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唐人街仅仅一街之隔的小意大利也是纽约的城市名片之一,几乎整个20世纪这里都是意大利黑手党的活动地区,当然也是《教父》中考利昂家族的发迹之地。如今风云起伏的黑道江湖已渐行渐远,只剩下人们浪漫幻想中的一个个传说。亲自站在小意大利街头,你甚至很难找到意大利的影子——除了每条街上都有至少五家的意大利餐馆。
实际上这正是小意大利在绝大多数人眼中的存在意义。无论是慕名而来的游客还是只为解决中饭的本地人,都自动忽略了餐馆楼上的东西。曼哈顿上包括小意大利在内的许多住宅区都保存着19世纪的历史风貌——高高低低的住宅楼严丝合缝地互相紧挨着,少则三四层、多则六七层,动辄排满整个街区,消防梯像爬山虎似的在外墙上贴着。只要在纽约住上一周,这些都会自动成为“视觉白噪音”的一部分,让你视而不见。
家住蒙比利街(Mulberry Street)的玛吉老太太正是生活在白噪音里的众多无名氏之一。她拎着个塑料饭盒,颤巍巍地按着扶手走下狭窄陡峭的楼梯,敲响二楼卡瓦利先生的房门。她等了一会儿,没人应门。这些老建筑内部单元的隔音很差,她记得大概一小时前还听到卡瓦利家传来很响的电视声。难道他刚刚出门了?“卢西奥?你在吗?”她不甘心地又敲敲门,依旧没反应。玛吉吃力地弯下腰,把饭盒放在门口。里边装着她刚烤好的蛋糕,那是卡瓦利上周帮她修水管的谢礼。
卢西奥·卡瓦利坐在沙发上,敲门声和玛吉远去的脚步在鼓膜上滑过,没留下任何印象。所有窗帘都关着,原本就采光不佳的旧房子里暗如黑夜,只有电视屏幕无声的幽光照亮他的脸,以及站在自己身后、看起来大概30岁出头的金发男子。
杀手冷漠地低头看着这个掩面哭泣的汉子,聆听来自他心灵的声音。汹涌盘旋的绝望、恰到好处的自我厌恶,似乎还夹着一点点悔恨。“继续说吧。刚才说到你高中被小混混欺负。后来呢?还有什么事让你感到无比屈辱?”杀手的声音几乎可以说是“和善”的,像来自知心好友的关切询问。
卡瓦利哽咽了半天,很响地擤擤鼻涕才勉强说出相对完整的句子:“27岁那年……被打劫。没、没有枪,一个人,用刀逼着我……我、我没抵抗,我把钱包交给他,然后——”
“然后怎么了?亲爱的卢西奥,说呀。”杀手在意念中伸出手,在绝望的漩涡里试探着搅了一下。漩涡似乎转得更快了些,自我厌恶忽然暴涨了数十倍,像汹涌的大海上堆积的乌云。
“我——我——”
“说出来吧,只要说出来就好了。”杀手放缓呼吸,小心翼翼地推进。一道闪电撕开云层,劈在漩涡的正中心。
“我——我——我吓得尿裤子了!”狂风吹起,摧枯拉朽般突破意大利人心中又一道防线。嚎叫的风带起海水,随漩涡一起盘旋,形成连接海天的水龙。卡瓦利不再哽咽,一句句话语刀子似的从舌尖倾泻而出:“我!堂堂男儿!被比我矮半个头的劫匪吓得尿裤子了!我甚至没敢报警,灰溜溜跑回家换衣服!”
此刻卡瓦利扭曲的五官居然慢慢平复。暴风眼里的宁静。已经到了临界点,只要轻轻再推一下……
“还有吗,卢西奥?还有什么事让你痛恨自己?”杀手循循善诱。
“昨天的披萨。”没有犹豫、没有激动,平静到吓人的回答。
“什么披萨?披萨怎么了?”
“昨天我叫了个披萨,接过外卖回客厅的路上绊了一下,披萨扣地上了。”
“披萨什么馅儿?”卡瓦利的回答让凶手略感意外。
“培根、意大利香肠、烤鸡肉、青椒、蘑菇。”
“真不错,一定香死了。”杀手不失时机地推了出去。只要轻轻一下,像是用指尖戳动,剩下的事情会自动发生。想到这里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谁能想到有人会死于一个披萨?人类的心灵世界真是神奇,你永远不知道哪只蝴蝶的翅膀能掀起轩然大波。
“当然,那是我最喜欢的。那么好的披萨,14寸的,盒子还热乎乎的。只要再走五步,再五步我就能坐下慢慢吃!偏偏地上有只鞋!如果我再把脚抬高两英寸!如果我前天晚上把鞋摆好!都是我的错,我蠢、我废物、我无能、我窝囊、我活该——”卡瓦利抓起摆在茶几上的菜刀。
杀手的动作快如闪电,附身按住他的胳膊:“别着急,卢西奥,一步步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噢,对呀!”卡瓦利放下刀,拿起手机打开录音程序,沉默片刻后对麦克风说:“我是卢西奥·卡瓦利,放高利贷的、人渣、废物、懦夫、恶棍。我迄今为止的人生毫无价值,所以决定为它画下句号。听到这段录音的人请唾弃我的名字。再见。”
亲眼看到录音已结束,凶手才再次开口。“然后拿着这个,抓紧了,千万别放手。”他把一只雪白的纸鹤放在卡瓦利左手的掌心。“现在请自便吧,彼岸正张开双臂迎接你。”
卡瓦利举起刀,像是在欣赏刀锋上反射的电视屏幕的光芒,泪痕未干的呆板面容上渐渐浮现出笑意。他猛然举刀刺向自己的腹部,直没到刀柄。菜刀没有血槽,平滑的刀身被肌肉和脂肪吸住,他试了两下也没能拔出。
“往侧向推。”杀手友善地提醒说。
没有惨叫,没有犹豫,只是呼吸变得有些粗重。卡瓦利保持着笑容把刀沿着刃口的方向推动。伤口被扩大,肌肉绽开。菜刀随着一股热血被拔出,立即又刺进身体。两刀、三刀、四刀……卡瓦利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反复自戕,喷涌的血液在幽暗的光线下就像是黑油。杀手站在他身后冷冷地看着,心中波澜不惊。他曾经爱极了这种时刻,喜欢反复品尝那种手握生杀大权、造物主似的快感。但十几二十次后新鲜感就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例行公事。偶然得到的神秘袖扣对他而言是种解脱——现在他根本不在乎怎么杀、杀的是谁,只想尽快交差拿钱。袖扣让他的工作简化了几十倍,甚至有些机械化作业的美感。只可惜好景不长,现在他又要依赖笨方法。
又过了很久,卡瓦利终于仰面呼出最后一口气。屋里血腥味浓得呛人,他身下的沙发已被浸透。杀手戴上手套,扒开卡瓦利紧握的左拳。纸鹤已被捏皱成一团,不知为何变得通体漆黑。杀手满意地点点头,把它装进随身带来的小布口袋。
很好,收工。杀手陶醉似的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敞开所有感官仔细聆听。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能听到周围人的心声。不,这可不像电影、小说里的读心术那么神奇,他并不能读出别人的准确心思,只能体会模糊的感情,偶尔因势利导地“推”上两把。后来他在北欧神话里读到大神奥丁肩头的两只乌鸦,豁然觉得找到了共鸣。Huginn,记忆。Muninn,思维。两只乌鸦每天巡视诸国,把见闻报告给奥丁。这不正是自己的能力吗?
杀手闭上眼,想象两只乌鸦从肩头起飞,巡视四面八方。三楼有两个人,一个开心、一个专注,没有半点可疑的迹象。一楼没人。门口一片嘈杂,看来行人众多。再远处……他的能力半径只有不到十米,更远的地方都是未知。不过这就足够了。杀手最后检查了一遍卡瓦利家,确定没留下任何痕迹,悄悄打开门溜了出去。
如果杀手的能力范围再扩大几倍,或许就能在两条街外的嘈杂中捕获一个“疑惑”的心声。“嘿伙计,听过收割者清洁公司吗?67号邮政信箱,有印象没?”一个混混正向帮派里的弟兄们打听着。实际上今天在曼哈顿的很多角落都有人提出同样的问题,而所有回答都被汇总到中央公园的一个僻静角落——
“全没听说过?嗯,没关系,继续帮我盯着点儿。”丹尼尔挂断电话。他坐在中央公园里的一条长椅上,脚边已经攒了十几个烟头。今天一大早他就去五大道580号探路,事情出乎预料地顺利,绝大部分疑问当场得到了解决。那座楼里有个邮局,里边有一大堆邮政信箱,当然也包括67号。他没有充分的理由向邮局要求调取监控录像,但托关系查查信箱的主人也不算太难。他满以为整个案件即将随着天上点下来的关键线索迎刃而解,没想到下一步就是南墙。
信箱的租用人是“收割者清洁有限公司”(Reaper Cleaning LLC),然后,没了。没有公开记录,甚至连办公地址和电话号码都欠奉,各种黄页也都找不到这名字。这是让丹尼尔最纳闷的——服务业公司一般唯恐别人不知道怎么联系自己,会抓住一切机会在所有想象力可及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名称和电话。这一家……怎么看都不像正经的清洁公司。
想到“不正经”,他忽然拓宽了思路。既然跟两宗命案有关联,名字又阴阳怪气的【注1】,保不齐他们做的就是地下世界的生意。于是他火速调动自己的整个线人网络,看看从纽约市大大小小的帮派里能否旁敲侧击到什么线索。接下来他的手机几乎就没闲着,马不停蹄地拨入拨出。这么个忙法在警署里实在太惹眼,所以他干脆找了这么个僻静的地方慢慢来。
第六个线人回话说什么也没打听到。包括这位在内,丹尼尔的很多联系人其实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线人,而是单纯的互惠关系,甚至有些还带点儿小交情。做人不能太黑白分明,这是丹尼尔的信条。对某些无关痒痛的坏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无妨,抓了他也不会让纽约变得更干净,反倒是交个朋友说不定以后能钓到大鱼。
下一个要联系的叫Gabbo,丹尼尔看见手机联系人的界面上紧随其后的Garrus Tang,这才想起他答应过一有消息就通知唐介岚他们,于是他立即拨了过去,但响了两声就被挂断了。
“非常抱歉,我和客户在一起,不能接听您的电话。请等待我的回电,如有急事请短信留言。”几乎在同一秒钟,他接到唐介岚发来的短信,像是设置的自动回复。
“调查有进展啦!”丹尼尔发着消息。
布鲁克林。唐介岚压低帽檐走进凶手的公寓楼,趁大堂没人赶紧上了电梯。4楼走廊依旧阴暗逼仄,静悄悄的。以防万一,他从家里偷偷带出来个玻璃杯,扣在门上把4楼的所有房间都听了一遍,尤其是凶手住的4E。很好,超级安静,基本确定没人在家。他掌握的附魔术里有个能放大声音的法术,但毫无私密性可言,简直是魔法驱动的大喇叭。万一凶手在家、发现自家动静被放大好多倍响彻整条走廊,那可就尴尬了。
丹尼尔的调查速度在唐介岚看来完全无法接受。话可能不好听,可实际上唐介岚根本不在乎那两宗命案的来龙去脉。他关注的东西就一样:袖扣。埃文斯给他们的阉割版附魔术里不知缺了多少东西,而且迄今为止没有半点继续传授的意思。这两枚袖扣实在是突破埃文斯“技术封锁”的难得机会。他担心的不是破案后丹尼尔不让他拆解附魔,而是夜长梦多难免意外。因为其中一枚被封存在现实场稳定器已经失效了一段日子,万一再拖上几天凶手以为这东西彻底报废、把另一半给扔了那可就麻烦了。他可以像上次一样用另一半附魔图纹追踪,但真追到个垃圾填埋场怎么办?
埃文斯和五月花都警告说凶手是非常危险的人物,所以他干脆假托做口译,背着杨霁一个人溜过来。原本他打算破门而入,拔了路由器让安保摄像头断网、趁机拿了袖扣就跑。后来想想这招太欠考虑:凶手未必总把袖扣放家,而且五月花特别提醒说对方可能布设陷阱,不宜贸然接近。那就退而求其次,由他来设个陷阱让凶手钻,攻守互换好了。他在4E房间门口蹲下,从背包里取出做好的附魔道具——一枚25美分硬币和一把钢尺。
唐介岚小心翼翼地把硬币塞进门下的空隙,手机却叫了起来,在空无一人的走廊显得格外响亮。他慌忙去掏手机,又差点一肘杵在房门上。是丹尼尔。他不假思索地挂断并发出自动回复,免得对方反复拨打,顺便还静了音。
4E房间依旧毫无声息,看来肯定没人。唐介岚松了口气,又把钢尺从门下探了进去、贴在硬币上。“给我顶。”他小声用语音触发法术。叮的一响,尺子微微一震,随即硬币贴着地板滑了进去。说起来这计划算是跟威利学的。硬币上附的正是纠缠术,让他可以实时追踪。选择25美分则是因为这个面值平时最为常用,停车投币、自动贩卖、地铁买票,用途多得很。凶手捡到硬币九成九也要收进钱包。虽说凶手异常谨慎,但埃文斯也打过包票说那人不会附魔术。任他再怎么起疑,这玩意儿在他看来也不过是枚普通硬币,随便怎么检查也绝无异状。
唯一可能不自然的就是硬币的位置。所以唐介岚也反复实验,做了个力道不大不小的推进术(婚戒上附的正是同一法术的变态强化版)。他记得大门正对着小客厅,钢尺这一推应该正好把硬币推到客厅中间或通往卧室的小走廊边上,这样不管怎么看都不可能怀疑硬币是从门缝塞进来的。
做完这一切他火速收好背包离开公寓。现在回家为时尚早,得找地方泡上几小时,假装累趴了才行。
夜幕降临,唐介岚通过95号州际公路出口收费站的时候,五月花正沉浸在梦境中。校园、轻风,树影,永远的初夏,五月花盘腿坐在空荡荡的操场边。关于上次访问的凶手梦境,有一件事始终让她有些在意,就是唐介岚反复强调的印第安人。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团物事扔在地上,守护储物箱的印第安人转眼就恢复了原本的形状。
“你是谁?”五月花轻轻地问。
没有任何反应,看来那印第安人是个极简单的意象,只会几个动作而已。五月花抬起手,手臂忽地向前伸长两倍,从印第安人身边擦过。那一瞬间印第安人抓住她的手腕,神情凝重地摇摇头。
五月花扭转胳膊,一道电流顺着手腕传遍印第安人全身。衣服、羽冠和红色的肌肤在她眼前被解离成无数细小的纤维。肌肉、内脏、骨骼,解离继续进行。她挥挥手,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吹来,把纤维汇成一条小小的河流,在她眼前飘过。她在纤维中仔细寻找任何可能有用的蛛丝马迹——如此真实的印第安人一定有现实来源。所谓“西部片留下的童年印象”只是她当时信口而言的解释罢了。
纤维极为纯净,不带半点杂质。正当她打算放弃时,一片闪亮的金属从印第安人几乎完全消灭的骨骼里掉了出来。是一枚银胸针,图案是对月长啸的狼。五月花把胸针捏在掌心,感到它在微微跳动。
没错,印第安人对应现实中的某个人,而且那人正在梦中,胸针就是他(她?)的标记。五月花嗅嗅空气,转身向操场对面的体育馆走去。
体育馆大门背后是间卧室。灯光暧昧,床上纠缠的肉体发出阵阵呻吟,这是某人的春梦。五月花化作一片阴影,悄无声息地沿着墙角滑到床下、进入房间对面虚掩的壁橱。
壁橱里是个几乎纯白的房间,四壁浑然一色,让人很难看出这里究竟有多大。一对凌空漂浮的大眼睛在中央四处张望,这是一个新生儿的梦境。五月花微笑着对大眼睛挥挥手,从房间的各个角落传来一阵兴奋的咿咿呀呀。接着她在旁边的墙壁上画出一道线条简单的门,轻轻拉开。“呜哇!”梦的主人说。五月花走进门里,线条随即消失。
门后是响亮的厮杀声,满脸稚嫩的少年骑士和一队半兽人战成一团,而且颇占上风,大概是哪个小宅男的梦境吧。五月花变成一只白兔,轻巧地从他们脚下穿过,一头扎进骑士扔在旁边的行囊。
行囊里是一片明月照耀的林间空地。月色清凉如水,四周不时传来蟋蟀的歌声和猫头鹰的鸣叫。这正是她在寻找的梦境,梦的主人就在附近。她循着空气中的气息穿过丛林来到野花绽放的山坡。气息的终点就在那里,是头健美的雄鹿。“鹿也会做梦?”五月花想悄悄从鹿身后靠近,却踩到草丛中的一段枯枝,雄鹿几乎在树枝咔吧断裂的同一瞬间就向山下冲去。五月花愣了一下,连忙化作一阵微风,在空中紧紧跟随。从这个高度俯瞰,她才惊异于这梦境的规模和真实度——山林延绵,一草一木都真真切切,时而可见飞鸟走兽;鸟鸣、不知何处的潺潺水响和树叶随着五月花拂过而发出的娑娑声共同交织成安详的夜曲……她不知不觉就沉浸在山野之间,全然忘了鹿的那码事儿。
注1:身穿长袍兜帽、手持大镰的死神形象在英语里又叫“冷酷的收割者”(The Grim Reaper),常简称为“收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