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世界里有个关于科比的都市传说,说他每天勤奋练球,还曾反问记者说“你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吗”。作为职业码字工,唐介岚则见过从零点到次日零点的……他住了超过一个月的任何地方。早上7点半,第N次通宵赶稿,眼看着天空从一片漆黑到微微泛白,再到天光大亮。后院一户人家打开二楼窗子,往房檐上扔了一把不知什么粮食,转眼就引来一群小鸟。他趴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儿,接着强逼自己把视线移回电脑屏幕。稿子还剩最后两页,早交出去早利索。但刚刚经过8个多小时的鏖战,虽有三大杯茶助阵,脑子无论如何也不太听使唤,总是本能地开小差。他闭眼仰头瘫在椅子上,想休息会儿再继续。在接近麻木的疲惫状态下,他的大脑一次只能专注于一种感官。排除了视觉的干扰,他才意识到为什么自己一直无法集中精神。
房间里有个细微的声音,咔啦啦一直不停,好像是壁橱深处——
他猛地跳起来,手忙脚乱地从壁橱最里面的角落挖出一个透明塑料盒。一颗玻璃球正在盒里微微滚动,或者叫“抖动”更合适——如果不是近距离仔细看,很难看出球的位置有任何变化。
这发现就像一针兴奋剂,让唐介岚猛然醒了80%。玻璃球上附的是半个纠缠术,另外半个就在他留在凶手公寓的那枚硬币上!自他回到家,玻璃球一直没反应,现在开始震动,说明凶手终于发现了家里的硬币、并带着它出门了。当然还有别的可能。唐介岚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心思缜密的凶手在地上发现一枚硬币,接着并没放进自己的口袋,而是沉吟片刻,打开窗子扔了出去。硬币在空中翻滚着划出弧线、落在人行道上。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饥寒交迫的流浪汉在楼下路过,颤巍巍地捡起来……
不过这只是可能性之一,实际谁说得准呢?说不定凶手百密一疏呢?必须亲眼见过才算数。事不宜迟,现在就得出发。一枚硬币能在一个人的钱包里逗留多久是个巨大的未知数,说不定凶手走在街上口渴,顺手就丢进了附近的自动贩卖机。
事不宜迟的另外一个原因则是杨霁。要知道一个做自由职业、没什么社交的已婚男子,能名正言顺单独出门的机会那是相当有限。“做口译”的借口上次放硬币时已经用过,这间隔还不到两天,不便故技重施。他蹑手蹑脚来到卧室门前偷窥,老婆还在熟睡。
机会稍纵即逝。他回到书房,聚气凝神,深吸一口气,大喊:“我操!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同时冲进卧室,抓起衣服就往身上胡乱套。
“……啥事啊?”唐介岚已经穿上一条裤腿,杨霁才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很好,就是这个效果。
“刚想起来今儿上午纽大有讲座说好要去的再不走来不及了!”唐介岚手忙脚乱地扎着腰带,连珠炮似的答道。
“不能不去吗?”依旧是慵懒的声音。
“当然不能。不说了我现在就出门,你记得起来吃饭啊。”说这话的时候唐介岚已经在门口穿着外套收拾背包。
“到地方发短信啊。”卧室里咚的一响,杨霁又倒回去了。唐介岚草草应了一声,又去书房拿了玻璃球盒子和附魔工具包,出门就往车库跑。只要在杨霁彻底清醒前把车开出去就好了,上了公路那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早高峰,去纽约方向又是雷打不动的史诗级堵车。唐介岚夹在车流中一寸寸地蹭着,不时偷看一眼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盒子。随着他缓慢接近曼哈顿下城和布鲁克林方向,玻璃球移动的幅度开始逐渐增大,说明他和凶手(或持有硬币的其他人)间的距离正在缩短。另外在接近泽西市时他终于也接到了老婆的电话。
“人在哪呢?”电话里传来杨霁疑惑的声音。唐介岚不禁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
“我出门了啊。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天纽大有个讲座但是我给忘了,现在过去还能赶上。你说好,还让我到地方给你发个短信。”反咬一口,必须理直气壮,细节越多越好。
“啊?是这样吗?”
“当然是!哦,既然醒了记得吃饭啊!”接下来就是及时岔开话题……
“那你到哪了?”杨霁似乎还没被完全说服。
“别提了,路上堵着呢。哎?前边松了一点,有个空档我赶紧插进去……”
“算了挂了吧,注意安全。”
“好好好,到地方报平安。”唐介岚长出一口气,挂断电话。
他像往常一样把车放在新堡商场的停车场,转搭地铁进曼哈顿。幸好附魔术不像手机信号一样受信号覆盖和障碍物屏蔽限制,玻璃球在车厢里继续滚动着。克里斯托弗街、第9街……地铁经过一个个车站,玻璃球的滚动幅度快速增加。看来目标就在岛上,不用去布鲁克林了,这可给唐介岚省了不少麻烦。
接近23街车站时,玻璃球突然猛地转了180度。唐介岚愣了下,随即意识到这表示地铁刚刚超过了他追踪的目标。他奋力挤到门口,在人群的裹挟中下了车,自信满满地走上地面。
一个多小时后,唐介岚火冒三丈地坐在7-11门口的花坛上,嘴里叼着烟,身边放着喝剩一半的红牛。用纠缠术追踪目标跟他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玻璃球只能指示凶手的所在方向,至于距离和高度则一律欠奉。就好像电子游戏里的小地图上只给个指示方向的箭头、却不给任务坐标,只能绕着圈子层层缩小,最后试探出目标位置。如果目标会移动……这么说吧,自从出了地铁站,他一直在10大道、23街、公园大道、30街围成的一大片矩形区域里兜圈子,期间玻璃球大约突然转向了七八次,表示他错过了凶手,但每次看向身后却总是一样黑压压的人群,根本没个名堂。9点多的曼哈顿地上世界,每一寸土地都被密密麻麻的人流覆盖,就算相距只有一米,你怎么可能知道那一大片人里哪个是凶手?眼下的情形就像把一万个玻璃球放在同一个容器里拼命摇晃、指望其中特定的两个黏在一起,这概率简直小于零好吗?
“威利就是靠这破玩意儿一直黏在我们身后的?那还真难为他了。”唐介岚愤愤地想。
如果更往北些,凶手就有很大可能是去查看邮政信箱,他可以守株待兔。可现在的位置太尴尬了,完全看不出什么可以蹲守的地点。起初的兴奋褪去,熬夜的疲劳加倍追了上来,他揉揉眼,从背包里取出塑料盒又看了看。玻璃球还在大幅度乱转,看来凶手离他不太远。然而他已经懒得继续跟踪,不如等对方静止下来再去吧。
气温不算太冷,阳光暖洋洋的好舒服。正当唐介岚有些昏昏欲睡,一片阴影挡住了阳光。他抬起头,发现面前站了个陌生男子。二十多岁的样子,几乎发白的淡金色短发修剪成整齐的寸头,皮肤则白得接近他呼出的水汽。“北欧血统大概就是这样吧?”他迷迷糊糊地想。
“嘿,朋友,我可以用一块钱买你一支烟吗?”那人彬彬有礼地微笑着。
“拿去抽,不用钱。”唐介岚抽出烟递过去。
“真的不要钱吗?”陌生人接过烟,扬了扬手里的钞票。
“不用。你们国家烟民太少了,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太感谢了。”那人在他身边坐下来,“抱歉还得麻烦你,可以借用一下打火机吗?”
障碍消失,突然恢复的阳光刺痛唐介岚的双眼,引发一阵头疼,看来红牛也敌不过熬夜后遗症。他默默递过打火机,抓起背包准备起身继续追踪凶手。
“天气真不错,不是吗?”那人伸手按住唐介岚的肩头,没去接打火机,“看看那些人奔波忙碌,而我们坐在这里悠闲地晒着太阳,人生似乎都变得更幸福了。对吧?”
唐介岚非常反感这种莫名其妙的身体接触。他尽量保持风度,若无其事地向旁边挪了两寸,甩掉那人的手。“嗯,可不是嘛。”他信口应付。头疼正在加剧,从阵痛变成持续的闷疼。
“失陪了,我要去——”他再次准备离开。
“据说纽约市有800多万人。”那人没来由地突然说。
“什么?”唐介岚转过头,只见陌生人望着街对面,表情平淡,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800多万人,随机两人相遇的概率是多少?八百万分之一?我数学不好,总之很小就是了。”
“抱歉,我不明白——”
“人生有时真是讽刺啊。明明向着心中的目标前进了很久很久,却总也达不到。疲惫时突然回头,却发现目的地就在身后。”对方天马行空似的变换着话题。
然而唐介岚无暇顾及这些。短短几句话之间他的头疼正在飞速升级。阳光像利剑刺痛他的眼睛,街上的噪音像铁锤敲打他的神经,那人说出的每个字都显得如此可憎。他第三次试图起身,却差点因为疼痛和眩晕而摔倒。
“别这么匆忙。你看这是什么。”陌生人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东西伸了过来。
唐介岚首先注意到的不是掌心,而是那人的手腕——一截衬衣袖子从外套边缘露了出来,上面赫然别着那枚他已经无比熟悉的铜袖扣。
“你是——”他虚弱地说。话音未落,那人掌心里发出耀眼的白光,唐介岚的世界静止了。
杀手按下“超载器”开关。闪光灯、氨气喷嘴、喇叭同时启动。视觉、嗅觉、听觉的三重强烈刺激“绷断”了身边这个亚洲人的意识,一切正如他的计算。几个路人听到短暂刺耳的高频噪音,往这边看了一眼便继续赶路。这是纽约,世界之都,所有种族和文化的熔炉。无论你在街头做什么,顶多只能引来匆匆一瞥。
他有九成把握客厅角落里发现的那枚硬币被做了手脚。推理很简单:他从不保留硬币,因为太容易掉落,留下指纹、DNA之类的线索。布设这玩意儿的人和之前侵入公寓的应该是同一伙。NYPD?FBI?这不重要,归根结底,对方还在偷偷打探关于他的一切。硬币上没有疑似摄像头或麦克风的东西,只能是某种形式的追踪设备。不,其实他觉得在这么小的一片金属上不可能安放任何装置。不过谁说得准呢?既然对方有本事不留痕迹地进出公寓并抹掉加密监控记录,说不定就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奇特手段。
追踪正是他最擅长的。杀手把硬币装进口袋,决定在人流最稠密的地方和神秘势力玩一场猫鼠游戏,看看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很快他就发现了目标——同一个心声在他的监听范围内反复出现,甚至多次在身边擦过,无论他如何迂回辗转都无法甩掉。对方用的追踪技术有些邪门,看起来好像只能抓到他几分钟前的位置,而且完全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他带着追踪者绕了不知多少圈,对方终于停了下来。
反攻开始。杀手摆出他最友善的笑容,走向追踪者心声的方向。
第一个回合非常顺利,甚至顺利到让他以为找错了人。追踪者是个满脸疲惫的亚洲青年,看起来好像全靠尼古丁、咖啡因和牛磺酸的支撑才能保持直立。“嘿,朋友,我可以用一块钱买你一支烟吗?”他主动搭讪,在眼神和语言的交流之间轻轻“推”了一下,对方的精神立即紧绷得接近崩溃。露出袖扣的瞬间他听到对方心里涌起剧烈的兴奋和紧张,才敢确信这就是目标。
按动开关。疲劳、紧张和刺激轻易绷断了对方的意识。亚洲人像一副照片,被定格在正要欠身站起的姿势。说了一半的“是”字被冻结在舌尖,张开的双唇间流下一线唾液。
“坐下。”杀手下令。亚洲人小学生一般乖乖端坐在花坛上。意识中断、潜意识获取身体支配权,相当于进入深度催眠状态,任由他随意支配。
“前几天进入我公寓的是你吗?”杀手望着街对面问。即使路人向这里多看一眼,八成也会以为那是两个朋友在闲聊。进入潜意识自动导航模式的人说话就像挤牙膏,杀手没时间细细盘问,只能直奔重点。
“是。”亚洲人答道。
“你是警察?”
“不是。”
“私家侦探?”
“不是。”
“帮派成员?”
“不是。”
“为什么要调查我?”杀手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
“因为袖扣。”
“这是什么东西?”
“附魔术。”
“你能把它修好?”杀手猜不到“附魔术”是什么名堂,但亚洲人的回答点燃了他的希望。
“不能,但我能做新的。”
“需要什么?”杀手沉吟片刻后问。
“两个足够坚固的物体、你的袖扣、两三个小时、一个僻静的地方。”
杀手笑了:僻静的地方,附近刚好有。
三个多小时后,七个街区外一座高层办公楼楼顶天台。
杀手有点头晕:他所见所闻的完全不合逻辑。亚洲人像表演什么后现代戏剧似的在空气里画着各种线条,最后把两个有些烫手的硬币塞了过来。在表演的同时他还回答了一系列问题。杀手尽其所能地拼凑了一下,似乎是这样的:
NYPD有个叫丹尼尔的警察相信魔法,找这个亚洲人帮忙破案。亚洲人会用这个叫“附魔术”的玩意儿,并根据袖扣找到了杀手家。附魔术的功能和用法基本没听懂,只知道无法通过普通方式学习,而传授附魔术的方法(什么“火花”之类的)亚洲人又不会。
“好吧。现在站到天台边缘去。”杀手想了会儿,他能榨取的价值似乎就这么多。这天台本是他为下个刺杀目标设计的“自杀”地点,今天就提前用了吧。
亚洲人顺从地登上屋顶边缘的水泥台,身体在风中轻微摇摆,再退后半步就要跌落。
“最后一个问题,你今天的行动还有谁知道?”
“谁也不知道,但如果我下午4点之前不回家,我老婆迟一定会知道有问题。”
“还有别人吗?”
“如果她知道了,就等于整个法巫会都知道。”
“法巫会?那是什么?”
“新英格兰法术与巫术协会。”
“……干嘛的?”
“美国魔法使用者组成的秘密结社。”
杀手抚着额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刚才的挤牙膏问答完全基于人类常识,谁能想到去问“魔法秘密结社”这种话题?出现一个魔法使用者已经非常罕见,按亚洲人的说法,难道美国就有很多个?若真是如此,轻举妄动很可能招致灾难性后果。
杀手看看表,已经接近下午3点。他别无选择,只能先放亚洲人回去。剩下的时间还够在他的潜意识里做个后门。
下午3点42分,7-11便利店门口的花坛。
“你是——外地人吧?”唐介岚兴高采烈。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兴奋,浑身精力充沛,熬夜赶稿的疲惫一扫而空,心情也好得不得了。
“是呀。我在找这个地方,请问该怎么走?”看起来像北欧血统的陌生人伸出手,掌心捏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联合广场地铁站”。
“哦哦哦哦哦这地儿我熟!你先一路往南,到第14街右转一直走就看见了!”
看着陌生人消失在人潮里,他掏出手机发短信:“讲座完事了,我现在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