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里。

一个女人拉着一个孩子。今天有猴戏艺人来表演。孩子说，他想去看。女人觉得，这一趟很有必要，毕竟，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太阳了。有多久呢，其实也才五六天，只是在她心里，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对啊，她丈夫已经死了五六天了。她不记得她是怎么应对那些来吊唁的七大姑八大姨的了。这里有哭丧的习俗，每个应该与逝者亲近的人都得在坟前放声大哭，哭声越响亮，按习俗，就表明他与逝者越亲近，还会有一个人专门哭数逝者的生平，这关系到逝者家的体面。女人是被要求哭的，可她一滴泪都掉不出来。她不是不伤心，而是伤透了。你见过穿了底的枯海还能滴出水来吗？

那个男人对她很好，很好。

她不是本地人，她遇见他的时候，22岁，天真，单纯，但从未想过她会跟他。他不高，脸也不好看，还胖，总是给人一种憨憨的感觉，不，他就是个憨憨。很笨，很老实，也很好欺负。他那时在外地务工，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干的最苦的活，拿着最少的钱，让她一个管财务的都看不下去。可是，就是那么老实的一个人，追起她来，一套一套的。每天都特地去给她打招呼，一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全都拿给她。有一次，为了给她送他亲手做的红烧肉，急忙忙下完工地就跑来找她，结果她说了一句：“冷了”，那憨憨居然哭了。就是那时候，她就决定要跟他，一辈子。

跟了他以后，她从没后悔过。那个男人把她宠得过分。做饭洗衣什么的他基本全包了，有了孩子以后更上不用说，再忙也没少陪她和孩子。她很幸福。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没能有老天婆陪着，嫉妒她，所以让她丈夫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就没能再醒过来。

风和浪是一起过来的。一个家失去一瞬间失去了主心骨。她这才发现，她在困境前那么脆弱。她在那一瞬间体会到了幸与不幸。幸的是她前半生顺风顺水，不幸的是她太过幸运，以至于毫无抵抗力。她紧紧地搂着孩子，她只有他。

女人在坟前没能哭出来，她遭骂了，似乎是的，而且不止一个人骂她。她不太清楚，好像是这样，又好像没有，她分不清了。她把自己锁在房里，她不想出门。孩子似乎来敲过门，似乎又没有。她吃过饭了吗，记不清了。

她现在要带孩子看猴戏，对的，这点肯定没错。她想见见太阳，这也没错。得确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周围人都赶着去看热闹。

孩子很兴奋，上蹿下跳的，他从没见过猴子。

到了地方，打眼望过去，猴子身上都系着链子，他们好像也毫无知觉，身上穿着戏服，在自顾自梳理自己的毛发。有个猴戏艺人在边上做准备工作，给人一种岁月沧桑的感觉。

猴戏开始了。

几只猕猴踩着独轮车在转来转去，更绝的是有一只猴子在表演倒立抽砖。一块一块地砖抽出来，那猴子竟然能一直保持倒立，结束的时候还给观众敬礼，惹得众人欢呼连连。孩子更是好奇不已，结束了还赖着不肯走，一定要看看那只会倒立的猴子。

女人纵他去了，她现在很累，但很想待在阳光下。

孩子蹦蹦跳跳地到了猴戏艺人旁，他拉拉他们的袖子，他想和猴子握手。猴戏艺人收拾好工具，和蔼地摸了摸他的头，牵了那只弥猴过来。

“它叫小明。它是我最喜欢的一只猴子。”

“它好聪明！”

“对啊，以前有只一样的猴子和它一样聪明，叫小聪。”

“小聪去哪啦？我想见小聪可以吗叔叔。”

“小聪……去天上了。那是个可长的故事了。小朋友，我们要回了。拜拜。”

“叔叔你们明天还来吗？”

“来啊，演出有三天。”

“那叔叔拜拜，明天我还来。”

“哈哈好。”

第二天，女人又带着孩子来了。

结束后，猴戏艺人讲了一个故事。

猴戏艺人曾经有一只猴子，就是小聪。

小聪是他亲自接生的，他亲手把小聪养大，小聪也不负他的期待，是所有猴子只最聪明最有人性的一只。别的猴子要学两三天的动作，小聪一天就学会了。猴戏艺人的技艺是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把猴戏传承下去，就是他最得意的事。小聪成了台柱子，也是他的心头宝，最重要的，他把小聪看成自己的孩子。可是，小聪并不是寿终正寝的。

猴戏戏人每年农闲时就会拉着几只猴子去全国各地演出，一方面传播猴戏，一方面赚点闲钱。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是有一天，警察找上门来了，说他犯法了。小聪也给送到了动物园代养。但是，当他保释出去的时候，小聪已经死了。

园长告诉他，小聪不吃不喝，每天都在撕咬笼子，没能熬过七天。有时候，太通人性，不是好事。

猴戏艺人沉沦了很多天，虽然后面证明他没犯法，可他再不想耍猴戏了。他能走出来，全凭这只叫小明的猴子的诞生。一样可爱，一样机灵，一样通人性。它是另一个希望。

女人听完故事，默默走了。

第三天，孩子来了，女人没来。她让孩子给猴戏艺人捎了一句话：谢谢。

女人去找一个叫坚强的东西去了，她说，她要穿越沉沦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