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王小波《黄金时代》

陆九渊二十岁了！

《礼记》：“故日冠者礼之始也，是故古者圣王重冠。”男子二十而冠，谓之成人。

冠礼，是一个成人重要的践履之一。

宋袭唐风，冠礼无论官民都是很隆重的。

宋人的冠礼，是将二十岁的男性公民的头发绾起来，横插一根簪子，戴上一顶特制的帽子。他走在三乡五村，别人就承认他是一位加冠的“士人”；而庶人(农工商等)就只有随便用一块布包住头发的份儿。这种布，叫巾帻，或称冠巾。苏轼诗：“卧听使君鸣鼓角，试呼童子整冠巾。”

绍兴二十八年(1158)二月二十四日，陆家老屋热闹起来。卯时左右，明烛高烧。祖宗神龛上新添大宋两位先帝—徽宗赵佶，钦宗赵桓的木主神位。陆九龄、陆九渊从临安行都返乡后，传来二帝驾崩金国五谷城的噩耗，陆贺大哭，全家举丧，并设先帝灵位祭祀，以示宗法传家。

冠礼，必须祭祖，叫做行嘉礼。

祭祖的“牺牲”早已准备全猪、全鸡、全鱼。猪和鸡的毛色是纯一的，鱼，是鲤鱼，含有“跳龙门”的吉祥之义。祭祀《冠词》是父亲陆贺斋戒沐浴后亲笔写的，无非是些祈祷天地鬼神，要求先人在天之灵赐福，保佑“加冠人”万事吉祥，前程远大等等颂词而已。加冠的帽、带均有准备：宋人幞头，用藤织的草巾作里，用纱作表，再涂上漆，叫做“幞头帽子”，可以随意脱戴。“幞头”的式样是分等级的。

一般士人行加冠礼，都是用“无脚幞头”，那是黑色纱罗制成的硬冠，带子是系腰的。平民的腰带用熟牛皮做成，叫“韦带”。加冠的士人则用“绢带”，是二寸宽的熟绢做成，上面嵌着铜、铁、角、石和墨玉。

亲朋好友都来道贺，有送玉帛的，有送衣帽巾帻鞋履的，有送文房四宝的，有送弓箭宝刀和马匹的，也有送食物伴以银锭铜锣的…

有位客人带着女儿吴爱卿和一份厚实的贺礼，最惹人注目，他就是陆九渊的岳父吴渐先生。

吴渐，字茂荣，临川前廊人。他是陆家的外舅，又和陆九龄同为郡庠弟子员。子静十岁那年，跟着七九哥学。“文雅雍容，众咸惊异。有老儒谓前廊吴茂荣曰：君有爱女，欲得佳婿，无逾此郎。”外舅就将长女爱卿许配给他。

今日，他的乘龙快婿举行加冠之礼，他怎能不准备厚礼呢。

辰时正，鞭爆和唢呐锣鼓齐鸣，满堂宾客都穿上吉服。陆家六兄弟一色崭新的袍带，分立厅堂两侧。陆贺与继妻邓氏站在上首祖宗神龛的右边和左边。礼宾拖长了声调喜孜孜地念完了“冠词”，然后庄重地喊一句：“加冠”！父亲陆贺亲自将崭新的“无脚幞头”和“绢带”给老六子静戴上，系好。接下来是行大礼祭祖。祭祖后，拜父母拜师长(九臬、九韶、九龄)拜舅父泰山大人，再拜五位兄长以及诸多亲友。礼毕，在爆竹音乐声中大开筵席。席上，陆九龄谈到“临安消息”：渊圣钦宗驾崩于异国他乡，金主完颜亮拒不发丧，还要派特使以贺节为名，百般刁难高宗，威胁朝廷割让疆土。

特别令人发指的是有人献《临安湖山图》给金主，完颜亮竟命画工绘入己像，立马吴山顶上，亲自题诗。可见番狄野心不死，随时有南侵的可能。众宾客听了，全都义愤填膺咬牙切齿，也有长吁短叹暗暗垂泪的。一时气氛大变，沉重的心灵倾诉，爱国的精神躁动，弥漫了陆家老屋。

这时，只见六相公陆九渊站立起来，将崭新的“无脚幞头”取下来，捧在手中，大声说：“我跟随兄长到临安一游，亲耳听到岳少保是受冤含恨身亡。卖国贼秦桧虽说嚼舌而死，死有余辜！岳飞的《满江红)已经流布民间。大丈夫怀安贪生是太可耻了！二圣之仇不报，不驱逐鞑虏，不收复河山，愧对天地祖宗，也愧对这顶新冠！”

于是，他带头击钵吟唱：“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紧接着，陆九韶也激昂慷慨地咏唱了岳飞词的下半片：“靖康，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房肉，笑淡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那声浪直震屋瓦，飞出青田里，在长空飘荡，显示了人的尊严和民心威力！

晚茶后，陆贺和吴茂荣带领晚辈都在槐堂聚谈。

子静进来了，他重新换上了朴素的平民服装布衣韦带，更显得英姿焕发，平易近人。

陆贺说：“老六呀，你已长大，二十岁加冠，就是大人了！你四岁问天，五岁发蒙，六岁陪饮侍坐，八岁解经，十三岁悟《易》有志古人之学，十六岁剪去指甲学弓马，十八岁悟弈，表现出不凡的智慧，使我做父亲的充满了期望。还是你表姐夫说得对，大智大勇才能救国。他是龙虎山中客，我陆氏是山中宰相家。

这槐堂应当专为你辟一书斋，你还是安心读书，准备考功名吧？今天是你冠礼之日，难得舅舅来了，我提议为子静的书斋取一个名号，如何？

一席话，像食盐撒进了火盆，爆响开了。在座的都搜索枯肠，摇头晃脑，剪手踱步，沉思默想，谁都想献上一个雅名。吴茂荣先生也在绞尽脑汁，想为佳婿的书斋取一个漂亮的名字。

书斋起名在当时是件大事，也是中国传统文化颇具特色的韵事。儒生除了父亲赐名和字号外，还有自号、尊号、谥号，甚至书斋名也代表了他的个性、教养、爱憎、专攻、追求以至终身事业。

静场半个时辰，吴茂荣先生首先打破沉闷：“我看子静是崇孟的。孟子主张尽心，就叫：尽心斋吧？”

陆九皋说“诚斋”，陆九韶说“容心斋”，陆九龄说：“心斋。老六喜欢。《郊游诗》中不是有了吗？”一时间，你说一个，我说一个，什么本斋、悦心斋、平心斋、圣心斋、问心斋、我心斋、无心斋、仁心斋、明心斋、养心斋…都是围绕着“心”字做文章的。

陆贺很不高兴地说：“除了你们的舅舅说的符合典籍，有几个勉强可以。某些名字，我看压根儿不能用。心斋一词，来自《庄子》；容心一词，来自《列子》怎行？什么悦心、平心、问心、我心、无心等等，不见经传者，通统要不得。要取心字……我看，《书》曰：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叫个道心斋，如何？子静自己也可说说。

陆贺饱学，醉心典籍。他一开口，众人开口不得。

陆九渊却不同。他心里完全同意七九哥说的“心斋”二字，但他不愿拂逆父意，何况泰山大人还在座呢。

他沉思半晌，拱拱手，说出自己的主张：“父亲严训，孩儿记住了！舅舅的尽心二字，我很喜欢。孩儿十五岁那年写的《郊游诗》少作不够成熟，免了吧。不过，诸位兄长说的还是来自圣贤，借庄周，列御寇之口补其不足罢了。人心道心，虽出《尚书》，但近年来儒林道学争论不休，难以定论。孩儿认为：书斋名是辨志明心，极其重要，就如父亲说的经书不见者勿用。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又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孩儿认为：道心在于存，尽心在于存，诚在于存，容也在于存。存就是心，心就是存，存心就是圣贤之道。孩儿喜欢这个“存”字。以存命名，合经也合道。父亲，舅舅，兄长们一定会赞同的。

一番话，滴水不漏。他虽力排众议，却是不卑不亢左右逢源说理透彻，无懈可击。陆贺心中暗暗高兴：儿子算是成熟了！但他表面上却还要维护正统观念，当时就点点头：“唔唔，这就对了！典籍上写的，决非异端邪说可比。存斋决不是心斋，那就依你自己的主意吧。茂荣弟以为如何？”

茂荣先生连忙点头：“极佳！极佳！子静聪慧过人，就叫存斋吧。”

众人皆无异议。“存斋”正式命名，由陆九渊自己书写，在爆竹声中，贴在槐堂左厢房门楣上。

吴茂荣和女儿爱卿满心欢喜，索性试试子静的才力。问：“听说你十七岁写过一首《大人诗》，现在定稿了吧？能否当众吟哦，让我们也听听。”

子静起身向舅舅一拜：“遵命。”然后高声吟哦：

从来胆大胸膈宽，

虎豹亿万虬龙千，

从头收拾一口吞。

有时此辈未妥帖，

哮吼大嚼无毫全。

朝饮渤澥水，

暮宿昆仑巅。

连山以为琴，

长河为之弦；

万古不传音，

吾当为君宣。

这一首气势磅礴的古风。译意是：

我，大人，天地间的大人。

从来胸怀广阔，有胆有识。

还有一颗与天地同等的心。

什么虬龙虎豹

咆哮大嚼的鬼怪妖精？

等着吧，不要神气——

再多再多，我也要把 你们一口吞！

我站在时代的浪尖，

陆九渊全早晨，饮的是渤海水，

晚上，住的是的昆仑巅。

神州的众山是一张完整的琴，

长江黄河是两根不断的弦。

自从孟子死后，大道不见，金声不传，

谁来宣扬呢？

我—大人，历史的重任挑在双肩！

《大人诗》在陆子身后，学生为他编收文集时，标题改为《少时作》。它以强烈的爱国激情，鄙视虎豹虬龙的大无畏精神，突的意象，玄妙的奇想，古朴的语言，塑造了鲜明的“乱世大人”的高大形象，可谓反虚入浑，锻造大句，恢宏奇诡，意在象外。“朝饮”、“暮宿”二句，表达了少年陆九渊非凡的人格力量，立志要收复北国失地的誓言，也预示着中国“心学”的建立。

在场人都被《大人诗》气势奔放的雄健诗风、风格豪宕的艺术感染力所震摄了！刹时间，满堂的喝彩声鼓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