“谢谢班长。”

      沈风松了一口气:“叫我沈风就好了。”

      于星辰点点头,忽而粲然一笑,她捻起标签:“班长。我也有条围巾。和你这个同款。”

      “……”

        四月份有学校的艺术节,三月底开始彩排。每个班都已经开始选节目,排练。

        六班选了一支大型民族舞。组织参与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女生都不太愿意跳无聊的民族舞。

        沈风看着有些吃力,身为班长就带头组织起来。

        他拿着报名表过来问于星辰:“你参加吗?”

      “不参加。”于星辰拒绝地倒是果断。

      “为什么?”

      “我新来的呀,和大家不熟。再说,选这种没意思的舞蹈,就算有人参加了,排练的时候也肯定会闹矛盾吧。”

      “班主任定的。”

        于星辰浅浅一笑,没接话。

        沈风有些懊恼,还是拿着纸笔走开了。

        同桌撞撞于星辰的胳膊肘:“班长挺关切你的嘛。”

        于星辰侧头看着满教室找人的沈风,摇了摇头:“什么呀,他是找不到人参加了。”

       

于星辰的担忧没错,迫于班主任的压力,人倒是组织好了,矛盾却每天都在上演。

三月中旬的一个下午。

语文课代表许莹在去排练时拍着讲台上的摞高的语文练习册让发一下,后来大家都忙着写作业都没人动。待许莹们一行人练完都憋了一肚子火回来,看见还工工整整摆放的练习册,瞬间找到了出气的对象,在讲台上毫无形象地吼起来:“不是说过要发嘛,还放着,到底要不要做了?!”

没人回复。

“那你们不发我也不管了,给你们说过了还没人发,那就不要做了。”

    前排的几个女生准备上去发,却被制止了:“你们不要动,不发算了,都不用做了。”

话不知道说给谁听,但撒气的意味却很足。大家都面面相觑,一时间群声四起。

沈风被扰得心烦意乱,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跃起,摔笔发声:“都别说了,许莹你也别说了,是你自己没有安排好,就不要乱发脾气了。”

憋了半天气,都借此机会发泄出来:“你还说我,那你们都不要做了啊,我都说过要发的啊……”顺带梨花带雨地哭出声来。安静几秒的教室又一次喧哗起来,议论声、哭声、争执声、起哄声,像浑浊的海水漫天而来,压得沈风喘不过来。

历史老师刚好经过,听见喧哗的教室就进来看了看。随后就带了沈风和许莹出去询问原因。

看着许莹泪流满面,自然是让沈风低头道歉。沈风没为自己辩解,刚准备开口门一开闪出个人影:“老师,我能表个态吗?”

是于星辰。她坐在门口,刚刚粗略的问话听得一清二楚,眼看真理就要淹没在可笑的眼泪中时,挺身而出。

她一口一个“导火线”、“直接原因”,有条有理。历史老师听着专业术语也悟出了真实情况,调解几句就走人了。看着许莹恼怒的样子,于星辰倒吸了一口冷气。

两人并肩走进教室的时候,迎来了莫大的惊叹声。甚至有男生在后面欢快地吹起口哨,叫嚣着问:“班长,什么时候的好事啊?”沈风脸红了一片,他站到讲台上,用力拍了拍讲桌。“安静……”

“哎呀,他还脸红呢,不好意思呢。”“对,他还脸红了。”

但是于星辰淡定地走上去,面不改色地用手指敲了敲讲桌:“不好意思,大家别误会,我是愤青。看不下去而已。”

全班尴尬地沉寂下来,沈风也僵在讲台上。他低头看着安静的教室,一时间手足无措。人总是会在绝望中寻找最后的一丝希望。“也许她是想为我解围呢。”沈风这样想着。

夜晚是静止不动的湖水。

铃声是抛进水中的一颗石子,扑通一声,泛起涟漪,水纹一圈圈的扩散开来。

人潮攒动。

沈风叫住于星辰,两人在拥挤的楼道上举步维艰。

“你说的是真话吗?”沈风稍微大声地问

“什么?”

“愤青。”

“当然是真的。”

“我上初中的时候就这样。那时候厕所的水龙头老坏,喷的到处都是。水都积在楼道上,淹了我们隔壁班教室。我特害怕楼层会泡垮,发生危险。就写建议书拿到校长办公室。有同学问我:‘又没淹我们班,你瞎操什么心?’我就说:‘你知道世界上还有多少人喝不上干净的水吗?你知道楼层长时间泡在水里有多危险吗?’他就瞬间不做声了。”

沈风低头听着没出声。其实早在一句“当然是真的”破碎了最后的希望。

像是在一瞬间看到了凄凉秋季的变化过程。

十月树叶跌落枝头。

十一月原上荒芜,飞鸟尽良弓藏。

十二月风声四起,千树万树梨花开,时下无声。

黑暗中一双仇恨的眼睛。

愤恨的声音被喧哗压了下去。

“于星辰,你给我等着。”

月考后。

于星辰在调位置时,靠窗坐下。她开了窗,让风吹进来,旁边一声低呼:“唔,真冷。”

沈风拉了椅子,坐在她旁边。

“要关上吗?”

“随你啊,别把你吹感冒了。免得说我是瘟神,第一天做同桌你就感冒了。”

于星辰没接他的冷笑话。边关窗边问:“考这么差,第一名的宝座不要了?”

“意外嘛,我又不是神。”

“班主任没骂死你?”

沈风凑过来:“差点。”

于星辰摇了摇头。暗地里已经明白了不少,只是没想到沈风放着二十五分的英语作文没写,名次掉到自己之后,为的是和她同桌,倒是有些意外。

同桌的时光还算相处的友善。

于星辰出去接水,沈风也抓着杯子追出去。

远远的看见她埋头走路,冷不丁的撞在一个嬉闹的男生拳头上。

沈风皱眉,一拳都打到太阳穴上了,却看着她越走越远。

心里一阵汹涌,冲上去揽过她的肩头,掰过来就往回走。

某人捂着脸疼得没反应过来,抬眼又看见疼痛的施力者,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道歉。”沈风冷冷地开口。怀中的人狠狠地撞了他一下:“道过歉了。”

沈风一顿,随即又硬气起来:“那又怎样?看看这儿。”他拿开于星辰捂脸的手,“都红了一片了,道歉也不能解决吧。”

    对方是个大胖子。这时艰难地抱起抄手,靠着墙饶有兴趣地问:“你是她谁呀?”

沈风开始结巴:“班、班长。”

哗啦一声,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那些尖锐的字句砸在心头,缓慢而准确无误地裂开一条条细小的缝隙,弯弯曲曲的蔓延,空洞之中传来轰隆隆的回响。

最后英雄救美没演绎成功,于星辰就抓着沈风跑了。

沈风坐在座位上沉默地喝着水,最后还是憋不住,把水杯狠狠的一放:“平时看你不是挺硬气的嘛,关键时候倒是软弱了。拉着我就跑,真丢人。”

“得了吧,人家一问你就结巴吧,怎么硬气?”于星辰拿着水杯敷脸,也是一脸不悦。

“否则要我怎么说?”沈风反问道。

否则,你给我机会吗?

于星辰握着杯子的手一僵,脸转过去看向别处,没接话。

两人都陷入长久的沉默。

心脏像是盛满了晶莹的水,风一吹过,就刮起波浪。由多年静止不动到轻轻晃动成冰,在中心荡漾开来。每碰到壁,就是一次尖锐的疼痛。

语文课上,有七分钟的自由发言时间。是语文老师刻意留给同学们锻炼的机会,大多数同学都是做一些简单的演讲。

这次轮到沈风了。他打破旧制,别具心裁地给大家讲起诗来。

“今天给大家讲一首李商隐的诗。”

他转身在黑板上落笔。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其实第一句就足以让大家尖叫,因为第一句诗里,藏了他和于星辰的名字,都纷纷猜测是不是别有用意。

于星辰用手支撑下巴,平静地听他讲完。

窗外阳光烂漫,微风描绘耳廓,香樟树叶打着缱绻的卷儿。

转眼到了四月。

气温开始慢慢回升,教室的风扇,在头顶呼呼转动,成为了一种常态。课间出去做操,也会选择走树荫底下。眺望远方,阳光灿烂的不像话。浓密的香樟树撑起一片阴影,树叶在阳光下泛起金光,已经有点初夏的味道。

前些日子,学校购进了一批新课桌。下午终于轮高一年级换了。

于星辰伸手抚摸着用两个多月的课桌,暗暗生出一种不舍。

她一向念旧,不喜欢变化。于星辰伸手抚摸着金黄色的桌面,角落里被刻下斑驳的纹路,铁皮的桌肚留下斑斑锈迹,都是时间的恩赐。

她把课本都拿出来堆在地上,搬离地面时才暗暗惊呼一声“真重”,要把旧课桌搬到天文台上,离他们的教室有点距离。先下了三层教学楼,穿越大半个校园,再搬上七楼。

太沉了。于星辰下了三楼,实在抬不动了。她把桌子放在树荫下,在刺眼的阳光下看了看自己硌红的手指和手臂,皱了皱眉。

体育委员高泽扛着桌子经过,于星辰看得目瞪口呆。高泽被看得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问:“要帮忙吗?”

于星辰一阵狂点头。高泽一笑:“那,请吃饭?”于星辰顿了顿,咬了咬牙说:“好。”

高泽一脸满足,手已伸向桌子。沈风抬着桌子从后面艰难地跑过来,伸手把高泽的手打开,“得了吧,抬个桌子还要请吃饭。她不用了,你走吧。”

高泽耸了耸肩,拍拍沈风的背脊,玩味地说:“那,你加油。”说罢扛上桌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于星辰黑脸,“赶走高泽,谁帮我拿啊。”她赌气地甩甩胳膊,抱起桌子准备走,沈风拉住她:“别呀,我帮你拿。”

于星辰满脸不信,看着他把自己手里的桌子接过来,倒放在他的桌子上,两张桌面叠在一起,奋力抬离地面。

“喂,你能行吗?”“能行。”沈风说完还故作轻松地边走边回头露出浮夸的微笑。

于星辰忍俊不禁。

那些在四月的原野生长出来的一个嫩绿的藤蔓,由浮云和日光的点缀,在风中摇曳生姿。

天空蓝的没有一丝云。

沈风沿着香樟树下的路走,巨大的枝干遮蔽出的大片大片阴影让他稍微感到好受一点。他非常庆幸于星辰没有跟着自己,这狼狈的样子不会被她看到。

确实,两张叠起来的课桌都快把他淹没了。路过的人都自动距离他两米之外,怕出危险。他讨厌他们复杂的眼光,有的是惊奇,有的是疑问,有的是嘲讽……不管哪一种,都让他感到很不舒服。像是旁人异于常人的拥有透视功能的眼光,穿多少都像是被人看光的尴尬与厌恶。

他本来计划是先把自己的课桌拿到指定位置,再来帮于星辰。没料到班主任叫他出去耽搁了一下,于星辰就偷懒的想要把自己的课桌给别人了。

确实不笨,笨得是自己。为了逞强,抬着两张桌子上七楼。沈风抬头看看天文台的高度,玻璃明晃晃得晃人眼。沈风有点头疼了,抹抹汗水,抬起桌子继续走。手臂上条条青筋突起,他想着在教室里吹着风扇,可能轻松闭眼享受的于星辰,想象她弯起的嘴角,脚步又快了些。

汗水从头皮浸润到发稍,沈风贴着墙上的瓷砖从楼上走下来,手臂上火辣辣的痛感在冰凉的瓷砖上减缓了半分。他有点小欣喜,哪怕感觉双脚有些无力,像轻飘飘的踩在云端上。至少课桌已经成功搬了上去。

外面的阳光仍然灼热刺痛每一处裸露的肌肤。

他看见树荫下围了一群人,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他一走近,几个人就叫着说“沈风来了”“沈风来了”。

沈风拨来人群就看见于星辰坐在花坛上,肥大的校服裤脚微微挽起,脚踝处鲜血直冒,袜子都染红了一片。

那刺目的鲜血让他有点眩晕,深深的蹙起了眉峰。

“怎么回事?”

后面一个女生接话说:“她帮我抬桌子,下楼的时候被一个男生用桌脚划到了。”

    沈风回头瞪了她一眼,质问说:“怎么不去保健室?还让她坐在这里?”那个女生的声音越来越小:“星辰说没事,帮我把桌子抬下教学楼,我才发现流血了,一走动就冒血……”

于星辰低呼了一声;“你别怪她,是我自己不小心……”

沈风噤了声,蹲下身去准备把她抱起来。这时候一个男生扶了一下他的肩头,淡淡地说:“我来吧。”沈风狠狠地看着他:“你是谁?”

那人摊了摊手:“弄伤她的人。”说罢就打横把于星辰跑起来,大步走开了。

沈风缓缓站直身子,看着远去的背影,眼前一阵泛白,像死前无畏的挣扎和静默的叹息。他看见还放在花坛旁边的桌子,突然一脚踢上去。桌子转了个圈重重地倒地,几个女生惊叫着跳开。

手臂上又传了火辣辣的痛感,阳光跳转成流质烧灼每个毛孔。

沈风低声骂了句“shit”,扭头向保健室跑去。

沈风跑进保健室,在空旷的走廊上,听见自己胸膛传来剧烈的心跳声。他一间一间地找过去,终于在走廊的尽头那间门口前,看到了那个靠在门口的男生的脸就准备进去了。

结果被那个男生拦住:“在吊盐水呢,别进去了。”

沈风向里面探探头,看见白色窗帘被风吹起时一抹若隐若现的身影,稍稍松了口气。他停下来靠在墙上,两人对立而站。

一个小护士从门口经过,忍不住偷偷嘲笑:“两个守门神一样。”两人同时转头瞪了她一眼。

“说吧,名字,几班的,打算怎么办?”沈风喃喃地开口。

“你很担心她啊。”对方浅浅地笑。

沈风盯着他,直到对方举手作投降状:“九班,庄屿。”

沈风又向里面看了一眼,疑惑地问:“为什么要吊盐水?很严重吗?”

“因为桌子可能生铁锈,伤口有点深,要消炎以及防止破伤风。怎么,心疼了?”庄屿挑了挑眉。

“我是她班长。”

庄屿笑起来,他的笑使沈风很不舒服。像一根针,活生生的扎向心底,再一下一下把包裹在外面的掩饰的皮囊挑开。

“那么,班长,你该回去处理班上的事了吧。课桌数量是否足够,是否完好,旧桌子是否都放到天文台上,都等着你一一确认上报。我弄伤了她,我会负责的。”

沈风咬了咬嘴唇,正想着怎么回话。一个女生急匆匆地跑过来:“沈风,老班到处找你呢。”

“什么事?”

“让你去核对课桌数量上报后勤部。”

沈风愤愤地看了庄屿一眼,对方依然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沈风转过身走了。

庄屿走进去,看了看还剩大半瓶的盐水,于星辰躺在床上已经浅浅地睡着了。

他轻轻拖了椅子坐下来,于星辰还是被吵醒了。她困难地眨了眨眼睛,困倦像粘稠的流质覆在眼皮,她几乎又要睡过去。

嗓子干的说不出话来,庄屿起身拿了瓶水过来,一口一口小心地喂着。清凉的液体从嘴唇一直浸润到喉嗓,每一个细胞都像是吸水后丰盈无比。

于星辰终于能够开口说话:“沈风呢?”她被庄屿抱起的时候,刺眼的阳光让她睁不开眼。一股干净的洗衣液的味道忽然蹿入鼻翼。庄屿往前探了探身子,为她遮了大部分光线。

再后来,扎了针就睡着了。

庄屿顿了顿,僵硬地握着水瓶,差点儿将水倾倒在于星辰身上。他挺直身旋上瓶盖,不由自主地把瓶子捏得咯吱作响,反问道:“他是你的谁?人家说了只是你班长。班长,自然是有班长的事,走了呗。”

风扇在头顶呼呼的旋转。

失望的分子在空气中散播开来。

庄屿又把瓶子拧开,仰头喝了几口,突起的喉结上下翻动。

他放下水瓶,靠在墙上。于星辰看着只剩下小半瓶的水,微微皱起了眉。庄屿缓缓地开口:“于星辰,我追了你一个学期,你都没答应。你才转过去两个月,怎么就对班长死心塌地了?”

窗外的日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香樟树的树叶在窗外微微起伏,是有一丝风的。

于星辰闭上眼睛,突然感觉手被背上传来异样的感觉,针管停止了清凉液体输送。

庄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见鬼。”

于星辰睁眼看了一眼,差点吓晕过去。针头已经开始往回抽血。

庄屿按着针头,手背上传来微微的温热。输了大半瓶液体,手臂都像是冻僵了。

“忍着点。”庄屿抬头对上她的眉眼,随即又低下头去,干脆利落的拔下针头,用棉签按住冒血的针眼。于星辰抬起手臂,接过棉签自己按着。

她呆呆地看着血把白色棉花一点一点浸润加色。庄屿把盐水调停,对着垃圾桶挤出了血。

“要继续吗?我帮你扎针。”

于星辰这次抬了抬头问:“你还会扎针?”

庄屿抿了抿嘴:“现在知道你面前的男人有多优秀了?”

于星辰迅速扭过了头。

下午因为换课桌一直没有上课。于星辰吊完盐水,被庄屿搀着一路跳回教室。本来后者的想法是干脆利落地再抱回去。于星辰红了脸,说什么也不同意。

本来是害怕别人误会的眼光,后来发现这个可笑的举动更加引人注意。到了教学楼看着两层楼的楼梯,于星辰的脚开始发软。抓着庄屿的胳膊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庄屿低低地笑出声来,脸上一副“还不是要我抱你上去”的看戏表情。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风拿着纸笔从后勤部的方向跑过来。

他看了看庄屿,说:“我来吧。”

庄屿懒散地掀掀眼皮:“为什么?”

沈风表情僵了僵,之后又恢复正常:“我是她班长。”

于星辰低头看着鞋子上散开的鞋带,没吭声。

庄屿“呵”了一声,“那这种事好像不用你操心了。”

于星辰感到一瞬间的失重,抬头是庄屿的白衬衫在眼中一片雪白。庄屿的脸在眼前数倍放大:“这就是你喜欢的人的样子?”

于星辰扭头的动作被一声轻呵止住。“不许回头。”只在转角瞥见一抹白色的伫立的影子。

眼前的雪白变成大片大片湿润温热的白色雾气。

于星辰闭上眼睛,硬生生将眼泪逼回去——没由来的悲壮。

五月了。

曾经的鲜血淋漓变成浅浅的疤痕,时间又在月底考试之中翻过无数扉页,鲜红的分数评判的人生,终究是像白色考卷一样苍白无力。

于星辰又坐在窗边看着浓郁的香樟,阳光变得更加强烈灼人,中午上课时已经不得不拉上窗帘,教室的光线变得浑暗,沉闷得让人昏昏欲睡。

于星辰将窗户开了个小缝,白色的窗帘上下翻动,香樟树晃动成绿色的淡影。

她想起和沈风同桌的日子,一起伏在窗前看着阳光是怎样直射在地面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在晚自习小声讨论风从哪个方向来让香樟树在黑暗中翻起波浪,大团大团的黑影迎合着凉爽的清风,在白纸卷角时沙沙作响。

后来,斑驳了多少人三年高中生活的铁皮课桌换成了轻巧单调的蓝色桌面,还没来得及转身,世界就模糊到面目全非。

是眼前湿润的雾气?

还是目光中已经失去的焦点?

沈风坐在第一排,挺直背脊写着东西,两侧的肩胛骨突起,在白衬衫上留下褶皱,弯弯曲曲地不规则下沿。

于星辰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数学题,旁边刚劲的字迹是庄屿昨天下午留下的。自于星辰受伤以来,他就真的负起了全部责任,买好一日三餐,晚上送回寝室,早上老早就在楼下等着。一来二去和寝室的阿姨都熟络了,遇见了还会开两句玩笑话。颜好嘴甜,招揽了班上一大波女生,一下课就围着她问用不用扶她去厕所、渴不渴需不需要接水之类的。天天一脸花痴样“啊,庄屿人帅心善,以前怎么没注意到他。”

于星辰一直是数学差得厉害,看着八十七的数学卷子只咬笔头,庄屿坐在沈风的座位上,眼里全是香樟树盎然的绿意。他拿铅笔敲敲于星辰的头,叫她认真听。

于星辰仰头问他考多少,他眯起眼睛说:“一百四十五。”于星辰追问:“怎样才能考到一百四十五?”他笑起来:“想你时写错一道选择题。”

偶尔还会看到庄屿身后突然冒出来的沈风,铁青着脸看着他们。这个时候于星辰就默不作声,扭头去看窗外静止不动的香樟。

沈风不咸不淡地说:“请不要乱蹿教室。”

庄屿也淡然地理直气壮:“我想团结同学,互相帮助这种事情应该可以跨越任何跨度吧。”沈风脸更黑了:“这是我的座位,我也会帮助她的。”庄屿干脆懒洋洋地靠在背后的桌上:“既然这样的话,班长大人,那你就更应该舍己为人,无私地奉献出你的座位了。再者说,你和于星辰同桌这么久,也没见她进步多少。这种事情,还是不劳班长费心了。以我数学成绩前三的水平,一定会帮助她进步的。你就安心的去做班长该做的事吧。”

有时于星辰也在想,自己好像是和沈风越来越远了。转念一想,两人又什么时候亲近过呢?

    五月中旬。

    学校的助学金开始发放,六班分到三十个名额,自己可以写申请书申请。于星辰每年都会递交申请,拿着钱给家里补贴家用,这次也不例外。她盘算着给爸爸买个新手机,刚好可以用这钱。上次听到爸爸说手机在工地上从高架上掉下来了,屏幕瞬间粉碎不能用了,暂时也没钱换。

于星辰有点心寒,就言简意赅地写了申请交上去。当然用来买手机这种话是绝对不会写上的。一方面是不想让老师误会不会通过,一方面也不想让老师看不起。虽然自己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幸运的是,前十五名是享有的。五百元,买个手机应该够了。钱在一周之后打在银行卡上,于星辰逛了一个下午,还是买到了一个实用的。点了点钱,余额不足五十。

她拎着手机袋子回寝室,空旷的过道上没人,又黑又安静。她推开寝室门,把手机放进行李箱。门吱的响了一声。于星辰一惊,抬起头来看着半掩的门,警觉地问了一句:“谁?”她站起来走到门前,探出头来左右望了望,依然是空荡荡的毫无生机。

她没有感知空气里的可怕气息,报复的火焰被风吹着,忽明忽暗的亮起火星。

墙角晃过一抹匆匆的白色衣裙,暗暗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晚自习的时候,生活委员开始在教室里走动着收钱。

于星辰没反应过来,拉着同桌一问。同桌说:“哦,你这学期才来的不知道。就是有助学金的人,要交一百块钱出来作为班费。我们上学期就开始实行了。”

“为什么啊,这学期零零总总的交了很多次班费啊。”于星辰不解。

同桌手一摊,“班长说是为了看看我们有没有班级意识。到底是为了什么谁知道呢?不过说的是自愿,就看你了。”

于星辰伸手摸了摸兜里的零钱,又想到这学期的班费算起来差不多已经交了一百多了吧,既然是自愿,那就不交啊。

所以当生活委员走到自己身边时,于星辰说了声“不交”,吓得对方目瞪口呆地走掉了。

钱最后是交到了沈风那里过目,他看着于星辰的名字醒目地躺在未交栏上,微微皱起了眉头。

“什么情况?”

生活委员摇了摇头作回答。

下课于星辰从教室出来接水,沈风拉住她。

“怎么不交班费?”

于星辰一愣,随后对答:“不是说了自愿吗?难道你要强制性征收?”

沈风有点急了:“你不懂里面的深层含义,班主任说收班费就是想看看我们有没有班级荣誉感,有没有为班级做贡献的责任心。”

于星辰有点不屑,抱着杯子和他理论起来:“难道班级荣誉感、班级责任心是用金钱来衡量的?……”

沈风知道她的愤青情怀又要出来了,抬手看了看表,来不及和她争辩,转身向楼梯口跑去。

于星辰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他焦急地冲下楼,脸上分明是不耐烦与不可理喻的模样。沈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她握着玻璃杯呆呆地想。

    接水的地方排起了队,于星辰站在队尾。走廊的尽头开了一扇巨大的玻璃窗,狂风呼啸着路过窗外。天边是浓重的黑云,像打翻的黑色墨水瓶,将朵朵白云染色,黑压压地逼近,变化着恐怖狰狞的模样。

风又来了,于星辰穿着校服短袖,手臂上突兀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闭上眼睛开始想象香樟树会被风吹出的各种形状,在快速流动的空气中刷刷地掠过大面积的黑影。

于星辰拧开盖子,热水冒着热气注入玻璃瓶中。她有点晃神,沈风是不是要开始讨厌自己了?后面的女生拍了她一下,她才反应过来,关掉水龙头,伸手去拿溢出热水的玻璃杯。灼热的痛感从指尖迅速传递到神经末梢,刺激泪腺分泌出眼泪让眼前一片模糊。

手中的瓶盖被抽走,小心翼翼地拧在玻璃杯上。庄屿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揽过迷迷糊糊的于星辰走了。

是不是要在最关键时,才学会读懂人心?

于星辰偷偷拿手背抹了一下眼睛,从庄屿的臂弯里挣脱出来。“谢谢你,水杯给我吧。快上课了,你也快回去了吧。”

庄屿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最终还是伸出手揉揉她的脑袋。难得她这次没有躲开,庄屿舒了口气。

一声惊雷。

走廊的空气因风的流动变得清凉,依然是狂风大作,树枝刷刷地作响,在空中划出看不见的弧度。

庄屿问:“带伞了吗?下课我等你。”于星辰点了点头。

铃声骤然在耳边急促地响起,像是死亡前的噩耗。走廊上的人们惊叫着蹿回教室。

于星辰扬了扬手,转身走了。庄屿看着她走到教室门前,才放心地跑回班里。

沈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他急匆匆地下了楼,想着只有去高二年级部找表哥借钱。班里的同学大都交了生活费,没什么钱了,而表哥平时比较阔气。

他这样想着,转上四楼就开始敲门,一个女老师愠怒地把门打开,里面的人齐刷刷地望向他,正在举行连堂班级考试就这样被他打断。

沈风也顾不了那么多,拿了钱跑出高二部的大楼就打铃了,吓得他一颤。一边跑一边默念“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不然生活委员在上课时就会把钱交到班主任那里,于星辰自然就会……他不敢多想,迈起大步,白色衬衫鼓一只白色的风帆。

还是晚了。

沈风气喘吁吁的一把推开门,就看见班主任一脸不悦地站在讲台上。于星辰站在座位上,风从窗外灌进来吹得她眼角通红。

那句“何必冠冕堂皇的说成自愿,助学金是用来助学的”还是留了个尾音,通过快速流动的介质准确无误地传入沈风的耳朵里。

他痛心地扶额,大声说:“孙老师,于星辰的班费在我这儿。”目光齐刷刷地聚集。于星辰也望了过来,目光灼灼让他有点心慌。

孙老师看了于星辰一眼,对着沈风说:“那就交上来吧。”沈风抬脚迈进教室,于星辰一句话让他瞬间僵在原地:“不是我的。”

沈风快速以目示意,于星辰索性扭头去看窗外的香樟。

孙老师一脸严肃:“怎么回事?”“是她让我去拿的。”沈风快速做出反应。

于星辰还是冷冷的一句:“不是我的。”

粉笔刷“啪”的一声拍在讲桌上,“你们俩都给我出来!”

一道明亮的闪电,接着是轰隆隆的雷鸣。

像是侧卧在悬崖上,一翻身就万劫不复。   

办公室刺目的白炽灯,窗帘翻动,桌面上堆放的书籍哗哗翻动。

一只手提袋显眼地摆在办公桌上,班主任递到于星辰面前,“好好看看吧,没钱交班费,倒是有钱买手机,还敢不上交。”

于星辰瞪大双眼,反复确认是不是来自自己的行李箱。忽然就想起寝室半掩的门和出教室时许莹滴水不漏的笑容。反应过来伸手去抢,却被沈风拦住了。班主任看了沈风一眼,严厉起来:“沈风,我知道你身为一班之长,关心爱护同学,但是怎么能包庇纵容这种事情?”他用力拍在桌子上。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划破了漆黑的夜幕。

沈峰攥着手里的钱,在手掌心内微微作热。

班主任把手机拿了出来,饶有兴趣地把玩了一番,最后往沈风胸口上一拍:“来,你是班长,给我背下班规,不交手机,发现了该怎么处理?”

沈风迟钝地接住。于星辰开始恐慌,死死地盯着他的手,她摇着头:“不,不是这样的。”

“背啊!”“该怎么办?你是班长!”“怎么能包庇这种事!”

黑暗中有无数只魔鬼张牙舞爪的向他扑来。

“发现了……就摔!”一声惊叫,四下魔鬼驱散,依然是明亮的白炽灯,照亮每个角落。

于星辰绝望地摇起头:“不,不,不能摔,不要……”

“那你就把它摔了吧。”“摔了吧。”“摔了吧。”“你摔了吧。”

又是青面獠牙的魔鬼,把他逼得越来越近。

“不要!”一声痛苦的惊叫,沈风清醒过来。于星辰的脸在他眼前放大,绝望,惊恐,以及满脸的泪水,最后是跌在他的脚边。

是不是有种逼迫会导致瞬间失忆?

沈风错愕地低下头,吓得他往后退了两步,伏着椅子才站住了脚。

破碎的屏幕,遗散的手机后壳,电池……

自己怎样失了手,用了多大力气,摔成这副模样?

于星辰浑身颤抖着捡起所有的部件,泪水一颗颗砸在手背上,地板上。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沈风伸手去扶她,被她一把推开。

于星辰顿了顿,抹了抹脸,然后夺门而出。

只有一条出路——跑。逃离这个黑暗的地方,逃离这个压抑的地方,逃离这个虚伪的地方。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两侧是香樟树在黑暗中倾到起伏,变化着恐怖的黑影。电闪雷鸣,是驱散黑暗最有力的方式。大雨,快来吧。洗净这个黑暗的世界的肮脏,来吧。

绝望的人沉在山谷里,仰头看不见狭窄的洞口露出天际的星星。

于星辰坐在江边的护栏上,哗哗的江水潮起潮落,卷起水波扑上来,又无力地跌下去。城市的星火挡不住天边的风卷云涌,光线模糊成跳不动的影。

衣衫被风向后吹起,头发在眼前缭乱,手上捧着的仍然是一堆再无用处的废物。风干的泪水在空气中发酵成酸楚,长成锋利的荆条,动一动就会插进皮肤。

背后传来急促的喘气声。

庄屿拽着沈风跑来了。“于星辰,你给我下来,我把这家伙带来了,想怎么打你给我说。”于星辰回头看了一眼沈风,扬了扬嘴角问:“你怎么来了?”

沈风诧异地抬起头:“我、我是班长,来找你是应该的……”庄屿的拳头已经举到了他面前。

于星辰忽然笑起来:“到头来,你还是摆脱不了你班长的身份,还是不能做回你自己。同样,也不敢承认喜欢我。”

一道闪电将世界匆匆照亮。

一抹白影在眼中掠过,扑向哗哗作响的江面,恍然间看到于星辰闭着双眼,黑色的头发与白色的衣衫向后吹起……

“于星辰!”庄屿一声大叫,手忙脚乱地爬上护栏,纵身跃了下去。

由远及近的雨声,从城市边缘到城市中心,从看不见的远处到眼前。

等到雷声炸响在耳畔。

等到眼前白茫茫的雾气弥漫。

等到倾盆大雨冲刷着单薄的身躯。

难道满身的湿润与眼前耷拉滴水的头发。

等到地面上的雨水聚集形成回路涌入江里。

等到江面被雨点砸出一个一个瞬间性扩散的圆圈。

        沈风才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发疯般地冲向护栏,对着翻滚的江面大声呼喊。

      “于星辰!”

      “庄屿!”

        完全是毫无作用的声音。它们散在空气中,被雨点敲击成透明的碎片,和着地上的雨水,灌进江里。却无法通过流动的江水,准确无误地灌进他们的耳朵。

        雾气与眼泪。

        绝望与悔恨。

        每一场雨都是剥削与抽离。敲击着坚硬的外表,露出里面柔软而脆弱的灵魂,不堪一击。

        昨夜有雨,再无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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