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区,江州市的金融核心地区,相较于南安区那种混乱又古朴的感觉,这里充斥了太多现代化的气息,不论是宽阔的双向八车道,还是沿街相对的购物广场,以及高楼林立的高新产业园。整个城区有一种秩序井然的感觉,不论是城区的规划布局,还是在城区中生活的人们,都是那样错落有致,有一种数字化的快感,仿佛是被设定好的一般。吕丘北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仿佛在击打节拍一样,在这辆看起来高大威猛的汉兰达的窗框上轻轻拍打,车内吹着强劲的冷风,内视镜上挂着一个小巧的香氛瓶,随着汽车的加速和刹车散发出淡淡的香味,行车记录仪接电器一直闪着红灯,机械化的声音告示着车内三人博雅路全程限速40公里。
张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心里想着自己当初不应该听从闺蜜的话买那辆车型偏小的smart,思路却是混乱的,不知是因为窗外的艳阳刚好晒进挡风玻璃,还是后座唐曼那个丫头均匀的、酣睡的呼吸声。车上左摇右晃的香氛,是那种奇怪的迷迭香,只是少了人体组织的腐烂味道,张娜总觉得,这个小香薰,和博雅路有那么一点神似的感觉——都显得那样格格不入,但又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张娜感觉太阳穴有一些微微的难受,这条路她住了近六年,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感觉到如此得格格不入。
“再往前过了那个十字路口,就是大学城了。”张娜总觉得自己有义务尽一下地主之谊。
吕丘北做了一个“小声”的手势,向后看了一眼睡得正熟的唐曼,“两个城区离得正够远的,走跨区快速路将尽要一个半小时啊。”张娜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大学城,江州大学最大的校区就在这里吧?”张娜简单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这个不咸不淡的问题。“所以,我才会专程来那个成峰多次提及的地方。”张娜想到成峰就是江州大学的学生,不由得有一些难受。
“不过,老吕,你为什么要在车上挂一个和案发现场那个香薰香型一样的香薰?”张娜心里还是有排斥的,上次尸检过程中吕丘北打开香薰让整个尸检室充满香味的记忆历历在目,那种诡谲的感觉让她留下了一种深刻的心理阴影,甚至在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尸检室中,她依旧能闻到一种淡淡的迷迭香。她有点讨厌这个奇怪的香味,吕丘北说这个香味象征着追忆,但张娜总觉得,这种香味仿佛透出了生死的界限。
然后,脑子里就满是那个被塞进两颗心脏的玻璃瓶,两个被掏出内脏的尸体,尸体胸腔内的香草,还有成峰那个年轻的身体,以及溅落满地的血迹。张娜摇了摇头,看向窗外,刚好看到江州大学四个字,眼前好像又浮现了那个市三中女生白衬衣和淡蓝色百褶裙上如同龟裂一样的血迹。
在这个时刻,成峰在这个世界尚存的一些东西,在一个女警察的思维里,和一些没有感情而存在的物体,产生了某些奇怪的共鸣。可以称之为回忆,但更多的,像是一种请求。
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小了许多,这样突然的安静打断了张娜的臆想,也让后座的唐曼有些迷糊地睁开眼睛。汽车有些霸道地钻进一个狭窄的停车位里,车内车外的温度差让人更加起了困意,也多了很多烦躁的不舒适。唐曼仰头打了一个哈欠,被穿过梧桐树叶的阳光晃了眼,张娜抬头看着面前的淡粉色招牌,心中多少有了一些冷静的感觉。
琪曼心理咨询。博雅路345号。
吕丘北看了一眼唐曼疑惑的眼神,“找到一个真正了解成峰内心的人,才能找到突破口。”张娜点点头,拉着唐曼的胳膊有些小跑地跟在吕丘北身后。唐曼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衬衣,搭配了浅蓝的短裙,和一双擦得白亮的休闲鞋,出现在大学城这里,应该是三个人中和博雅路大学城最匹配的一个人。但是,另外两位,就显得愈发唐突了一些。一位穿着考究西服的男人有些俏皮地靠在对面的一棵行道树后,墨镜很轻浮地拿在手上,另一只手上捏着一支冒着淡淡烟气的万宝路香烟,看着唐曼稚气未脱的背影消失在心理咨询工作室门后,嘴角闪过一道微笑,如同工作室上小门铃清脆的“丁零”声,转瞬即逝。
工作室的装潢十分精致,有一种很浓的温柔的感觉,基调是粉色的,偶尔会有鹅黄色的配色,却让顾客注意不到墙上几幅《神曲》的插画,整个空间里漂浮着淡淡的卡曼橘和松针的清香,点缀作用的小灯散发着柔和的暖光。张娜和唐曼被这种很少女感的氛围深深吸引着,有些掩饰地用力呼吸着卡曼橘和松针的味道,更加感觉暖光灯昏昏沉沉得舒服极了。吕丘北凝视着墙上那几幅《神曲》的插画,整体感觉有些血淋淋的感觉,那种地狱的画面完美地契合在少女感的环境里,显得那样协调一致。
仿佛一切美好,都蕴含着极致的丑恶,而人却只能接受美好。
“下午好。”女孩子的声音甜甜的,有一种卡曼橘和松针的味道,“请问你们有预约吗?”吕丘北移开视线,看着面前的女孩,微微笑了一下。唐曼倒是很机灵,故作痛苦地说:“我们是成峰的朋友,这次想要和你们了解一下,成峰的情况。”女孩仿佛很了解成峰的样子,点点头,将三人引入一间等待室,“唐医生正在接待病人,请你们稍微等一下。”房间里飘着淡淡的咖啡味,仿佛刚刚有人离开,吕丘北皱了皱眉头,有些怀疑地看了看房间周围——
除了一个很大的橱柜和吧台,吧台上的咖啡机,还有一些桌椅,房间没有其他多余的摆设。吕丘北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看着百叶窗外的街道,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尼古丁味道,低头,发现靠窗的桌子边上挂着一个瓷质的烟灰缸,里面有一些淡淡的灰色,显得混乱,还有一些遗落的烟灰残留在里面,显得凌乱,不协调。
吕丘北心中感到一丝厌倦,身上也有一些不舒服的压抑感,心里莫名有一些慌乱。克制住自己想要去清理那烟灰缸的欲望,吕丘北努力恢复出一副正常的表情。
突然,那个卡曼橘和松针清香的女孩子推开门,“唐医生有一个小时的会客时间,请各位去办公室。”三人随着女孩,穿过一个装扮风格迥异的走廊,来到一个淡粉色的门前——那门上装扮着一些猫爪印的贴饰,挂着一个写着“主任办公室”的小木牌。
在一个面积不算太大的房间内,仅仅一个走廊的距离,张娜却清楚地感觉到这个走廊和办公室,与卡曼橘和松针有一些并不搭配的感觉,以至于那个女孩子也显得多余和累赘。唐曼只是有些好奇地看着走廊上装扮的像一朵朵白云的,绵绵的夜灯。
吕丘北眼神倒是充斥着犀利,顺着他的目光,张娜心中突然颤抖了一下——一副《格尔尼卡》的缩小画挂在墙上,这突然的视觉冲击打乱了张娜心中的冷静。
吕丘北明白,张娜这种自以为被打乱的冷静,才是真正的冷静。起码,他们都没有虚假地沉睡在“冷静”和“安静”之中。
唐思琪,吕丘北心中默默念着那个在办公桌一角摆着的牌子上的名字,牌子是白底黑字,用正楷字体打印而成,显得突兀而正式。医生是一个面貌年轻但普通的女子,打理了最近颇为流行的刘海,微微烫卷的头发随意简单地扎在脑后,一件宽松的白大褂套在束身的白衬衣上,领口的蕾丝花边有些招摇地横梗在脖颈一侧,搭配一条卡其色的九分裤,还有一双干净的黑色的经典款万斯休闲鞋,整体显得落落大方,干练精神。
唐曼仔细地看了看医生的面庞,心中有些奇怪,她总觉得这副普通的面容有一种着实很熟悉的感觉,但是又不知道这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想到也许是因为这周遭的环境以及心理咨询师固有的亲和力,唐曼也就打消了心里的念头——房间里有一种淡淡的雨过天晴后草叶的味道,办公室正正规规,四个地角各摆着一瓶小巧精致的香薰瓶,插着不同风格的插花。
“味道真不错。”唐曼用力闻了闻草叶的清新。
唐思琪淡淡地笑了笑,亲和的微笑下带着一种职业的感觉,吕丘北总觉得这种微笑更像是空乘,是一种带着短暂缘分的感觉,疏离但不可缺少,仅仅是礼仪的需要,恰当地戛然而止。“这些香薰都是我们自己调配的,空气的质量也是烘托气氛的关键。”声音很好听,有一种柔柔的、清新的感觉,就像是阴翳之后的暖光。“听晓璃说,你们是为了成峰同学的事情来的?”
唐曼点头,说道:“我们是成峰的朋友......”话未说完,就被唐思琪打断了,“你们是警察吧。”用了表示疑问的语气词,却只能听见一种肯定的感觉,“其实你们来这里我也是可以理解的。”看着吕丘北笑了笑,眼神快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的男人,“请坐吧,我去给你们倒咖啡。”
草叶清新的味道被咖啡的一种浓厚的感觉打断了,多么唐突地过渡,三人略微有了一些不适应,但是很快被现磨咖啡的醇香吸引,咖啡机有一种持续的、昏昏欲睡的声音,让咖啡因的味道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催眠,吕丘北想到这个治疗的手段,这里是布置精良的催眠诊疗室。“看了你的简介,你是斯坦福大学毕业的?”吕丘北有一点小小的欣喜,虽然这种熟悉感多了很多陌生和疏离,但是总有一种血脉上的东西,让他对这个千里之外的名校有一丝熟识。
“嗯,您也是斯坦福的校友吗?”唐思琪背对着三人,声音依旧平平淡淡。吕丘北默默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我儿子在斯坦福读硕士。”张娜眼神中多了一些小小的震惊,她一直以为老吕是单身,从来没有听老吕谈起过自己的家庭,与局里那些处于中年的警察们喜欢在空闲的时候聚在一起聊自己家长里短,老吕好像更喜欢独来独往,和一些干劲十足的年轻警员聊一些专业上和案子上的事情。
唐曼偷偷看了一眼吕丘北,愈发觉得这位吕老师萦绕着一种神秘孤寂的味道。
但吕丘北仅仅觉得,中年危机四个字更加贴合自己的状态,他本身还是很抗拒的,但是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想到自己当初失败的婚姻,也会想到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多年不曾联系的儿子。他只知道自己的儿子在读斯坦福的医学硕士,其余的一概不知,甚至自己的儿子在读的专业,都是他听以前的老朋友在朋友圈里偶然提起的。以前的老朋友,吕丘北不安地摩擦了一下手掌,以前的老朋友都因为自己离了婚渐渐地疏离了,仿佛婚姻的失败也为他打上了不负责任的标签。
而对于这些,吕丘北是不愿意去辩解太多的。他觉得亏欠良多,但他不知道亏欠的是谁。
唐思琪静静地将咖啡放在三人面前,淡褐色的卡布奇诺,还有精巧的雕花,唐曼不由感叹了一句:“唐医生,你真厉害啊。”唐思琪笑了笑,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唐曼一眼,不过这眼神被咖啡的味道巧妙地掩盖了过去。
“我们想了解一下成峰的情况。”吕丘北平复了一下心情,认真地看着唐思琪。这个年轻的姑娘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是吕丘北想到一个女孩子独身一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求学,个中艰辛也是可以想得到的,心中更多的反倒是一种怜惜。他更想把自己的这种怜惜解释成中年危机的多愁善感,也不愿意为之贴上一种父爱的标签,他知道这是同感,但是他想试图逃避这种同感,他希望自己逃避这种感觉。
“成峰只是我接待的患者中很普通的一位。”唐思琪整理了一下自己领口的蕾丝花边,“他的一些基本情况相信你们也了解了,关于他是单亲家庭的事情。”吕丘北点点头。“很多单亲家庭出身的孩子会因为自己家庭的缘故出现一种心理上的扭曲,我们称之为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反应。而这种心理状况会导致他们逐渐压抑自己的内心,同时,他们不知道如何去发泄自己内心的情绪,以至于他们始终无法直视自己内心的阴影,而这个阴影在最后,会变成一种仇恨的心态,他们会觉得不公平,进而会演变为严重的反社会型人格,将自己身上的不幸归咎于社会。不过,说到底,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凶手,他们也是受害者。”
吕丘北有些沉默,低着头,心里却重复着“反社会型人格”“受害者”两个词,还好,自己的儿子还算争气——虽然内心多了许多后怕,但是更多的是一种庆幸,自己的儿子经历了一些不幸,但是并没有被不幸打倒。相较于成峰这样的经历,吕丘北还是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
张娜心中隐约猜到了些,也只是默默地端起咖啡杯轻轻地啜了几口,只觉得唇齿间浓厚而贪恋,却慢慢演变为舌尖的一种苦涩,回味悠长。
“可以把成峰的诊断书给我们一份吗?”吕丘北尽量保持着一种平静的语气,虽然这个年轻的心理咨询师已经从他下意识的小动作和眼神中发觉了自己的异常,他还是在强硬地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这个案子让他有一种切肤的同感,他可以从心底理解这些犯罪人的行为动机,他甚至会产生一种同情的感觉,他明白这是心理侧写师的大忌,但是他必须坚持下去——
唐思琪说对了一半,婚姻的破碎的确会对孩子造成难以平复的伤害,但是,对孩子的父母,同样也会造成严重的伤害。
吕丘北深切地理解这些深受打击的孩子。
深受打击的孩子们往往无法理解吕丘北们。
往往,过多的了解,反倒会欲盖弥彰。吕丘北脑海中无暇去回顾老教授当年翻来复去强调的话,而心中莫名生起的悲哀,也早已将老教授的话冲到九霄云外。在这个案子里,他是一个警察,同样,他也是一个深受悲怆的父亲。虽然很多人都认为是吕丘北的过错,都将责任归咎于吕丘北不顾家不负责任,吕丘北百口莫辩,但是他不能接受的,只是自己的儿子对他的误解。他明白这个误解的严重性。
唐思琪在一排文件夹中抽出一个,递给吕丘北,“这份是成峰的诊断书。他来我这里做咨询的时候,由PTSD引起的抑郁症和焦虑症已经很严重了,但是不论他的同学、老师还是同学,都以为成峰生活在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里,有不苟言笑的父亲,也有温柔善睐的母亲。他一直活在自己臆想的幸福中,不敢直视现实,以至于自己将这种讲给别人听的谎言,慢慢信以为真。现实是他不敢面对的深渊,而他一直在和自己的阴影搏斗。只可惜,凝视深渊过久,深渊也会回应凝视,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也成为恶龙。”
吕丘北默默接过那个普通的淡蓝色文件夹,翻看着里面的文件纸,在这个文件夹里记载着另一个成峰,记载着一个真正存在的成峰。吕丘北心中感到一种压抑。
“你知道吗?我真的很理解这些孩子,他们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甚至不肯相信任何人。他们的心灵就像是包裹着一个硬壳,只有他们自己才可以涅槃重生。而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我也只能引导他们去寻找一个破除硬壳的方法。”唐思琪轻声说,张娜和唐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们并不是很懂这种感觉,但心里还是会有一种淡淡地忧伤感觉。
吕丘北脑海中突然回想到走廊中的《格尔尼卡》,回想到淡粉色墙壁上挂着的《神曲》插画,回想到那些像云朵又像是绵羊的绵绵的暖光灯......他有一种坠入晕眩的感觉,好像被唐思琪一句句引入了情感的歧途,他闻到一种卡曼橘的味道,还有一种淡淡的青草的味道,是雨过天晴的泥土的感觉,还有松针的清新,甚至多了一些咖啡的醇厚。他感觉到一种硬壳包裹的感觉,是那样的压抑,又是那样的坚韧。
他想要冲开那个硬壳,他想要在慢慢浸透的香薰中继续坚强地虚伪下去。
吕丘北直挺挺地歪倒在地上,打翻了手中的咖啡杯,咖啡飞溅出来,打湿了吕丘北干净的熨烫平整的衬衣,也沾湿了洁净的地毯,整间办公室的空气中充满了昏沉的咖啡因的暖意。张娜和唐曼顿时吓了一跳,发觉吕丘北晕眩得着实严重,急忙拨打了急救电话,唐思琪也被吓坏了,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两位女警察又是呼叫又是打电话,不知所措。急救车倒是干练迅速,张娜临走前还不忘简洁地对唐思琪表示了感谢,顺便拿走了记载成峰诊断记录的文件夹。
也许,只是吕丘北这几天太过劳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吧。两人摇了摇头,试图更加清醒一些,张娜驾驶着那辆汉兰达,跟在呼啸疾驰的急救车后。汽车里弥散着的一股迷迭香,让张娜内心只充斥着无尽的恐慌,她感到憋闷,但是她始终觉得这种香味——迷迭香、卡曼橘、松针、青草、雨过的泥土,有一种淡淡的联系。她只是告诫自己不要无厘头地瞎想。
卡曼橘女孩有些无奈地看着地毯上的一片狼藉,微微皱着眉头,闻着空气中怪异的气味,“刚才那个警察是怎么回事?”
唐思琪应该是平复好了心情,“别问了,快收拾一下。等一下还有预约的患者呢。”看着晓璃弯腰收拾的背影,唐思琪淡淡地笑了,眼角却不由得涌出两道眼泪,“只可惜,你也是一个患者。”这句自言自语的呢喃隐藏在晓璃小声的抱怨中,恰如醇厚的咖啡味渐渐被香薰抽丝剥茧一般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