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喜事

           高禄堂


太阳偏西了。石大娘刚烧完火,身上的烟灰也没来得及拂去就去喂猪。她把猪食一勺一勺地舀进槽里,听着那白鼻子肥猪呱唧呱唧吃食的声音,比听最好听的音乐还醉心。她摸弄着白鼻子那发亮的鬃毛,自言自语地说:“总有一百六十斤了吧!咳,有这个宝贝,给俺柱子办个热热闹闹的喜事儿就不愁了。”说是不愁,她有犯起愁来:儿子硬是拦着不让卖也是枉然。

石大娘跟石勤老汉辛酸苦辣地熬了大半辈子,就熬下了石柱子这一个儿子,真是蝈子腚上独根毛呀。石柱子今年二十岁,中学毕了业在生产大队当会计。上中学的时候“恋了一个爱”,是葡萄峪生产队的葡萄姑娘,和石柱子同学。他们毕业回家后,石勤老汉就操扯着要给孩子办喜事儿。石老汉虽然有点旧思想,可是儿子自由恋爱他打本心眼里赞成。要不是逢上这世道儿,儿子兴许得打一辈子光棍儿。因此,他觉得既然儿子自己找下了对象。当老的就得快置办彩礼给定住婚。要不一旦散了,踏破铁鞋也没处寻了。石老汉和老伴儿商量好,把白鼻子卖了下彩礼,余下的再热热闹闹办喜事儿。可是昨天老汉去卖猪,石柱子追到半路象截小偷一样把老汉截回来,硬说:“人家说得明白,什么也不要。”石老汉生气了,说:“就算不下彩礼,照时兴的规矩也得送个纪念盆(品)呀。”

“我早赠给她了。”

“什么物件?”

“两本书。”

“呸!猪八戒抱着半刀火纸——显你是个识字的!书算哪路纪念盆?顶少得送个大花洋瓷盆。”

“唏,你老人知道什么。要彩礼是买卖婚姻,人当了商品还有什么资格做人?爹,你应当把人家当人看。”

“女嫁儿娶,陪送彩礼,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呀,说不定在外边弄了些什么狗扯羊皮的事,明儿我得去相一相,问个明白。”

“那好极了。”石柱子没和爹再顶,又去算他的早秋分配帐去了。

第二天,石老汉吃过早饭,就到葡萄峪去了。天快黑了还没回来。石大娘趴到猪栏墙上手搭凉棚往西眺望,巴不得老头子一步闯到眼前,把喜讯送到她的耳朵。

石勤老汉来到葡萄峪生产队,知道儿媳妇在葡萄园工作,没用询问径直往葡萄园走去。八月的太阳十分强烈。老汉被毒花花的太阳晒了十五里路,猛丁地钻进浓荫密布的葡萄架下,视线骤然昏暗。他佝偻着身子小心地往前钻,冷不防撞到一大串葡萄上;那葡萄“哎哟”一声掉到地上:“你怎么往人身上碰?”石老汉吃了一惊,模模糊糊看见一个站在凳子上修葡萄藤的姑娘,被他一头撞了下来。他定睛一看,那姑娘满身衣服都是葡萄花纹,难怪把她当成一串葡萄了。于是老汉笑嘻嘻地赔补说:“人老眼花,你没跌重吧?”

“是我自己跳下来的。你老人家找谁?”葡萄姑娘把一根葡萄藤往手指上缠弄着,一边打量这陌生的客人。石勤老汉尽量睁大眼睛想看清姑娘的模样儿,由于眼睛睁得有些过大,看人的姿势也不大自然,把葡萄姑娘看羞了。她两颊绯红,一对水灵灵的葡萄似的大眼睛不停地闪动,顺手又剪下一节葡萄藤卷弄着。

“你就是葡萄姑娘吧?”石老汉的瞳孔慢慢放大了,看着那满身像结满葡萄的姑娘这样肯定地问。葡萄姑娘点点头,接口问:“老大爷,你是哪个大队的?来做什么?”老汉被问懵了,后悔在路上没编下一套应付的话。他想了想:这二年不是兴“参观”吗?......“啊,听说您这儿葡萄品种多,长得大,我来参参观。”至于从哪里来,他装作没听见。葡萄姑娘又问:“有介绍信没有?”

咦!没料到她还来这一手。石老汉不得不再编造口词:“嘿,俺那大队会计是个稀里糊涂的大忙人,我今早找他开信,他说不用开。”他摊开手,象是埋怨会计又象无可奈何。

“你是哪个大队的?”

唉,这姑娘真麻烦,打破沙锅问(纹)到底。老汉不好吱唔,只得直说:“我是枣林坝——”

“枣林坝!”葡萄姑娘那藏在长睫毛下的黑眼珠儿机灵地一闪,“您的会计不是石柱子吗?他怎么这样不负责任?”

“呃呃,很负责,是他工作忙啊。”老汉忽然发觉说了儿子的坏话,怕损害了儿子在葡萄姑娘心目中的威望,忙竭力纠正:“俺那会计可负责呢!算起帐来饭都忘了吃,婚姻大事也不——”老汉发觉又说溜了嘴,戛然止住。可是话出唇箭离弦抓不回来了。葡萄姑娘又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机灵人,听出话里有话,就拐弯抹角地说:“没有介绍信就自我介绍吧。贵姓?”

“哈,好刁角的孩子!”石勤老汉想,“不必捂着了,盖没一阵子也是白搭。”他正正身子重新宣布道:“我叫石勤呀。”

“石勤!......这名字听柱子说过来呀。”葡萄姑娘忽然上前一步,说:“啊呀!公爹,是你老人家!怎么不早说?”

“嘿嘿,我本想直说,可你一问我一答就把话头儿岔开了,越岔越远。”

“哎呀!快屋里歇吧。”说罢葡萄姑娘挽起公爹的手,可石老汉忙说:“我,我得参参观着。”

“好哇,那我就领你老人家看看。”葡萄姑娘一边引路一边介绍:“这红的叫琥珀红;这紫的叫紫金山;这绿的叫翡翠滴蜜,是我们培育的新品种;这白的叫白头到老,越老越白。”石勤老汉探头一看,一嘟噜一嘟噜绿莹莹的翡翠滴蜜和白生生的“白头到老”,象一串串琉璃珠子。老汉平生怕吃酸味,看见这些生性的葡萄,腮帮子里,舌尖上滋滋地渗出唾液来。他一口一口咽着那些讨厌的唾沫,喉间发出咕咕的响声。葡萄姑娘剪下一串翡翠滴蜜递给老汉:“公爹,你品品这新品种的味道。”石老汉本不吃酸味,但儿媳妇的盛意难却,只好接过;未吃先做出受酸刺激的样子:裂歪着嘴,皱着鼻子,眉心锁起一块疙瘩。但当他一吃到嘴里,才知道方才的防备没有必要。只觉得一股甘甜的液汁流冲到心里,眉眼口鼻一下子舒展开来:“哈噫,我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尝到这样好的甜味!”

石勤老汉吃了几颗翡翠滴蜜,象喝了一杯醇酒,醉醺醺的。心里喜不胜喜:真是“好麝透瓶香,不用大风扬”,这样称心如意的儿媳妇打着灯笼没处找,要不像模像样的下宗彩礼,真是有粉不会往脸上搽。“参观”完毕,老汉终于说了:“孩子,喜事临近了,你爱穿什么样的花衣服,爱戴什么首饰,和爹我说说。”葡萄姑娘见真相大白,就开朗地说:“我以前都和柱子说了。”

“啊,他工作忙,忘了说给我。这回你统统和我说清楚。”

葡萄姑娘眼珠转了几转,猜想:是公爹思想不通,还是柱子变了卦?她想了个主意,说:“我写封信你带回去就什么都明白了。”

“哈哈,到底识字好,有什么碍嘴的不便说,就用笔去写。写吧,写吧,要什么都写上。”石老汉接过信,心里想:“这回再叫你嘴硬。姑娘家就是这样,满腹心事嘴里不说。看,这不到底写出来了。”老汉兴头头地走出葡萄园。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玲珑剔透的儿媳妇,占卦算命也找不到呀!老汉越走越高兴,脑子里装满了彩礼和酒席。路过王户集,老汉买了一瓶白干,四个馍馍;馍馍吃了两个,酒没开瓶,留着到家用。

石大娘看见老头子从山背影里走出来,赶紧迎上去,问:“咱那媳妇的彩礼顶就啦?“

“定下了。都是柱子瞎扯,差点把事情弄糟了。”老汉一步不停地往前走。石大娘后跟着直问:“都是要些什么,嗯?”老汉把信在老伴面前一晃:“都在这里了。”

“可放心了。彩礼是个捉把,事算定实了。”

“哈,你还没见咱那媳妇呢,见了保你喜掉牙。”

“怪不得你这老东西又喝起酒来呢,”石大娘接过酒瓶和馍馍说。石老汉把嘴插进老伴耳轮告密似的说:“这酒别叫柱子看见,留着......”石大娘频频点头,把酒瓶藏到褂襟下。

回到家里,老汉见儿子坐在桌旁正对着几张纸条子想什么,就故意装装劲,摆出生气的样子,先在桌前转一转,见儿子不睬,就把信件往桌上一摔,瓮声瓮气地说:“看你还敢嘴硬,人家要的彩礼都在这里头,快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我听!”说罢靠桌子蹲下,烟袋插进荷包里慢慢地装着烟,侧过头等儿子念。石柱子推开条子,活活手指关节,端详着来信,信封上那纤巧秀气的笔划的确是葡萄姑娘的笔迹。于是,他将信将疑地说了:“不会吧?”

“不会?你快念给我听!我好去操办。”老汉蓦地站起来,头探到桌上,象监票员一样,唯恐儿子把信念错——其实老汉目不识丁。石柱子略了一遍信文,微微一笑,又胸有成竹地念道:

柱子:

   我以前和你说的话你大概全忘了。是吧?人家要的东西你全不放在心上。

   ......给老人家打通思想就象顺葡萄藤一样,不能生拉硬扯。你看,我爹到底被我说服了,不来那套大陪送了。我希望一切事情仍照咱原来的计划办。另外,过门哪天,大门上可用我编的那幅对联,房门上用你编的......。

石勤老汉听到这里火了:“这是你自己胡诌乱扯的!“

“请你自己看。”石柱子半开玩笑地把信送到爹面前。

“呸!那还象什么儿娶女嫁。”老汉有转了一圈,看看静静地站在身后的老伴,说:“不

行!就算彩礼不下,过门总得排场排场,草草了事,叫邻居亲朋笑我石勤寒碜,吝啬。这回我得冠冕堂皇地办,也算翻翻身。”

“是呀柱子,就依了你爹吧,”老伴再三恳求地说。“可怜他一辈子没娶过媳妇......”

“哈哈!”儿子笑喷了。“哪,哪娘是怎么来的?”

“唉!你娘那不叫娶媳妇,叫受罪。”老汉愤愤地说。“你娘十六岁那年,你姥姥扯着手脖把她送上门,身上的褂裤又破又烂,我现去借了套衣裳......”

“爹,这就是了,你不要好了疮疤忘了疼。”

“我这是为你们好!”老汉跳了起来。

“我们不是黄嘴角,会安排自己的事情。”石柱子说着,提起笔继续工作起来。老汉更怒了:“你会安排个屁!你们毛孩子家光会恋爱可不会结婚。说了吧,恋爱有你的自由,结婚得由老子铺张。你开条子,我明天去卖猪。”石柱子装作没听见想赶完最后一笔帐。石大娘夺出儿子手中的笔,说:“哎呀,天底下没有比写帐再要紧的啦?喜事靠近眉梢子了,该和爹好好商量商量啦。”

“啊,那好。”石柱子离开桌子,停了一会,用商量的口气对爹说:“爹,咱队的生产虽说比头几年好了,可去年涝今年旱,群众生活没有一步登天。咱得本着勤俭办社、勤俭办一切事业的精神,本着不妨碍生产的原则......”

“算了,合上你的嘴!”老汉毫无商量的口气说:“你别张口‘精神’合口‘原则’。办喜事也有个原则:人生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办得不大方热闹,三辈子受人耻笑。你娘就被人叫了半辈子‘童养媳妇’。这回办不好,你到老来回味起来也没甜味。”

“张罗大了背了债,不但没甜味反倒有苦味。”

“咱不取不借,不连累乡亲,不拖带亲朋,尽面吃饺子还会背债?”

“爹,应当有钱常想无钱日。这不是,供销社拨给咱大队一千五百斤化肥,明天起货还没有钱呢。”

“公是公私是私,大队没钱到信用部提。我和你没什么好商量。你有关门计,老子有跳墙法。”

“爹,别生气。明天我一定开条子卖猪......”

“哼,你翘尾巴朝哪飞我早看透了。上回我卖了枣,你说要钱缝制服,可钱拿到手替大队付了农货利息。制服呢”怎么还穿这捉襟见肘的褂子!“老汉越说越气,走了出去。

夜里柱子醒来好几次,怕爹偷着赶猪卖,后来终因疲惫睡熟了。

下半夜,石勤老汉用脚捅醒老伴,二人一块起身。老伴拿出藏在枕头边的两个馍馍和一瓶白干。老两口子悄手蹑脚来到猪栏里。老汉把酒瓶口打开,倒插进馍馍里,酒澌澌地浸透了馍馍。他把馍馍捧到猪嘴边,说:“白鼻子,我不亏待你,给你饯饯行。“老伴伫立身后,一句话不说,象个影子。白鼻子从半寸长她就一勺糠一勺料地喂,象哺育婴儿一样直喂到这么大,要不是为给儿子办喜事,说什么她也不舍得卖。白鼻子吃了两个酒馍馍,四蹄一伸,静静地躺下,哼都不哼一声,醉了。

“来!”老汉低声地招呼老伴,把醉成一团的猪抬到车子上,绑牢,推着走了。集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猪市里仔猪上满市,膘猪却没有。老汉庆幸自己拿了独市。谁料那点滴不饮的的白鼻子实在不胜杯盅,这时还酩酊大醉,鼻孔里流着涎水。有几个顾客到跟前一看,说声“瘟猪”便捂着鼻子躲开了。一传十,十传百,“瘟猪”很快传进交易所的同志们的耳朵里。为杜绝瘟情蔓延,病猪禁止上市。为保证完成膘猪交售任务,卖膘猪需持本生产队证明信。交易所的同志赶来一看,果然是头大病猪:浑身哆嗦,不住地哼哼。交易所的同志对石勤老汉说:“大爷,请您把病猪送到兽医站去。”

“不,我着白鼻从小没生过病,这是......”

“有证明信吗?”

“没,没有。”事情向不妙处发展,石老汉有点口吃。交易所的同志伏下身一检查,一股恶臭的酒气刺进他的鼻子。他打个喷嚏后退一步,说:“这猪灌了酒,又没证明信,来路可疑。走。”石老汉急出一身汗,象抓了两把屎呆呆地站在那里。

人们对于看“小偷”象看马戏一样有趣,围了好几层。交易所的同志对石老汉说:“找个保人吧。”老汉抬头找保人。正在为难时,忽见他的儿媳妇——葡萄姑娘站在他眼前。老汉真象真的做了小偷似的,低下了头.....

葡萄姑娘满心想替公爹作保,可没法启齿,她扭头就跑。跑了不远正和石柱子撞个满怀,她劈面先问:“你的思想工作怎么做的?公爹卖猪卖出笑话来了。快去别让他卖了。”

“一定卖,我急用钱使。”石柱子用手背揩额上的汗。

“哦,原来你的思想还没通......”

“别错怪好人。”石柱子说着拔腿就跑。

石老汉正焦急无奈,石柱子从人层外挤进来。他和交易所的人常打交道素来认识。他掏出证明信说:“证明我拿着,来晚了。请让卖罢。”交易所的人问:“你的猪为什么灌了酒?”柱子一愣,恍然大悟,说:“噢,你看这家伙膘肥个儿大,劲比牛还硬,不灌醉捉弄不了。”石老汉一听象解去一条捆在身上的拖泥带水的绳子,顿时轻松了,说:“是,这东西可拗硬着呢!”

“好,那就进行交易吧。”交易所的人说着走了。石柱子对爹说:“爹,给你条子拿着卖罢。我到成衣局,饭馆走走。”

白鼻子醒了酒,起来溜达。招来了一堆顾客。石老汉倚仗奇货可居,有恃无恐地说:“谁愿意买,一百五十元,磨边搓棱不成买卖。”这当儿走来一个六十来岁的人,一言没发,掏出一百五十元钱交给石勤,把牵猪的绳子抢在手里。石老汉被这桩过于利索的买卖弄得莫名其妙。那人交易完如获至宝,说:“今天算我走运,全市只上了这么一口膘猪,乌嘴白鼻儿,黑腿白蹄儿,真是好猪!你道我买它做什么?陪送闺女。”

“少有的鲜事,你这人不癫吧?”石老汉弄得摸不着头脑。

“老弟,你听我说。我那闺女不是我自夸,真是个出类拔萃的好孩子......。眼看快出嫁了,我得好好地陪送陪送。”

“那不假,儿女大事嘛。”石老汉支持说。

“可是我那闺女不要柜,不要箱,也不要首饰花衣裳。她对我说:‘人家那大队是养猪模范单位,一人一头猪,我嫁去添一口人,也得加一头猪。常言说:无‘豕’不成‘家’,无‘家’不成‘嫁’,用‘豕’陪送闺女还是合情入理的嫁妆呢。’我一听对极了!儿女亲事要随儿女心意,就赶到集上买猪。买头仔猪拿不出门去,幸亏碰上老弟你!”

“你的闺女也不要陪送?”

“是。你的闺女——”

“我没闺女。我有紧急事,得走了,”石老汉握着一把钞票,找葡萄姑娘去了。

“刚才还碰了一眼,怎么转眼不见了?”石老汉自言自语地说。“姑娘好看花布,到布店里去找。”石老汉走进百货商店,一眼就看见葡萄姑娘;她穿着葡萄花纹的衣服与众不同。老汉指指五光十色的花布对儿媳妇说:“孩子,选中哪样的啦?别光笑不说话呀。”一言未了,石柱子从旁门过来,叫了一声:“爹。”又忙对葡萄姑娘说:“你也在这儿,正巧——你的衣裳叫利民被服厂定做,两身单的两身夹的,是一身丝料一身棉料。你去量尺寸吧。”又回头对石老汉说:“爹,明天的酒席包给大众饭馆了,天明送到,一共三桌,两荤一素,两个大件。这不是合同写下了,给我钱付帐去。”石老汉的手抖擞起来,问:“但不知得多少钱?”柱子把手中的几张条子揭弄一番,嘴里一合计,说:“共一百三十五元整。”石老汉吃一惊,紧紧地攥住手中的钞票说:“这不太......”

“人生一辈子就这么一回。”石柱子重复着爹的话。老汉看看站在旁边的儿媳妇,嘴唇动了两动不便说什么,把钱往柱子手里一塞,说:“由你张罗去吧。”说罢转身就走,头里翁翁的象一窝蜂,蹒跚着走出市口。

这一天是良辰吉日。傍天明时下过一阵小雨,雨过天晴,天气分外明朗。

石柱子贴完对联就脚不沾地地到各小队去邀喜客。喜客请到就来,差不多都是各小队队长或记工员或保管员。

葡萄姑娘挎着满满的一篮子葡萄,红的,白的,绿的,样样都有。她爹赶着一头戴花的肥猪。到了枣林坝庄头上,那猪忽然老马识途地领着父女往村里走。走到一家门口,葡萄姑娘一看,门上的喜对联是:

新社会新婚姻永远幸福

石柱子架葡萄万年长青

这不正是自己嘱咐石柱子写的吗。这猪真神气,会自投家门。

石勤老汉新衣新帽,满面红光迎出大门,一看白鼻披红戴花地来了,又一看亲家翁就是在集上买猪的人。这一来,使石老汉呆若木鸡,两眼直耿耿地瞅着亲家翁。还是亲家翁健谈,前趋一步拉住石勤的手,说:“看什么?不认识了?咱们真是门当户对的亲家,‘天作之合’。”石老汉说:“快什么也别说了,屋里喝茶。”

葡萄姑娘不用人迎不用人架,径直往家走;边走边把葡萄分给凑热闹的孩子。走到洞房门口,站住看那对联:

琥珀放红红遍天下

翡翠滴蜜蜜满人间

“老站着看什么,如今你是这儿的主人了。”石柱子从屋里走出来说。葡萄姑娘说:“亏你男子汉‘大豆腐’有勇气吞了诺言!请这么多喜客来不耽误生产?”柱子刚要答话石老汉在门外喊:“柱子,定的酒席怎么还不来?客人都满棚了,光喝茶吃‘瞪眼虎’。你快骑上车子去催催!”

“是。”柱子答应一声往外跑。门外一声鞭鸣,接着是吆喝牲口的声音:“喔——唷——”

“来了,来了!”客人们跑出去一看,是运输站的老张架着大车送化肥来了,找石柱子收货。

石柱子端出账本念道:“第一小队领一百五十斤。”葡萄姑娘见柱子忙不过来忙去掌秤。石老汉赶来说:“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候分化肥!”一个队长说:“老叔,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咱们坐下喝酒叫庄稼饿肚子行吗?趁这场好雨还不赶紧追它一把?”说着背起化肥就走。

“你不是来——”石老汉急得两手抓空。、

“我不是来喝酒的,是来领化肥的。”队长说着走远了。石勤老汉又看看那些客人也都是领化肥的,上前夺过儿媳妇的秤,说:“他嫂子,我来称,今天您是——”

“今天我是枣林坝的社员了,应该做枣林坝的工作。爹你歇着罢。”

石勤老汉手足无措,亲家翁走过来说:“亲家,我该回去了。”

“你万万不能走,一会酒来......”

“今天是追肥的好机会,亲家,你用两个工日雇我喝酒我也坐不住。告辞了。”

石老汉急得转悠悠,忽然想起什么,又夺过儿媳的秤说:“我掌秤,你念帐,柱子,快骑上车子退酒席去!”石柱子偷看葡萄姑娘一眼,递过账本拔腿就走了。下午,太阳落山了,柱子才泥手泥脚地回来。老汉迎面就问:“退下了?”柱子笑笑说:“没退下,改了期,等水稻亩产八百斤时送来。”

“这是哪的话?”老汉跌进云雾里。

晚上,等闹房的都走了,老汉蹑手蹑脚凑到洞房窗下,想知道小两口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只听儿媳妇说:“‘等水稻亩产八百斤时送来’这样的回答真好,给爹个没系的提篮——叫他绊(盼)着罢。爹的思想就是顽固。”

老汉被骂的满心痛快,心里说:“我自小摸着铜钱比锣还大,何尝不知节省。骂吧,骂得我心里高兴。”他想笑不敢笑,两手捂住嘴,退到院子当中,提起喉咙咳嗽一声。新房里骤然鸦雀无声,红艳艳的窗纸上映出一对美丽的头影,象春天枝头的一对小鸟。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4,732评论 6 47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7,496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1,264评论 0 33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807评论 1 277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806评论 5 36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675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029评论 3 399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683评论 0 25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1,704评论 1 299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666评论 2 32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773评论 1 332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413评论 4 321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016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78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204评论 1 26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5,083评论 2 35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503评论 2 343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