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唐介岚和杨霁第一次这么晚才上岛。宅度破表的两人从来对家和电影院以外的夜生活不感兴趣、最多也就在岛上吃个晚饭,没想到午夜时分的曼哈顿居然别有一番气象:没有万年大堵车,没有胡夹塞的亡命出租,没有成群结队无视红灯的霸道行人,当然也没有尖锐刺耳的非典型性文化标志“纽约秒”【注1】……开车走在这样空旷的街道真是无比之舒畅,更难得的是他们还史无前例地抢到了街边停车位!白日里熙来攘往的街道简直比他们住的乡下小镇还冷清几分。杨霁推开车门,被寒风激得打个冷战,瑟缩着裹紧大衣。幸好他们就停在算命馆门口,不必在冬夜里暴露太久。丹尼尔特地嘱咐他们现在过来,也不知道是何用意。
门依旧紧闭,挂着大大的“关业”牌子。杨霁找了半天也没看见门铃,只好试探着蜷起手敲了敲,等了会儿唐介岚就有点不耐烦了,他拉拉门把手——竟然没锁。一串铜铃叮当作响,内厅传来丹尼尔的声音:“是你们吗?锁好门进来吧。”
关上店门,他们按上次的记忆摸进去,造型别致的吊灯投下一圈七明三暗的昏黄灯光,整个房间笼罩着一层恰到好处的神秘色彩。见他们进来,和一位女士一起坐在灯下圆桌边的丹尼尔站了起来:“来得刚好。我来介绍吧,这两位是唐介岚和杨霁,协会新人。唐、杨,这位是五月花。”
“夏娜·萨默尔(Shana Summer),或者‘五月花’,很高兴认识你们。”那女子也站起来。一头银白长发(灯光下有些偏金色),异常精致的脸上灰蓝色双眼无比深邃。有点像……白孔雀、豹猫、梅花鹿——以唐介岚的有限的动物学知识而言,能一瞬间想到这么多词汇实属不易。她的身上层层叠叠左披右挂,还点缀着无数宝石串成的长珠短链,这是所谓的“波西米亚风”?反正算命的好像都是这种人……乍见美人,唐介岚非常实在地僵在原地,脑内天马行空(或者说胡思乱想)。杨霁不动声色地背过手去掐他一下,开口说:“我是杨霁,或者Velah杨也可以。”唐介岚也终于回魂,清清嗓子:“唐介岚,Garrus唐。”
丹尼尔大笑,对杨霁说:“别怪他,第一次见五月花的人都这样,我们早习惯了。你们先坐吧,马上就开始。”
“开始什么?你还没说今天是来做啥的。”唐介岚问。
“丹讲了调查的情况。你们已经到了凶手公寓,但不能确认他的身份,对吗?我应该可以帮忙。”五月花转身去旁边柜子里取了些东西放在桌上——四个靠枕。
“你的法术是……?”杨霁试探着。
“梦魔法。(Oneiromancy)”五月花微笑着。
“……是弗洛伊德那种吗?”
“不,不是精神分析。我可以带你们去凶手的梦里寻找线索。”
对于这种甚少见到描述的法术,唐介岚简直有一万个问题在嘴边打转,但最关键的是——“你怎么知道凶手在睡觉?”
“说实话,我们不知道。”丹尼尔替五月花解释说,“但从凶手公寓里的情况来看,他应该是个极为守序的人,作息应该也非常规律。现在是凌晨1点多,我们就来赌一赌。”
“请围着桌子坐好,全身放松。”五月花给每人发了个靠枕,示意大家垫在脑后,“丹,凶手的标记呢?”
“在这儿。”丹尼尔取出装在密封袋内的一小团毛发,应该是从凶手家下水道里钩出来的,只是看起来没有那么脏,可能洗过了。
五月花把毛发放在面前的小银盘内,对丹尼尔做了个“请”的手势。一束火苗凭空出现,毛发在火焰中蜷曲碳化,化作一蓬黑烟。五月花满不在乎地深吸一口气,闭目屏息片刻后慢慢呼出:“好,我记住凶手的味道了。现在请大家手拉手,组成一个圆环。”
大概又是丹尼尔帮忙,桌子中央的小香炉自动腾起轻烟,内厅里弥漫着柔和的甜香。杨霁紧张地四下转头,也许凶手的灵魂会突然出现也不一定——五月花温柔的声音突然回荡在大家的耳畔:“向后靠坐好,全身放松。冥想,或者放任思绪飘荡。
“你们的心灵和身体同样轻松,回想起一系列让人感到安全、眷恋的意像。是妈妈做的苹果派,是晒过的床单,是初夏拂动风铃的轻风……
呢喃声中,杨霁慢慢合上了双眼。彻底沉入梦乡前,她似乎听到五月花说:
“在梦境里等我,集合后一起出发。”
杨霁猛地睁开眼,四周环境莫名地熟悉。她甩甩头,想起这是她在家乡工作时的杂志社。房间漆黑一片,挂钟指向10点27分。我在这干什么?加班?可整个编辑部只有自己,哪有半点赶工的样子?她推门走出办公室,月色如水,透过落地窗照亮整条走廊,圣洁中隐约带点阴森。她走向电梯,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好像……有点太响亮了。她突然想起似乎要等什么人,是谁呢?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她想回办公室去,可双脚却不听指挥。惊讶、恐慌。好像在其他梦里(对了,梦,我在做梦)有过同样的遭遇,却都只能听之任之。
她继续不由自主地走着,电梯却遥不可及。不知何时出现了第二个脚步声,又轻又快,哒哒地从后方逼近。她用尽全身力气转身,完全是徒劳无功。脚步声终于停在了身后——手?爪子?刀?无论什么,马上就会搭住她的肩头——
确实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右肩,一股暖流传遍全身。杨霁突然发现自己能动了,她猛然转过身,出现在面前的是……五月花。
“跟我来。”五月花牵起她的手。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是一片摇曳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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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介岚咳嗽着浮出水面。水齐腰深,但对一个绝对意义上的旱鸭子来说也够受的。他挣扎着爬上岸,喘了半天才想起看看自己身在何处。四周静得可怕,海浪轻轻冲刷沙滩。这是个岛,小到一览无余;天空中挂着巨大的明月,同样漆黑的海和天在遥远的天际线连成一片。
好眼熟,难道是——
身后传来异响。他猛地转身,又一个人从海里爬了上来,动作迟缓,好像精疲力竭。他凑过去想搀扶一把,却在摸到对方皮肤的瞬间被冰冷触感吓到缩手。借着月光他看了看那人的脸——毫无生气,却凝结着欣喜若狂的表情。他被恐惧的大潮淹没,此情此景……
埃文斯曾经藏身的死者之海?!
死人突然扑了过来,他以毫厘之差勉强躲过。转身再扑。唐介岚左支右绌,这才意识到自己没带附魔工具包。幸好还有婚戒。他抓准机会一拳打在那人的脑门上,同时触发法术。西瓜爆裂似的脆响,对方的头颅立即被轰成碎片。可没等他缓过气,身后又有水响……
很多人影,四面八方,场面犹如僵尸大片。好在死人们行动迟缓,足以让唐介岚飞奔着将他们逐一轰杀。可海里的人源源不断,他的活动范围被越压越窄,终于只能在碎尸围出的一小片空地上周旋。
“迟早要被耗死。”肺火辣辣的,似乎抽过的每支烟都来抢着跟自己清算。好在触发附魔术不要什么体力,不然他早已被碎尸万段。
突然有什么东西掉在肩头,一阵温热随即向四肢百骸扩散,疲劳一扫而空。唐介岚抬头看去,发现那是条银色的绳索,向上一路延伸,一直到半空的明月里。那里有个人影,他眯起眼睛仔细看……
是五月花。
他抓住绳子,一股大力将他提向空中,直到月亮旁边。所谓的月亮居然是扇大圆窗,五月花就在对面。唐介岚被拉过窗棂,“绳子”也自动缩短,恢复成她的一头长发。
“谢谢救命。幸亏戒指还在,不然早死了。”
“不,你不会死。”五月花笑着,似乎唐介岚说的是世界上最无稽的事。
“怎么可能?你看——”他低头,却被看到的景象惊呆了。活死人们还在向岛中心聚拢,但每每到达唐介岚原本在的位置就自动被轰得稀碎。就像一部主角缺席的僵尸片,群演们自顾自地全情投入。
“——他们……很奇怪哈?”
“你可以把梦理解成电影,所有角色都按预设的剧本活动。我让你脱离了舞台,可他们还在继续。在梦境里,只有梦法师能使用魔法。”五月花拉住唐介岚,向对面的一扇小黑门走去,“跟我来。”
唐介岚不甘心地对着空气出拳并触发法术,什么都没发生。魔法是假的,是僵尸们配合他表演。
黑门对面是所学校操场。似乎是初夏,空气里弥散着草木的芬芳。杨霁和丹尼尔正在操场边的树荫下等待。五月花示意大家聚拢,像春游前的老师般仔细叮嘱:“凶手正在梦里,我们现在出发。有几点基本规则要先说明一下。第一,我们接下来要穿过一些人的梦境。请不要打扰梦的主人;第二,不要尝试使用法术,都是无效的;第三,一定要跟紧我,一旦迷路很可能就永远回不去了;第四,千万不要死。灵魂在梦境里死亡,身体也同时死亡——”
“可我有好几次梦见自己死了……”杨霁举手提问。
“梦境的主人很少死亡。仔细想想,你梦到过死亡的过程吗?实际上梦境在死亡发生前就会结束,或者从‘死后’才开始。但作为梦境里的客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拿好这个——”她变戏法似的从空空如也的掌心拿出三个按钮,“如果发生任何不测,在死亡前按下按钮就能马上醒来。都明白了吗?那我们出发吧。”
五月花嗅了嗅空气,打开教学楼后门旁边储物间的门,一步踏了进去。
对面是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各种浓艳的色彩毫无逻辑地怒放着,杨霁甚至觉得眼睛疼。仔细再看,这是一个大庄园的庭院,他们出现在一道藤蔓缠绕的拱门里,右手是童话般的大宅(有点像迪斯尼城堡)和草坪,左手是几乎被睡莲铺满的水池。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正背对他们在草坪上玩耍。五月花竖起食指放在嘴边,自己则轻盈地跳进水池,踏着睡莲向对岸走去;丹尼尔犹豫片刻,用脚试探一下也大步跟上;唐介岚和杨霁手拉手踏上睡莲——很意外,叶子甚至没有颤动,像水泥地一样稳固。
五月花在一棵大树边蹲下,双手伸进树根旁的一个洞里,向两边用力扯着。土地像餐巾纸一样被无声无息地撕裂,露出深不见底的大坑。她挥挥手示意大家跟上,自己又带头跳了下去。
在黑暗的甬道中滑行许久,他们终于从一片云彩里掉出来,落在厚厚的积雪中。这是一片战场,视线所及全是白雪和七零八落的坦克与枪炮。丹尼尔俯身捞起一把老式步枪端详了半晌:“干,好像是二战的东西。”
唐介岚极目远眺,在很远处发现一座雄伟的红色建筑,上面挑着高高低低的一系列五彩洋葱形圆顶。“难道是……”
“克里姆林宫?”杨霁接上。
五月花循声望去,皱起眉头。比克里姆林宫更远的地方有一片铺天盖地的黑暗,正在向他们压来。“快走。”她催促着,大步走向几乎被白雪覆盖的碉堡。
“主啊……“五月花正要拉开碉堡大门,身后突然传来一把陌生的声音。那是一名身着苏联军装的年轻士兵,满身鲜血倒在不远处,也就是二十来岁的模样。
“……请聆听我的忏悔……”他咳出一口鲜血,仍然努力祈祷着,“请用你无所不及的恩典宽恕我,洗刷我的罪孽……”
士兵说着已经泣不成声,热泪在脸上的血污中冲出两道清渠:“主啊请你原谅我的罪。我曾经以正义之名杀死我的兄弟,杀死你杰出的造物。主啊请救我脱离苦厄——”血沫和词句源源不断从他口中流出。唐介岚突然发现士兵说的其实是俄语,不知怎么他竟能听懂。
五月花又看了看远方的黑暗,克里姆林宫已有大半淹没其中。她松开手,嘱咐道“在这里等我”,便匆匆走向垂死的士兵。
五月花跪了下来,轻轻吻了下他的额头,喃喃低语:“别怕。你的罪已被赦免,你要去的地方没有痛苦和悲伤。Pie Jesu domine, dona eis requiem.(虔诚的主耶稣,赐予他们安眠) Pie Jesu domine, dona eis requiem sepiternam.(虔诚的主耶稣,赐予他们永恒的安息) Pie Jesu domine……”
一遍遍的吟诵中,士兵的脸上逐渐露出祥和的笑容。与此同时整个梦境也起了变化,像画卷突然翻过一页,雪地战场眨眼间无影无踪,碉堡被参天巨树取代,年轻的士兵则变成树荫之下的干瘪老人,空洞的眼神紧紧盯住手中被灰尘盖满的相框。黑暗还在,而且离他们更近了。
五月花镇定如初。她拿过相框吹掉积尘,照片上是一位笑容可掬的老妇人。她将相框抛向太阳,脱手的相框化作一道彩虹,在空中编织成老妇人的巨幅画像。老人爆发出他最后的力量,竟坐了起来,每根肌肉都颤抖着,向天空伸出双手:“娜塔莎,我的娜塔莎!对不起,时间蒙蔽了我的双眼,我……我几乎忘了你的脸。娜塔莎,亲爱的娜塔莎,我初夏的花朵,我的太阳,我们终于要团聚了……”
与此同时,黑幕扩张的速度也陡然加快了几倍。他们就这样聆听着老人的自言自语,直到黑幕几乎碰到树冠。“走吧。”五月花擦擦眼角,拉开树干上几乎无法察觉的一道暗门,走进漫长的甬道。唐介岚走在最后,生怕惊动身后所剩无几的梦境,轻轻带上了门。
“不是说不要干预的吗?”他追上五月花,小心翼翼地问。
“那是个很老很老的人,临终前最后的梦。给他一点安慰吧。”
“有什么用呢,到头来——”唐介岚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收住。他想到漫无边际的死者之海,没有宽恕、没有天堂、更没有娜塔莎。老人终将带着他的喜悦和救赎漂浮在夜色下的大海,直到……直到什么?时间的尽头?大海的彼岸?死者之海有彼岸吗?在海岛上独自守望千年的埃文斯都不知道答案,这些问题还有谁能回答?
“到头来什么?”五月花问。
“没,没什么。”姑且认为老人和他的娜塔莎在天国里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吧。这世界需要虚假的希望。
甬道尽头是一道几乎两人高的铸铁大门。五月花在门前停住,深吸一口气:“对面就是凶手的梦境。确定要打开吗?”
“当然,来都来了。”丹尼尔满不在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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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多元宇宙里最小的时间单位是‘纽约秒’,其定义是从交通灯变绿到你后边的出租车开始按喇叭催促之间的那么长时间。”——泰瑞·普拉切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