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台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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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午后,在南方小城的樱花公园里,有一处别致的景。

一个身材纤瘦高挑的女人,脱掉了鞋子,扔掉了手机,似狗一样在被阳光烘烤的炙热的地上爬着,她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个同样“狗爬”的人。三三两两的路人,不禁驻足观看,指指点点。但这女人却毫不在意,还大声指挥着。

“大编剧,说要爬100米,你这还差得远呢!”

杨梦边爬着,边扭头望着身后扭曲前行的张闯,露出几分笑意,她头上别的檀木簪子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在日头下发出木头独有的光泽。

张闯艰难地抬起头,看着远远在自己前头的杨梦,即使是狗爬,她的姿势也格外的好看,腰背挺直,臀部微翘,一袭白衣还显得有些仙风道骨。张闯喘口气,抬起手看着被塑胶跑道硌出的坑坑洼洼,咬了咬牙,继续缓慢地向前挪移。被汗水模糊的视线里,人群越聚越多,男女老少都围着这奇异的、姿势怪诞的两人议论纷纷。

眼看着杨梦已经逼近终点,张闯急促地爬了几步,一不小心绊了一脚,跌得伏在了地上,她眯着眼睛,模糊看着杨梦盘腿坐在终点,一只手挡着刺眼的太阳,另一只冲自己挥舞。

“来!”

(二)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坐在中间的绿江市市长何家国皱眉看着手里的剧本,不发一言,旁白的几位“白衬衣”也面无表情,齐刷刷地坐在那里,像是一排未上色的雕塑。

制片人王利和导演林莫语交换了个眼神,王利看了一眼何家国身后的秘书,开了腔。

“领导,咱们这个剧本只是个初稿,编剧已经到剧组了,正在跟导演做调整,咱们这个电影啊,大主题就是要宣扬家乡,号召年轻人回来的,这个肯定是主基调。”

何家国看着剧本,没有说话,会议室里又是一阵尴尬又紧张的沉寂。

“拍电影是个大制作啊,咱们绿江只是个县级市,何市长对咱们这个电影很重视啊!”

何家国身旁的二把手娄建设接了话,王利撞上娄建设的目光,心领神会。

“领导放心,预算方面我们会严格控制,所以这次也是特地从广州请了林莫语导演过来,他在行业里也有一定资源,咱们本着花小钱办大事的原则,一定把它做好、做成。”

“对,王制片当初找到我,也跟我说了咱们绿江市政府的困难,既然我接了这个担子,就一定会尽力做好它,也很感谢各位领导的支持。”

林莫语赶紧接话,他紧张地看着何家国的表情,下意识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望着何家国手边丝毫未动的茶杯,吞咽了几口吐沫。

沉默半晌,何家国终于放下剧本,平静但威严的目光,从镜片里放射出来,直射向王利。

“咱们绿江市从没拍过这样的电影,这是头一回,那要辛苦你们了啊!”

王利松了一口气,连连回答。

”领导,林导拍过很多部上映作品,在广州那边也有一定的影响力,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何家国点点头站了起来,他看看身边的人。

“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吗?”

“拍电影资金需要立马跟上,另外咱们还有个发布会,要筹备。”娄建设抬头看着何家国,加快了语速。

“那就辛苦你好好安排。”何家国说完转身快步离开了会场,全场起立,目送着何家国和秘书走出门,娄建设重新坐了下来。

“既然要做,剧本要好好打磨,一定要符合咱们绿江市的特色,咱们不仅要把它做好,还要一炮而红!”

(三)

凌晨的酒店房间烟雾缭绕,一缕缕烟丝从林莫语的嘴巴里缓缓流出,在他的头顶上方升腾着。

“编剧,你这个剧本的修改意见我讲得差不多了,今天喝点酒,我要和你讲讲我从没讲过的话。”

张闯眼神迷离,她咳嗽了几声,看着身边坐在藤椅里、脸色绯红的杨梦,杨梦握了握她的手。

此刻已是凌晨2点钟,在先前的晚餐里,张闯吃得并不舒服,作为女主角的杨梦自然也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

按照惯例,这是整个剧组的第一次聚餐,王利知道林莫酷爱饮酒,带了两瓶好酒,但还带了一位所谓的“副导演”来。而那位副导演李小白一看就是混迹人情场里的人精,在酒桌上插科打诨,将本来不尴不尬的气氛炒作得好不热闹。

作为初来乍到的女主角杨梦,夹杂在其中,如履薄冰。林莫语对杨梦当女主角的事情讳莫如深,就连张闯也是到了剧组之后,才知道杨梦会是电影的女主。还半开玩笑地当着杨梦的面对林莫语说:“早知道是她当女主,我就把剧本写得更贴她了,怎么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

杨梦眼神慌张,示意张闯不要多言,张闯看着林莫语不阴不晴的脸,知趣地闭了嘴,谈起了南北方的气候差异。

敏于观察的张闯知道,关于女主角的分歧,是制片人和导演之间的默默博弈,林莫语顶着压力,力推名不见经传的杨梦,是有限的成本下不得不做的妥协,他和杨梦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也让张闯多了几分猜测。制片人本想推荐自己的人,但在林莫语以一句“艺术要求”的话语挡了回去,演员上做不得主,便在其他人员的安排上做起了手脚,林莫语无奈,也只好退让一步。

“林导,以后你有什么吩咐,我李小白就是你的工具人喽!”李小白举起酒杯,隔着四五个人向林莫语示意,林莫语站起来,矮小瘦弱的身躯看着比李小白弱了好几分,但说起话来,丝毫不输。

“那要感谢王制片,为我找来一个得力的副导演啊!”

林莫语先是敬了李小白,又转身敬给王利,王利立刻收起看戏的眼神,也缓缓站了起来,一只手摩挲着修剪的规规整整的胡子,客套道,

“林导太客气了,我王利之前是搞营销的,第一次做制片,对电影一窍不通,能找到林导,是我的幸运啊!”

林莫语没接话,喝过一杯,脸色微红,他不经意地看向杨梦,心领神会的杨梦往自己杯子里添了一杯酒。

“我和杨梦之前在小洲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认识了,我们是多年的好友,她的性格我了解,非常适合当女主,我也相信,她能演出我要的效果。”

杨梦赶紧起身,敬了王利一杯。

“王制片,您能在家乡做起一个电影项目,真是特别了不起,您放心,我每天都有在和编剧探讨剧本,我一定好好表现,不辜负您的期望。”

王利酒过三巡,听着林莫语和杨梦你一言我一语的吹捧,总算渐渐开怀了起来,张闯看着酒桌上的你来我往,顿感头痛,再望着一桌子不合胃口的白切鸡、白切鸭,叹了口气,只是就着白米饭夹空了自己面前的炒黄瓜。

再看向杨梦,王利给她夹了一道白切鸡,她看着血水淋淋的鸡,愣了一下,还是就着酱料,在王利的关注下笑着吃了进去。

而在宴席结束后,杨梦就在张闯的搀扶下,一口吐在了酒店旁边的花池,作为剧组里唯二的两个北方人,张闯深知杨梦的水土不服,张闯庆幸即便如此,她只是编剧,还可以小小的做自己,而顶着一门官司的杨梦,就由不得自己了。

头痛欲裂的张闯本想赶紧回酒店休息,却没想到,林莫语带着三分醉意掂着楼下刚买的酒,径直闯了进来。

“编剧啊,你别看我这样子,家里面我爸爸最爱我这个孩子啊。他叫我去我姐姐的公司打工,我拒绝了,我想让行业里的人认可我,我想建设家乡,把家乡的电影产业搞起来,你知道吗?”

林莫语红着眼睛,吞云吐雾地说,他的声音小且温和,一只光着脚的腿翘在椅子上,说到动情处,又放了下来。

杨梦此刻已经熬不住了,她碍着林莫语在场,没有换掉浸染着烟酒味儿的白裙,直接将自己裹进了酒店的被子里。

张闯看看身后床上似睡非睡的杨梦,感到精疲力尽,她虽只喝了几杯酒,但也有几分醉意,加上前夜应酬的疲惫,已是无力支撑,可碍着林莫语的“酒后诉衷肠”,她只能盯着林莫语小小的眼睛和微微上翘的嘴唇,机械地点头。

她在几分清醒之间,朦胧地感慨,刚才还叹息杨梦的“由不得自己”,想做个局外人,却不知道自己早已在局中了,自己真是天真得可以。

不知过了多久,一瓶酒饮尽,林莫语终于起身,摇晃着清瘦的、矮小的身子,走出了房门,张闯望着林莫语的长发飘飘,回头看看满屋子的烟尘,打开窗子,清风袭来,竟然没了刚才的困意。

在床上熟睡的杨梦,突然掀起被子,直起身子,直冲向卫生间的马桶,干呕声一阵阵传来,张闯大感不妙,赶快倒了一杯水跟着闯了进去。她使劲儿捶打着杨梦的后背,干呕许久的杨梦,终于像决堤一样,将晚饭和夜宵七七八八地都吐了出来,闻着刺鼻的酒饭气,张闯也险些跟着吐了,她冲走污秽,喂杨梦饮下一杯温水。

杨梦的浓眉微皱,紧闭的双眼和挂着水珠的红唇透着一种诱人的美,但身上的一袭白裙清清淡淡,却教人打消了一些冲动,认识杨梦这么多年,她从未听杨梦提起过什么林导,思索间,又将她扶回了床上。

关上灯,头沉在枕头里,张闯迷蒙地堕入了黑暗。

(四)

“大家好,我是本次电影发布会的主持人海澜......“主持人铿锵有力的声音震彻会场,刚才还喧闹的会场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我宣布,大型乡土题材电影《热恋》的发布会正式开始!”主持人话音刚落,雷鸣般的掌声响彻会场。

杨梦不时地拿出小镜子,关切地看着自己的妆容,紧张地悄声问身边的张闯:”我这妆行吗?“

张闯亲切地拍了拍杨梦的手,”我的大女主,你素颜都能甩路人十条街,自信一点!等下上台你绝对是最美的!“

杨梦不安地抿了抿嘴唇,她并未听进去张闯的话,手指焦躁地不停缠绕着衣角,脊背挺得笔直。

和杨梦认识多年,张闯已经习惯了她这种神经质一般的紧张,她的单纯烂漫,她的娇柔做作,她的聪慧机警,如棱镜的多个面一样都铺陈在张闯眼前,她见过杨梦痛楚的挣扎,也知道杨梦想挣脱的自救,搞艺术的,有几个没病呢?

“《热恋》这部电影是由绿江市政府牵头,达奋影业制作投资的,在本土的第一部乡土题材......”

坐在后排的张闯隐约看见第一排都是白衬衣、黑西裤的领导,中间夹杂着两个一黑一灰的背影,那是便是制片人王利和导演林莫语。望着台上放出的大荧幕的背景,张闯的嘴角不觉上扬,有种不易察觉的窃喜。巨大的背景屏幕上写着编剧张闯,那是她努力多年换来的结果。这是她以编剧身份,正式参与的第一部院线电影,这次机会对她来说,也是个重要的转折。

为了这个项目,她整整熬了半年多,从人物小传到大纲,从细纲到剧本,写写改改,改改写写,眼看着笔下的一个字一句要拍成电影,她的内心是澎湃的,但碍于面子问题,她要装成老手的模样,假装自己是见过世面的大编剧,此刻,她用尽全力压抑着自己汹涌的喜悦,努力将表情控制在平静的状态。

”好,那接下来,我们有请《热恋》的创作团队上台!“

杨梦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她的身子前倾,屁股刚离凳子一尺,就被导演林莫语的目光压了回去。林莫语和王利在掌声中从容不迫地上台,起身的一刻,林莫语瞥到杨梦高出座位的头颅,便给出了一个警告的目光。杨梦缓缓又坐下,深吸了一口气,”他说了,要我上台的。“

张闯安抚地握住了杨梦冰冷的手。

为了这次发布会,为了这次电影,杨梦在剧本筹备阶段就开始节食减肥,找不同的化妆师试妆,服装师做造型,即使林莫语明确表示,剧组只能报销一部分费用,杨梦也咬牙答应了。作为一个任人宰割的小演员,自从上次拍完戏,她已经沉寂太久了,这次机会,她必须抓住!

而她这半年付出的所有金钱、时间、心血,仅仅被导演的一个目光,就杀了个一干二净。

王利和林莫语拿起话筒各自讲了一些振奋人心的话语,台下的掌声连连,偌大的舞台上,王利和林莫语被衬的格外微小,在台下的一片黑暗里,却有个更加微小的人,失了语。张闯看着身边沉默的杨梦,高挺的鼻梁,忽闪的长睫毛,微翘的红唇,在黑暗里刺出一道漂亮的剪影,只是那无言的失落、失望、失神,在台上灯光的映衬下,更加暗淡,在漆黑的眸子里氤氲开来。

(五)

樱花公园里,杨梦像一只反了的虾,仰身躺在一块大石头上,脑袋和双腿双脚都沉沉地向下坠着,丝毫不顾及自己的不雅观和游人的旁观,张闯从不远处另一块石头旁,拎了杨梦的鞋子,拿了杨梦的手机缓缓走来,挡在了杨梦的面前。

杨梦感到有人挡了自己的光,眼睛微微睁开,又闭上。

“一个月了,自从发布会开了之后,就没动静,剧本早就改好了,还能开拍吗?”

张闯沉不住气了,她没有修剪的凌乱的眉毛里,满是忧愁,单眼皮的眼睛里,担心都快溢出来了。

杨梦睁开眼,缓缓从石头上坐起,

“能拍。”

张闯蹲下身子,双手扶着杨梦的身体,

“你还知道什么消息你要告诉我啊,他们在这里吃吃喝喝了一个月,每次我跟林导提拍摄计划、定演员、定男主、勘景,他就一脸仿佛从没听过这些名词的样子,听王利说,去年他们就来了一次,没成,你有多少时间,能耽误在这里?!”

“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多,但我知道,一定能成。”杨梦眼里涌动着一些决绝。

“能成能成,那也得有人做事啊,那个李小白,一个月了,连个男主都选不定,勘景也不做,林导天天忙得见不到人,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再这么下去,我就回去了!”

杨梦听到“回去”两个字,机警地起身,

“大编剧,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这么急性子,我帮你联系林莫语,你再跟他好好说说。“

“我说?说什么?”

(六)

“林导,发布会已经开了一个多月了,咱们筹备工作要赶紧做啊。”饮品店院子里,张闯着急地看着林莫语。

“好。”林莫语坐在院子里的灯下,影子在地上随着灯摇摇晃晃。

“还有演员,咱们男主到现在还没定呢?学校里的选拔您有看中的吗?”

“有。”

“勘景呢,李导最近不见人,是不是在忙勘景呢?”

“嗯。”

张闯急得一头汗,可面对林莫语的惜字如金,她险些头发昏晕厥过去,她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头顶的一方夜空,薄薄的一层云你追我赶地向前跑着,笼罩在墨蓝的夜空下。

杨梦关切地看了一眼焦头烂额的张闯,沉默片刻,接着递话,

“林导,张闯除了做编剧,以前在剧组也做过统筹,还带队拍过宣传片,咱们人手紧张的话,不如统筹的事交给她。”

林莫语喝了一口奶茶,看了看杨梦,又将目光投向张闯,眼里有些许的亮光,

“那很好啊,你看,我在网上买了几个强光手电筒,到时候光一打,拍夜戏绝对漂亮。”

林莫语说着拆开了手里的快递,将强光手电往对面的居民楼上射去,一道直直的白光,穿过人群,直射向了远处的高楼。

“这光真漂亮,我试试。”杨梦从林莫语手中抢过手电筒,直接射向浩渺的夜空,三人抬头跟着光的方向望去,那道光柱刚开始还看得见,越接近夜空,就越飘渺,最终被沉沉的夜空吸得看不见了。

(七)

杨梦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她看见张闯背着电脑包,脚步飞快,小小的身影走过了十字路口。

张闯连熬了好几个通宵,终于做出来了整部电影的拍摄计划,林莫语看了以后很高兴,直接发到了剧组的大群里,于是便有了这次的筹备大会。杨梦是演员,不必那么早到,但她还是特意早起,出门给张闯买了早餐。

看着张闯眼下的乌青,杨梦拿起眼膜给张闯敷了敷,又淡淡地用粉遮了遮。

”我一个编剧,化什么妆?“

张闯摆摆手,背起电脑包,就风风火火地先走了。

会议室里人头攒动,王利早早地到了,但林莫语迟迟没有出现,一个戴着眼镜黑黑的男人,正坐在会议桌旁,在电脑上忙碌着什么。张闯落座在了男人的旁边,凑近看了看,上面记的全是剧组近期的账目,一笔一笔清清楚楚。也许是男人太投入,没有注意到张闯的落座,全身心都在记账上。

九点整,大家都落座了,李小白坐在张闯对面,带着酒醉后的疲乏,点了一支烟打着哈欠,王利身旁的位子还是空的,他看向张闯身边的男人,

“林导还没有来吗?“

男人把目光从电脑上移向王利,

“我给林导打了个电话,在路上了。”

王利面无表情,直接拨通电话,听着像是接通了,王利“嗯”了一声,便挂断了。

“今天把各位叫到这里,就是讨论一下明天开机的事宜,明天在果园开机,各部门要准备好自己的工作......”

说话间,林莫语风尘仆仆地赶来,红红的眼睛一看又是熬了夜,他有些匆忙地坐下,看了看王利,望了望会议桌两旁的众人,调整了一下呼吸。

“对,王制片说得很对,明天的开机仪式,我们要好好做,拍花絮的两位摄像师要多取镜头,电影的摄像师志明是我合作十多年的搭档,也请大家放心......“

坐在张闯斜对面的男人看了林莫语一眼,没有说话,张闯看着他面前的名牌上写着”志明“两个字。

旁边的男人接了个电话,小声说了几句,便出去了,过了没多久,就匆匆进来,俯身在王利耳边耳语了几句。王利点点头,又一群人涌入了会议室,男男女女都带着妆,杨梦夹杂其中,低调地坐在了会议桌后排的椅子上。

张闯回头看了看坐在自己身后的杨梦,杨梦故意挤出歪嘴斜眼的、一个俏皮的笑容,张闯也跟着笑了一下。

“我们的演职人员现在都到齐了,那我再强调一下咱们这部电影的意义,这是我们绿江市第一部本土特色的电影,并且响应了近年来国家一直提倡的乡村振兴的号召,我们这群人,拍的不只是电影,我们这群人,做的是建设家乡的大事。”

王利越说越激动,胳膊高高扬起,脸涨得微红,旁边的林莫语赶紧插话,

“王制片说得非常好,我是导演,也是绿江市的儿子,从业这么多年,我一直想把家乡的电影产业搞起来,现在就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我们这群人就是为家乡建设做贡献的人!”

“好,李导你也说说......”

“我李小白呢,跟过的大剧组也很多,但这么有意义的是头一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圆桌旁的每个人都信心满满,激情昂扬,大讲特讲要建设家乡,张闯看着每个人意气风发的脸,却感到他们的模样逐渐在自己的眼里模糊,那字字铿锵的话她也听不见了,她今天来是有目的的。

她打算在这个盛大的场合里,说一些违背时宜但遵循内心的话,她说不出什么建设家乡,扶持电影产业的豪言壮语,她只想问问那些模糊的脸,一些具体而微的他们看不上的小事情。

身旁戴眼镜的男人起身,不卑不亢,

“我只说一句,作为生活制片,我林伟严要对大家的安全负责,所以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我也为大家买了保险,在整个拍摄期间,我也会配合好导演,做好后勤工作。”

林伟严干脆利索地讲完,落座,目光又落回了电脑上,精神都在那一堆数字中间,对于建设家乡的澎湃,他充耳不闻。

“编剧,你有什么话要讲?”王利一脸慈善地,微笑着看向张闯。

张闯头皮发紧,她侧目注意到背后的杨梦,身子往前倾了倾,一只手扶住了椅子的把手,几十双眼睛都盯着自己,张闯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怦!”

“怦!”

“怦!”

“首先,关于各位老师要建设家乡的豪情,我很敬佩也很理解,但作为编剧,我想把目光先放到眼前的事情上,咱们的男主定了吗?服装、道具确定好了吗?我的拍摄计划里这些还都是待确定的项目。”

王利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不快,但被很好地掩饰了过去,林莫语也有些惊异地看了一眼张闯,但也马上移开了目光。

“天成老师,你这个监制第一次跟大家见面,你有什么要说的?”天成看了张闯一眼,反应了一下,也接着说起家乡建设之类的客套话。

张闯的发问,被淹没在又一轮的豪言壮语里的,渐渐没了声响。

她微微闭了闭眼,轻轻叹了口气,旁白的林伟严不再只关注电脑上的数字,而是深沉地看了扶额叹息的张闯一眼。

背后的杨梦握紧了手,嘴唇紧抿,她挺直了脊背,又泄气地落下后靠。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咱们的男主、服化道还没定,明天要怎么开拍啊?”张闯的声音夹杂在七嘴八舌的“建设家乡”里,带着些怒意和诘问,会议室又是一片宁静,王利迅速扫视了一下在座众人的表情,微张着嘴,没有说话。

“来,我们现在定一下演员。”林莫语站起来,拿着手里的资料观察着落座后排的男男女女。李小白挠了挠头,赶紧站起来。

“林导,您之前忙,我现在把演员都叫来了,您看看。”

“你,演叔叔;你,婶婶.......”林莫语没有理会李小白,安排着角色。

“李副导,我建议你可以拉个群,让演员们进去,改成角色名,写上联系方式。”张闯面无表情,盯着李小白。

李小白眼神也一改往日的随和,突然凌厉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个副导演也是跟过大剧组的,劳烦编剧帮我做了这么事啊。”

“男主呢?”张闯听了林莫语的安排,迟迟不见男主,面对几乎带着怒意的责问,林莫语却满脸笑意,

“你放心,无论有没有男主,我明天一定让它开拍。”

会场里此时已经乱做一团,大家都议论纷纷,窃窃私语,林莫语的话也被热烈的讨论淹没了。

“好了,那我们也请各位演员们讲一讲吧!”王利打断了对话,声音响彻会议室,刚才的热闹骤然消失,又恢复了安静。林莫语收起了笑,不再看张闯,站起身,装作忙碌的样子,架起了身后的直播支架。

“搞这个电影,宣传也是很重要的一环,摄影师,你来,我教你怎么直播咱们这次筹备会。”

张闯微张了张嘴,以一种疲惫的绝望,瘫在椅子上片刻,便又直起身子,往大群里发了几个文件,便收拾起东西。

“王制片,林导,拍摄计划按照调整我重新做了一版,服化道清单也发群里了,后面还有好多事情要忙,我就先回去准备了。”

不等两人回答,张闯就背着包径自走出了会议室。

杨梦站起了身子,向前走了一步又定住,她站在一片喧闹和杂乱里,望着大步流星走出门去的张闯,愣了半晌。

“杨老师,去合影吧!”林伟严绅士地伸了一下手,杨梦顺着林伟严手臂展开的方向,看到众人已经站好了,摄影师站在镜头前指挥大家调整姿势,王利和林莫语都望着杨梦,杨梦收回望向门口的目光,加入了喧闹的人群。

(八)

清晨,张闯被杨梦的一声惊呼惊醒,她睁开睡眼,看见杨梦拎着自己的鞋子和裤子站在自己床前。

“你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

张闯坐起身,看到白鞋的后跟浸满了血,白裤子的裤脚上也都是氤氲的血迹,只淡淡一笑。

“鞋子新买的,有点磨脚。”

“磨成这样吗?”

杨梦指着血迹,靠近了张闯。

“昨晚夜爬樱花公园的小山,走得太尽兴了,忘了疼了。”张闯又笑了笑打哈哈。

“我第一次见有人磨脚磨得这么吓人的。”

杨梦掀开张闯的被角,看着张闯被磨破的脚后跟,露出几分心疼。她小心翼翼给张闯上了药水,晾干后又贴了创可贴。

“我这是什么命,让女主角给我做这些。”张闯哈哈大笑地开玩笑。

“咱俩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了,要不是我去广州,不得天天这么伺候你,全剧组也就你把我当个女主。”

张闯收回了笑意,按理说,她一个编剧的身份,是不该和女主角一个房间的,女主角应该自己单独住,并且是更高级更安静的房间,但制片人这么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美其名曰方便演员和编剧讨论剧本,实则是为了再省一笔开支,至于开支省到了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隔壁的KTV吵得张闯日日夜夜难以入眠,也就是杨梦好脾气,为了这部电影,该忍的,不该忍的,都忍了过来。

今天是开机的大日子,拍摄的果园离绿江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大家早早到了公司汇合,一夜未眠的张闯,想起昨日自己夜爬小山的疯癫,自嘲地笑了笑,她无比困倦地躺在大巴车的皮质座椅里,杨梦身上的香一缕缕传来,让张闯有些许安心,她渐渐闭上了眼睛。

杨梦望着车窗外却无法安眠,她渺茫的前程就好像这条不知远近的山路一样崎岖不明,林莫语晦涩的态度,让杨梦手足无措,很是不安。她感到自己仿佛吊在了一根细绳子上,晃晃荡荡,没有着落。

(九)

十一月份的绿江即使是冷,也不该这么冷。大客车经过两个小时的蜿蜒曲折,开进了深村里。放眼望去,遍地都是矮矮的橙子树,风大得很,也吹得紧,一行人忙碌着,从王利的小轿车上,抬下来一头油光锃亮的烤乳猪。

“那边,那边!”林伟严依旧是面无表情的公事公办的作风,他引着众人,来到了果园深处的一块空地上,指挥着大家摆好了桌子,将烤乳猪重重撂在了上面。穿着单薄戏装的杨梦,看见烤乳猪,不仅想起了那日吐出来的白切鸡,想干呕,但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李小白小跑着给王利点了一颗烟,随即笑嘻嘻地指挥着几个场务在供桌后面拉横幅,林莫语本来也点了一根,和王利有说有笑,看到横幅拉反了,正要过去,只见林伟严一声不吭,从场务手里夺过去横幅,吆喝了三两声,几人立马摆正了。

李小白冲林伟严笑笑,林伟严回了一个不阴不阳的笑,随即站在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李小白倒是往人堆里凑得厉害,惨白的脸上胡茬清晰可见,被风吹乱的头发左右飘摇。

透过这几缕飘摇的头发,杨梦看到张闯站在了人群之外,她紧闭着嘴巴,但却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讲。有人请编剧过去合影,拜山,张闯摇摇头,独自站在凛冽的风里,望着一片一片的果树,默然发呆。

身旁的林伟严也点起一支烟,递给了张闯,张闯侧过头,眼里闪过一丝惊愕,但还是接了。

“怎么不过去?”

“你不也没过去吗?”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临时被拉来的后勤,你是大编剧啊。”

“我看没什么分别。”

“他妈的!”林伟严扔掉烟头儿,冲着风咒骂了一句。

“他妈的!”张闯有样儿学样儿,两人立在风里,哈哈大笑起来。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了起来,一股浓烟迎风升腾,王利带着众人站在野地里,举着香,对着远方,貌似虔诚地拜了三拜,搓着手对着众人讲了几句动员的话。

话音刚落,一众人等便像逃难似的,纷纷往茶园的小屋里钻。那头烤乳猪被四个大汉四脚朝天地拎着,发挥完它的作用,被冷冷地扔回了王利的后备箱。

一时间,茶园落脚的玻璃小屋里塞满了人,林莫语和李小白坐在茶桌旁自在地饮茶,王利开着车已然打道回府了,其余的摄像、场务、灯光、化妆师都挤在其他的角角落落里,或闲谈或补觉或忙碌着。

林伟严黑着一张脸,进进出出,同李小白讲些什么,李小白喝过一口茶,拉长了嗓子,慢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不是在和林导讲嘛,你去准备吧。”

林伟严看向林莫语,林莫语只顾笑着打电话,他在屋里顿了两三秒,叫了几个场务,便又出门钻进了寒风里。

化妆师李玲已经快要化好女主角的妆,她扯着嗓子恭敬地问林莫语,

“林导,女主角快化好了,下面化男主吗?”

“好。”林莫语大踏步走出了屋子。

“男主呢?”李玲左右扫视,眼光落在张闯身上,张闯看了一眼拍摄通告,起身和化妆师耳语。

“男主还没定,先化其他人吧!”

李玲闪过一丝惊讶,

“没定拍什么?”手中的动作跟着起伏的情绪变得有些重,杨梦吃痛“嘶”了一声,李玲连连道歉,揉着杨梦被扯痛的头皮。

“编剧,你看那个做男主怎么样?”不一会儿,林莫语又走了进来,指着门外正在搬东西的一个场务,笑嘻嘻地,露出洁白的牙齿,抽着烟问。

张闯极力克制自己的愤怒、惊异和无奈,她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杨梦,深提了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笑容。

“挺不错的,林导您的眼光是最好的。”

“走,开拍!”林莫语一改往日的温柔的、说什么都好的形象,突然大吼一声,像是对屋子里的人吼的,但更像是一种模仿,模仿着电影里英雄式的自我鼓舞。

(十)

“荒唐!真是太荒唐了!哪有剧组第一天拍摄才定男主的?哪有随便就定了一个小学没毕业、字都认不全的场务当男主的?哪有大冷天的,浇了女主一天的雨没人管没人问的剧组的?”

晚饭后,张闯在房间里气得跳脚,对着窗户破口大骂,杨梦瑟瑟发抖缩进被窝里,闭眼皱眉,不发一言。张闯骂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用手去摸杨梦的额头,烫得她缩了一下,赶紧下楼去找宾馆老板娘多要了一床被子,端了一壶热水,又将空调的温度上调到了最大。

她摸着杨梦冰冰凉的身子,眼圈儿微红。想起白天里,大家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只有女主角,冬天拍夏天的戏,还要被不停地淋雨,林莫语只顾着调试机位、机器,丝毫顾不上杨梦控制不住的抖动。而旁边一群围观的,更是像死人一样,不知道在停机间歇,递个衣服递杯热水。

张闯入影视行业也快十年了,虽然没跟过电影剧组,但小剧组也跑过不少。她知道拍戏不该娇气,戏比天大,可如此苛待的剧组,她头一回见。看着坐在雨水里牙齿上下打颤的杨梦,她心疼的眼神一点也藏不住,杨梦为了缓解气氛,还故意做出鬼脸的样子搞怪,逗得众人嬉笑不已。

一边当男主一边做场务的王大同,骑着电动三轮车拉着一堆临时找来的群演阿婆轰鸣而来,张闯见状就坐上了驾驶位。

“你要干什么?”

“回去歇歇。”

“你会开吗?”

张闯沉默,王大同干脆地又上了驾驶位,张闯往旁边挪了挪。

“编剧,你能跟导演说说,别让我当男主吗?我大字不识几个,搞不好的啊。”

“这我做不了主。”

“我就是个家鸡,当不了凤凰,我就想做个场务,赚个力气钱,做不了男主的啊。”

无力感再次如潮水般袭来,这个剧组,又有谁能由得了自己呢?干营销的王利第一次当了制片人,干行政的林伟严第一次做了生活制片,在老家盖房子的李小白被拉来当起了副导演,做编剧的自己现在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角色,而身边的王大同,也不能如愿只卖力气,倒是林莫语一直做导演,可没做出什么名堂,四处晃荡,如今大家都被一句“建设家乡”给聚集到一起,像是一群被赶鸭子上架的草台班子,都被架在火上烤。

张闯把灌好的滚烫的矿泉水瓶子,趁拍摄间隙,递给了杨梦,她像见到救命稻草一样,将两个瓶子塞进了自己的怀里,对着张闯露出一抹苍白的笑。

正如她现在高烧着,还不忘对着自己笑。张闯往杨梦的被子里又塞了几个灌满热水的矿泉水瓶子,杨梦终于感到些许暖和,但身上还是一阵冷一阵热。她被张闯扶起来,喂了一杯水,刚要喂她退烧药,她摇摇头拒绝了。

“我轻易不吃西药,你知道的。”

张闯叹口气,

“命都不要了。”说着,她转身出了房门。

“咚咚咚!咚咚咚!”张闯将门敲得巨响,披着衣服的林莫语趿拉着鞋子慌忙开门,看到张闯一脸意外的样子。

“你的女主角发烧了,你快来看看吧!”

张闯没再多讲,转头就走,林莫语看着隔壁床上昏睡的李小白,关了门赶紧跟上。

林莫语进门就看到杨梦在床上裹着被子发着抖,咳嗽着,赶紧坐到了床边,

“怎么,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淋了一天的雨,没人管没人问,可不这样吗?”张闯已然被愤怒侵占了全身,她忘却对于导演应有的尊重,压着满腔的怨气,阴阳起来。

“是我白天太忙了,你该跟我说的啊!”

杨梦正闭眼咳嗽着,听到这句话,她极力克制发抖咳嗽的身体,撑起自己的半个身子,满眼含水,

“那个管服装的小姑娘,她也同你讲了吗?她一言不发,就有军大衣,我呢,我怕给你们添麻烦,就该什么都没有吗?”

“她是王利推荐来的人,为了关系,我也得照应一下。”

“关系?我和你这么多年的...朋友...咳咳,关系........在你眼里,都抵不过一件保暖的军大衣吗?”杨梦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溢了出来,滴落在林莫语的手上。林莫语一时无措,他有些介意地看了看张闯,站起来摊开手。

“说着说着,这怎么还哭了呢?对,是我的责任,预算紧张,剧组人多事杂,我没照顾到你,是我的疏忽,哎!”

杨梦失了想要辩白的力气,她的身子渐渐塌陷下去,扭过头,不再理睬林莫语。

“林导,再怎么说,杨梦都是您力荐的女主角,剧组这么对她,不合适,时间不早了,您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会好好照顾她。”

林莫语叹口气,看了一眼杨梦,她微闭双眸,眼角挂泪,脸上满是倨傲的倔强。

“人走了,你再起来喝点姜汤可乐吧!这是林伟严送来的。”张闯边喂边感概,“整个剧组,也就这么一个靠得住的人。”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敲门声,张闯从林莫语手里接过一个干净的针织马甲,

“新买的,没穿过。”

张闯望着林莫语远去的背影,摇摇头。

杨梦抚摸着手里的针织马甲,脸上看不出表情。

“你啊,就是太要强了。”张闯叹息。

“你不也一样吗?”

张闯掖好杨梦的被角,关了灯,

困倦地说了声,

“睡吧。”

(十一)

果园里还是冷得刺骨,张闯蜷缩在玻璃屋的茶桌旁闭目养神,屋子里人来人往乱哄哄的,经历了一夜的高烧折磨,退烧后的杨梦脸色苍白,化妆师张玲不停地往她脸上扑粉。

林伟严带着冷气打着电话走了进来,自顾自倒了一杯水,啧了几口暖暖身子。

“林导还没起吗?”

“哎,说是昨晚剪片子了,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应该在路上了。”林伟严面色黢黑,本是单眼皮的眼睛,因为劳累和缺觉,眼皮塌陷了,变成了不自然的双眼皮。

“进度怎么样?”

张闯费力地直起身子,懒懒地翻了翻拍摄通告,

“原定的计划现在每天只能拍一半不到,大家八点到,导演十一点到,再这么下去......”张闯有些心累地闭上了眼睛。

“再这么下去,预算就烧光了。”林伟严说话间又点起一根烟,旁边昏睡的摄影师志明闻到烟味儿,也起来了,林伟严自然地给志明点上。

“你们以前是怎么合作的啊?”

“他就这样,走到哪儿拍到哪儿,没有过计划,有时我等了大半天,发现他在房间里写字画画。”志明笑笑,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以前那是小打小闹,现在剧组几十号人,这不是开玩笑吗?!”林伟严按灭了烟头儿,又打起了电话。

志明双眼无神,背靠着自己的相机包,望着窗外被大风吹得乱飞的树枝,沉默地吸着烟。不远处的杨梦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张玲一边化妆一边同助理抱怨,

“化了这么多年走秀妆,第一次就进了这么个组,要不是我自己看剧本,都不知道第二天化谁。”

小助理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你问导演啊?”

“哼,三句问话三个好字,问他还不如问白切鸡。”

杨梦透过镜子的反射,看到倚在玻璃窗上似睡非睡的张闯,身上还感到又些许地冷,不过林莫语的针织马甲给她保存了的一丝丝的热量,但就在她走出门的那一霎那,那一丝丝的温暖,便被冬日的狂风吹得一点也不剩了。

“导演还没来吗?”王大同顶着妆后浓郁的眉毛,问林伟严。

已经十二点钟了,满屋子的人从早上八点就浩浩荡荡地赶来,在拥挤杂乱的玻璃屋蜷缩了将近四个小时,还是没看到林莫语的半点儿影子。

林伟严呆呆坐在茶桌边,两只疲倦的眼睛里是屋外呼啸的狂风,李小白在他对面和几个场务边喝茶边聊得火热,他眼珠朝李小白转了一下,

“李副导,林导有事绊住了,您主持下大局?一群人等一天也不是办法啊。”

李小白如刚醉酒的诗人一样,缓缓抬头,有些朦胧地看着林伟严,

“我知道,我知道,稍等一下啊,你第一次当生活制片,不要急嘛。那个......服装小姐姐,你再去倒点水来!”

林伟严的脸色更黑了,他压着眼中的凛冽,重重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张闯几乎躺在了身后的玻璃上,她被对面的骚动吵醒,睁开惺忪的睡眼,冷眼看着李小白和几个场务讲着不咸不淡的家常笑话,眼前突然递过来一包饼干,顺着一只手,张闯看到对方是志明。

“吃点东西吧,天气不好,午饭要晚点才能到。”志明嚼着饼干说。

张闯这才勉强支撑起身体,就着热水,嚼了几口干涩的饼干。

吃过午饭,整个屋子少了几分热闹,大家都沉浸在午后的困意了,东倒西歪地寻着一片方寸之地,不安稳地睡着了。此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小屋外面分拣橙子的机器轰鸣作响,几位阿婆坐在小板凳上,忙活着将分拣出来的好橙子装箱打包,不时地有车开过来,问价品尝,然后搬起几箱子开车就走。

外面的络绎不绝和小屋的一片死寂被一道玻璃门割开,成了两个世界。张闯昏睡过去,再朦胧醒来,又再昏睡过去。她曾迷蒙地看见林莫语从冷风中走来,激情昂扬地指挥着剧组布景,给演员讲戏,像一个将军。可她睁开眼,却恍然发现那只是一个梦。她本来应该生一场大气的,可连续多天的熬夜、拍摄,让她连生气都没了气力。如今她也只能倚在玻璃窗上,继续朦胧着。

杨梦带着困意和疲倦,半睡半醒地望着窗外的一辆又一辆开来的小车,她希望能从里面走出林莫语。她依稀记得七年前她刚到广州的时候,搬去小洲村,认识了才华横溢的林莫语。他瘦小但矫健,常常和一群搞文艺的朋友喝酒谈天,畅聊钟爱的电影,精神奕奕,还给杨梦拍过几部短片,可如今,她越发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了。

“操他妈的!老子不干了!等等等,等到什么时候!”粗鲁的咒骂惊醒了浑浑噩噩的众人。王大同推开门,热气腾腾的屋子瞬间钻进了一股冷气,王大同把轨道往地上一卸,摘下手套重重地撂在茶桌上,满脸的怒气。

后面跟着的林伟严表情更是严峻,

“管好你的嘴,少说几句!”

“老子一早过来,搬着轨道去现场,喝西北风喝了一天,狗一样等着,现在又叫我搬回来,他呢,影子都没!当我是猴子吗?”

王大同又指着屋子里呆呆的一群人,

“大家都是猴子吗?”

林伟严深吸口气,把手中的电话递到王大同面前,

“你厉害,你来跟他讲,让他来!”

“你别激我,我王大同今天非得等到他,给他一顿教训!”王大同嗓门儿越扯越大,林伟严揉了揉鼻梁,给几个场务一个眼色,众人便将王大同拉了出去。他转头看向了李小白,李小白缩着身子捧着水杯,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又仰起头,像是对着众人,又像是自言自语,

“年轻人,就是气盛,不懂剧组的规矩啊!”

此刻,所有目光都跟着林伟严,集中在了李小白身上,李小白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慌张地环顾了四周,尴尬地冲着众人笑了笑,又缓缓伸了个懒腰,

“年纪大了,肠胃不好喽!”

说着,便慢慢推开门走出去,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下午快五点,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午,虽然风大,但落日的余晖还在,众人远远地看见,林莫语从落日里走了进来。他手里夹着烟,环顾了一下众人,充血的眼里满是疲惫。

“志明,走,男主化好妆了吧?”

“早就化好了,我再补一下。”李玲懒懒回应。

林莫语收回在杨梦身上的眼神,转向王大同,

“补好妆,带着轨道去现场。”

“诶,好,林导。”

志明端着摄像机松松垮垮地站在林莫语旁边,他嗅到了林莫语身上隔夜的酒气,不易察觉地,轻轻叹了口气。

“刚才不是还斗志昂扬地说要给教训吗?怎么现在乖得像只狗?”李玲边补妆边挖苦王大同。

王大同脸上挂着讪讪的笑,透过镜子的反射,他看到张闯投来一个理解的目光,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李玲掰回他的头,

“别动!”

“你老婆也快生了吧?”张闯主动聊起天。

“啊,这戏拍完,估计也就快到日子了。”

“那你压力挺大啊。”

王大同迎合着,挤出一丝笑,有些胆怯地偷看了一眼李玲。

李玲听到对话,脸上的表情有些缓和,

“你皮肤有点干,这一场拍完,你记得找我,我稍微给你敷一下,好上妆。”

(十二)

“来来来,干杯!”林莫语的脸红扑扑的,跟着一群探班的官员推杯换盏,酒桌上好不热闹。王利不爱喝酒,只是端着酒杯装着样子,附和几句。但即使如此,也没躲过劝酒的环节,不一会儿,脸就像发烧一样红,话也多了起来。

“我们在果园拍这几天啊,赶上咱们绿江最冷的时候,大家都很辛苦,但最辛苦的是林导,白天拍晚上剪,还要规划,但我看了镜头,效果非常好,所以请几位领导一定放心!”

张闯看了身旁的杨梦一眼,开拍连着两周,她都没吃下什么东西,人也瘦了一圈儿。她敏感的胃实在受不了南方的白切鸡、白切鸭,可是王利为了节省开支,叮嘱林伟严要控制预算,虽然每天听着剧组人对饭食的抱怨,但他也只能无奈忍着。刚开始,杨梦还能吃进去一些盒饭,后来直接吃了就吐,没办法只能吃些盒饭里附带的汤汤水水,张闯跟着着急,但在深村里,她也无可奈何。

而现在终于回到城市里,杨梦的胃口也没有好转,一桌的好菜,连向来口味挑剔的张闯都觉得馋了,但杨梦还是一样只是淡淡地夹了几棵青菜,便没再吃其他的。张闯看着杨梦望向林莫语的眼光,知道她这是心病。

“哼,辛苦是因为天冷吗?那些个头头脑脑说话就跟这白切鸡一样,带着血水的腥。”李玲独自喝了一杯酒,冷冷地说。

志明又给李玲添上一点,朝李玲举杯,李玲爽快地碰了一下,两人仰头一饮而尽。王大同只是坐在角落里,憨憨地闷头吃饭,那架势像是能塞进去一头牛。

“杨梦,来,你敬几位领导一杯。”林莫语温温柔柔地笑着,所有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杨梦。

“不好意思,各位领导,我这几天胃不太舒服......”

王利端着酒杯,突然收起了笑,他转过头看向林莫语,林莫语的眼里有什么东西荡漾了一下,他依旧笑盈盈地,

“这酒是王制片专程托人带的好酒,就喝一杯,不伤胃的,领导们等着呢!”

张闯已经端起了酒杯,正准备站起,却被一旁的李玲按了下去,

“你那个酒量,你那个破身体,能挡多少?”

“几位领导,我也是咱们绿江本地人,跟林导一样,刚从广州回到家乡,能够跟着王制片和林导在家乡做这么一件有意义的事,多亏各位领导的支持啊!”

张闯看着李玲在一众男人中间左右逢迎,一杯又一杯的白酒下肚,眼睛渐渐湿润,她缓缓坐下,急促地咳嗽了几声。杨梦关切地端了一杯水,拍了拍她的后背顺气。

“都说我拍得好,我却觉得你们演的好,演出了穆桂英的气势。”志明点了根烟,他下意识想递给张闯一根,手到半空中又缩了回去,转身给张闯又添了一盏新茶。

“编剧,这是张处长,你可以加个微信,以后有事多请教张处长。”林莫语红着脸,指着坐在主位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说道,那男人长相斯文,一脸微笑地看着张闯,但身体上却没动,那审视的、等待羔羊一样的目光,像一把箭射进了张闯的胸口,她又剧烈地咳嗽着,一声高过一声。

“不好意思,她有些不舒服,我陪她去看看。”杨梦扶着张闯快步走出了包间。

经历了一通折磨,李玲终于被放回去,醉醺醺地瘫倒在座位上,志明和小助理忙着喂水、拍背,林伟严虽然醉眼朦胧,但也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清醒,他眯眼看着李小白在酒桌上跑前跑后,点头哈腰,一会儿给王利点烟,一会儿给领导们倒酒,一会儿又帮林莫语擦脸,就像个青楼里妖娆的小厮。一想到这儿,林伟严不禁笑了起来。李小白以为林伟严是在冲着他笑,也咧开嘴,嘿嘿地应和着。

林伟严却转头叫来服务员,交代了些什么。片刻,服务员便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甜汤进来了,落座的杨梦赶紧给张闯盛了一碗,小助理也给李玲盛了放在一边凉着。张闯擦了擦额头咳出的汗,看着林伟严端着酒杯,直挺挺站在醉得东倒西歪的人之外,觉得他就像一棵长在野地里的树。

(十三)

按照惯例,宴饮过后的林莫语总是要来杨梦、张闯这里的,而且手里总要掂着一瓶酒,就仿佛每次的宴饮都不过瘾,非要再来一次才觉得尽兴了。这一次,杨梦拦住了要和自己一起回房间的张闯,只说自己有话要和林莫语讲,打发张闯去和李玲同住,正好帮自己照顾一下李玲,对于李玲的挺身而出,杨梦满心感激,但却夹杂着一些酸楚。李玲的小助理有事请假回家了,正好空出一张床,于是,张闯在杨梦坚定的目光里,扶着李玲先离开了。

回到酒店的杨梦,换上了睡衣,拆散了头发, 卸下了浓妆,将房门大开着,敞开的窗子和房门形成了风道,屋内的窗帘和挂晒起来的衣服被吹得飒飒作响。林莫语拎着酒瓶斜斜地走进房门大开的屋子,坐到沙发上,却没看见一个人影,正纳闷着,杨梦披头散发从卫生间缓缓走出来,风扬起她的白裙摆,看得林莫语竟有些痴呆。

“你真美。”

杨梦没有反应,径直走到林莫语旁边坐下,开始倒酒,一杯,两杯,三杯,下肚,却不发一言。林莫语赶紧拦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是想要我喝酒吗?”林莫语恍然想起酒桌上的事,眼神躲闪,有些不快地站起来,准备要走。

“莫语。”

林莫语转头却看到杨梦正在脱自己的睡裙,半个肩膀露来出来,他转头快步跑到门口,顺着风的推力,重重关上了门,震得满屋子都在响。

“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我这么美,你不想要我吗?”杨梦面无表情

“你喝醉了,早点休息吧!”林莫语扭头,不敢直视杨梦。

“你把我当作什么?”杨梦向林莫语走近了一步,林莫语想躲闪,但却鬼使神差地定在原地,不得动弹。

“你是我的女主角。”

杨梦又走近了林莫语一步,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你是我的...红颜知己。”杨梦嘴角抽动了一下,轻轻笑了一声,一滴泪滑落。林莫语看到,又闭了闭眼,把头扭向一边。

再睁开眼时,杨梦已经近在眼前,她清冷的眸子痛楚地望着自己,脸色的两行清泪,让他无法呼吸,他想逃走,但却被杨梦看得挪不开步子,他心里渴求着杨梦放过他,但杨梦和他平视着,以一种彻骨的冷咧,一点一点地攥紧了他的心。

“那你把自己当什么?”听到这儿,林莫语无法自控地身体颤栗着,那个被野草暂时堵住的洞,终于还是被杨梦无情地扒开了,一股股浓郁的粘稠正汩汩地从那洞口里流淌出来,几乎要抽干了他。

“那个在小洲村大谈理想、大谈生活、大谈艺术的林莫语,你忘了他吧!”说完,林莫语快步走出了房间,杨梦如一个断了线的人偶,了无生气地瘫倒在床上,无声地抽泣。

(十四)

一个惠风和煦的日子,在内蒙古辽阔的大草原上,几个俊男靓女策马奔驰,迎着朝阳跑向一片无垠的绿。

坐在监视器前的林莫语拿起对讲机,喊了一声“咔”,剧组众人纷纷起立鼓掌,不远处的杨梦拿着一堆演员换下来的服装,正在紧张地整理。透过人群,她看林莫语,站在众人中间,虽然矮小,但却意气风发。

那是林莫语正式导演的第一部电影,那时的杨梦还只是个服装统筹,因为剧组统筹的浑浑噩噩,有心的她在后期担任起了整个剧组的统筹工作,深得林莫语的另眼相看。年轻的他们,挽着手一起走出了小洲村,走向了一片辽阔。

但她对林莫语的风华正茂有多清晰,就对他的颓唐疯狂有多深刻。电影上映的第一天,他兴冲冲地换上杨梦新买的休闲西装,去到了首映式。但却发现自己无人理睬,站在台上大谈电影心路历程的是自己手下的副导演,而导演那一栏的名字也不是自己。他发疯一般地想要冲上台去,却被几个彪形大汉拦住,毫不客气地把自己扔出了门外。

那个副导演是个富二代,这一切都是他酝酿好的计谋。他找了无名无姓的林莫语做人梯,踩着他的脑袋,挤进了人人向往的聚光灯前。

林莫语无法忍受自己被欺骗,更痛恨极了自己的心血成了他人炫耀的资本。在一个深夜,他趁副导演宴饮结束走出餐厅的时候,给了他一砖头。杨梦跪在副导演面前苦苦哀求,求他不要让林莫语坐牢。副导演不但没有心软,还饶有兴趣地用食指抬起了杨梦瘦削的下巴,杨梦对着副导演粲然一笑,泪被笑挤了回去,静静地在心里流淌。

虽然没有坐牢,但副导演扬言要让林莫语的名字在电影圈彻底消失,备受打击的林莫语暴瘦十几斤,整个人皮包骨头般地凹陷了下去,他摔碎了自己所有的硬盘,那里存着他十几年的心血。杨梦手足无措地看着林莫语一日日糜烂下去,却束手无策,也是在那时,林莫语将自己锁进了笼子里,一把推开了她。

(十五)

“我跟剧组说了要自己住,林伟严已经给你安排好了房间,你搬出去吧。”一早起来,杨梦就扔给张闯一张房卡。

杨梦在广州的那些年里,很少和张闯见面。但有一次,她回了洛阳,住了好久。当时张闯提出要她和自己一起住,反正房间空着也是空着。

而杨梦果断拒绝了,张闯想起她那时回来的表情,和现在一样。淡漠,冷酷,决绝。

杨梦一个人住了三个月,最后的结果是进了医院,张闯对看着她生死徘徊的那几天刻骨铭心,此刻,她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

“我白天在外面,就晚上回来睡一下,不妨碍你。”

杨梦自顾自地帮张闯收拾着行李,

“我不会做傻事,就是想自己清净一下,你放心。”杨梦细心地叠好张闯的衣物,一一放进箱子里,又把张闯的药都整理好,放进了她随身的背包里,打开了房门。

张闯带着不安,犹疑地,走了出去。

此后拍摄的日子里,杨梦还是像往常一样,和剧组的人说说笑笑,做些无伤大雅的搞怪动作,活跃气氛。只是张闯敏感地觉察到,杨梦某些微妙的变化,她看着林莫语和她正常的交流,看着林莫语一如既往的迟来,剧组一如既往的抱怨咒骂,杨梦一如既往的隐忍沉默,可越是如此的正常,她越是没由来的害怕。

王利时不时地会来探班,带着自己上小学的儿子小威,还牵着一条刚为儿子买来的小狗。他和妻子离婚多年,自己一个人带着儿子生活,他的大智若愚的精明,和儿子小威的天真,形成一种令人好笑的反差。

他和剧组人一起吃着难吃的、千篇一律的盒饭,儿子小威毫不在意地抱怨,

“爸爸,这饭也太难吃了吧!”

 剧组人暗自偷笑,王利毕竟是生意场里的佼佼者,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

“剧组就是这样苦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切,我倒是吃得苦中苦了,他成为人上人了,我不还是个臭虫吗?”李玲吐了一口骨头渣,被小狗吃了个干净。

杨梦不喜欢王利这种生意人,但对他的儿子小威却格外疼爱,一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都给小威留着,爱屋及乌,在片场里,她对小威的狗豆包也喜欢得不得了。

张闯觉得,也只有在小威和豆包面前,杨梦能难得做一回自己。

在拍戏休息的时候,她多次找借口,想去杨梦房间里看看她,都被杨梦一口回绝了。她回绝得越坚决,张闯就越担忧。她找来李玲,想借着化妆的机会,看看杨梦。但机警的杨梦一眼就识破了,只将化妆师挡在门外,把自己的房间保护得密不透风。

“她那个屋子可能是个金屋吧,只要她不想,谁也进不去。”李玲叹口气感慨道,张闯无奈,只好作罢。

“也许过段日子就好了吧。”

“不好了,不好了!”小威大喊着从远处跑来。

张闯一个激灵站起来,扶着喘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威,

“怎么了?你慢慢说!”

小威指着来的方向,“杨梦姐姐......杨梦姐姐......她......”

不等小威说完,张闯立马站起来就往小威来的方向跑。

正在不远处和志明沟通镜头的林莫语看到一片慌张,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什么事?”

“好像,好像杨梦出事了......”林莫语猛然一凛,赶紧也跟着张闯跑了过去。

一只黑壮的大狗,正撕咬着杨梦的手臂,一旁的豆包想爬起来但却没有力气,只能着急地呻吟,鲜血顺着杨梦的胳膊一直往下淌,张闯来不及多想,顺手捡了一块大石头,就往黑狗身上砸,林莫语紧跟其后,看到如此情景,呆了一下,左右着急地环顾。林伟严带着几个场务拿着棍子铁锹也赶来了,几个男人掰狗嘴的掰狗嘴,打狗的打狗,终于将杨梦救了下来。

林莫语呆愣在那里,看着杨梦鲜血淋漓的手臂,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快要窒息。张闯和几个场务,护着杨梦上车去了医院。小威挣脱了王利的怀抱,冲到了豆包身边,豆包缓缓摇着尾巴,最后看了主人一眼,渐渐闭上了眼睛。

小威人虽然小,可他的痛哭却响彻了整个片场。

王利事后按照儿子要求把豆包葬在了河边,他交代林伟严让大家闭紧嘴巴,不要泄露任何不利于剧组的消息。

(十六)

当张闯扶着杨梦回到房间时,打开门的一霎那,她被屋子里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了。床上、窗台上、沙发上、桌子上、藤椅上,整整齐齐摆满了硬盘,还有一些硬盘零件的碎片。那张自己经常写东西、改剧本的桌子,被杨梦当成了工作台。胶水、小螺丝刀、测试的仪器,一应俱全。

杨梦推开床上冰冷的硬盘,钻进了被子里。

“开下暖气吧。”

张闯看着窗外路上穿着短袖吃夜市摊的路人,试图慢慢拉回自己的冷静。30度的天气,她打开了暖气,将温度调到了最大。

“他当时以为摔碎了所有的硬盘,就能结束了,但他不知道,我都悄悄收了起来。”

张闯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里那个巨大的从未打开过的箱子,倒吸了一口气。

“碎了的东西,粘了也回不来的。”

“我没想回到什么地方,只想做个了结。”

“你这是在做了结,还是在折磨自己?”

杨梦感到手臂上的伤口传来一阵阵疼痛,她咬牙忍着,可是心里的疼却还是被张闯无情地撕开了。

林莫语爱艺术胜过他自己,他说杨梦就是艺术本身,杨梦当时听了只觉得甜蜜感动,可现在她越发觉得,她不是什么狗屁艺术本身,她就是艺术的附带品,就像那满屋子的碎过的硬盘,摔碎了,就不重要了。

当多年以后,林莫语再度打电话问候她时,她觉得自己似乎做个艺术的附庸也不错。

可她来了以后,却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欺骗自己的心。

她是杨梦,她只想做杨梦。

(十六)

豆包的死给小威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他在给杨梦带了一些补品之后,就从剧组消失了。倒是王利,一改前期的有些放任的态度,最近频繁出现在剧组。李小白看到王利,在片场积极了很多,时刻跟在林莫语身后,但剧组的人心知肚明,他并没做多少实际的事,全靠林伟严在后面撑着。

因为手臂受了伤,杨梦只能穿长袖,为此,林莫语又专门花了好几个晚上的时间,找张闯修改剧本,每次也都是在深夜里提着一瓶酒,张闯不喝,他就独自饮着,饮醉了,第二天就醉熏熏、慢吞吞地起来,在悄然的咒骂声中,晕晕乎乎地开工。

林伟严看到王利一次次地来到片场,悄悄地告诉张闯,

“账上快没钱了。”

张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按照拍摄进度,我们现在只拍了一半。”

志明放下摄像机,淡淡地抽着烟,

“那我的工钱能给我结吧。”

“我的还没结,你结个屁!”林伟严吐了一口烟,志明哈哈大笑起来。

“大摄像师,你不是向来追求艺术吗?谈钱多俗啊!”李玲边给王大同化妆,边调侃。

志明先是大笑了几声,随后又淡淡道,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也不是。”

张闯收了笑意,望向远处正在给杨梦讲戏的林莫语,脸上笼着一层雾。

“你们啊,我悄悄说的话,都被你们窃听了,都小心点,别乱讲。”林伟严低声警告。

“整个剧组都心知肚明的事儿,就你猫盖屎一样,能藏得了什么?”林伟严给了李玲一个警告的眼神,李玲冲着张闯撇撇嘴,噤了声。

(十七)

王利频繁地出现,是一种无声的施压。林莫语知道自己不能再任性行事了,他一改常态,晚上和张闯讨论剧本的删减,这是唯一能保证按时拍完的办法。回去剪完片子,第二天又早起安排拍摄,虽然只是一个多月,但人却肉眼可见地老了许多。

李小白倒是乐得悠哉,每日在片场这里看看,那里转转,像个穿新衣的国王。有时他拉着王大同侃大山,王大同厌烦得不行,却还要做出一副恭维的姿态,事后就狠狠地咒骂,

“这个憨货李小白,都没我家的鸡有用!”

“是的,鸡会生蛋会打鸣,他啊,只会啄米吃。”李玲给王大同化了一对英俊的浓眉,暗自想着,这么一副俊朗的面孔,却是个粗人,有点可惜,可转头又被自己刻板的想法逗笑。自己最烦别人以貌取人,可自己竟然也是个这么眼睛污浊的俗人。

张闯看着自己辛苦写的大段大段的好戏被删,心里一阵阵难受,她费尽心机地和林莫语周旋博弈,但心里也清楚地知道,如果他站在林莫语的位置上,也会这么做,这是唯一保全大局的方法。

一天,张闯正忙着在拍摄现场改剧本,林伟严拿着一份合同慌张地走到张闯身边,

“王总要你签一下版权协议,你看一下,没问题签个名字,尾款应该快给你结了。”

张闯忙得焦头烂额,只随便翻了几下,就准备草草签字,

“这是合同,你不再仔细看下?”林伟严一脸震惊,又夹杂着几分别的情绪。

“都是一些废话,只要别少了我的钱就行。”

林伟严深深地看了一样张闯,又望了望在远处拍戏的林莫语,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十八)

庄园里,几个壮汉朝着一人多高的木料堆浇了一桶油,王利一身西装革履,拿起火机,点燃一根火柴,潇洒地丢进了木料堆里,火苗蹭地一声窜得老高,一群人围着篝火又唱又跳,好不快乐。杨梦穿着旗袍,静静立在篝火人群之外,淡淡笑着,看着起舞狂欢的人们。随后,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跑到杨梦身边,西装革履的王大同牵着小女孩儿和杨梦加入了一派热闹里。

不远处的大树下,林莫语在聚精会神地看着监视器,围着篝火的人群转了一圈又一圈,汗也出了好几轮,志明扛着机器,听着林莫语的喊声,不停地变换着角度。

“咔!”

“哦,杀青喽!”人群的热烈又一次被欢呼声和掌声点燃,林莫语拍了拍志明,又和王利互相点了一支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杨梦躲开林莫语的目光,借口说自己换衣服,便回了房间。

林伟严看了看表,和庄园的老板娘交代了一声,庄园的院子里,端菜的服务员开始忙碌起来。

“编剧,我看啊,下一部戏你可以开始构思了!”王利抽着烟,脸上的褶子都带着一种容光焕发的笑意。

“对啊,我们这次一炮打红,后面就可以做IP啦。”林莫语接话。

“对对对,林导说得对,咱们把这个做成大IP,那反响肯定不错,也能拉来大投资。”李小白手里端着一杯酒,乐呵呵地应和着。

林伟严凑近王利,低语了几句。

“王总,菜准备得差不多了,市里的领导也在路上了。”

王利点点头,

“你通知一下大家,准备好的就去餐厅坐好吧!”

林伟严正准备走,王利又拉住他,脸色严肃,低声道,

“告诉杨梦,她是演员,演过今晚,一切都好。”

林伟严屏住了呼吸,收起眼神,点点头去了杨梦的房间。站在门口,他看着杨梦穿着睡衣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子补妆,想起在乡下茶山拍摄的那几天,杨梦疯癫一样地直接躺在阳光直射的沙堆上,又或者是偷偷摘了农户自己种的菜,洗洗就塞进嘴里,再或者是,和一身泥泞的小狗一起玩耍,这都是林伟严不能忍受的,他觉得杨梦的疯癫给他带来了不少的麻烦,让他疲惫和厌烦。

可现在,他看着柔弱但脊背挺立的杨梦,心里五味杂陈。他思索着、揣摩着该如何恰到好处地传递王利的话。他有些头疼,这本就是一句不好的话,任凭他精于人情世故,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无力将一句坏话,变成一句好话。

“杨老师,王总说,您休息好就来餐厅吧,市里领导也快到了。”

“好,知道了。”

(十九)

杀青宴的餐桌上不像平时,因着何市长的到来显得有些拘谨,就连平时酒桌上话最多的李小白,此刻都揣着十二分的小心,谨慎地拿捏着每一句话的分量。

“今天我来到这里,庆祝各位杀青,这也是我们绿江市的一件大喜事。”大家都跟着何市长起身,举杯,说着一些吉利话。

“何市长,我们这次拍摄,涉及好多的市区、县镇和农村,特别感谢领导们的支持,为我们拍摄扫清了一切困难。“王利恭敬地举杯。

“何市长说了,你们负责拍好戏,我们就负责给你们开道,这都是应该的。”坐在何市长身边的二把手娄建设和王利喝了一杯。

何市长脸上露出一些和善的笑意。

”娄副市长说得好啊,我们就是专为大家解决困难的。“何市长再次举杯,酒桌上的众人都连忙纷纷放下筷子,跟着举杯。

“咱们绿江遍地都是好山好水,这次拍摄我看到很多镜头都很欣喜,后期制作我一定也会严格把关,不辜负各位领导。”林莫语豪气地连饮了三杯,何市长看了也有些开怀,哈哈大笑起来。

“咱们的林导果然是个优秀的人才啊,哈哈哈哈!”

娄建设看了王利一眼,王利立马插话,

“您说得对,何市长,咱们的剧组班底都是优秀人才,从创作团队到演员团队,再到制作团队,都是一流的。我给您简单介绍一下,这就是咱们的副导演李小白,编剧张闯......”

王利一一介绍着众人,每个被点到名字的都小心翼翼地点头哈腰,重要的工作人员都介绍完了,王利故意顿了顿,

”这是咱们这部戏的大女主,杨梦。“

几十双眼睛刷刷刷地射向杨梦,她翩然站起,露出落落大方的笑,端庄地举杯,洒脱地一饮而尽。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风范。

王利满意地笑了笑,林莫语眼里藏着压抑的汹涌,他默默跟着喝了一杯。

“好啊!有这样的女主,我们这部电影一定马到成功啦!”娄建设开心地向杨梦举杯示意。

酒过三巡,大家都稍稍放松,酒桌上也热络起来。

“小杨啊,听说你不是本地人,你家是哪里的啊?”

杨梦许久没吃到合自己胃口的饭菜,正沉浸在一道鲜嫩的豆腐上,丝毫没听到何市长的问话。全桌人都紧张地盯着低头不语的杨梦,她竟然还未察觉,坐在对面的张闯攥紧了手,何市长的秘书轻轻唤了一声,

”小杨?何市长问你话呢?“

杨梦这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迎上众人复杂的目光,

”啊?“

(二十)

杀青宴结束之后,杨梦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地消失了,就连张闯也联系不上她。她只给张闯留了言,

“我想自己清净一阵子,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找我,我死过一次,更想着生。”

张闯只好作罢,她听林伟严说一杀青,林莫语就一头钻进了庙里,说是要闭关制作,基本和外界断了联系。

时间过得飞快,杨梦已经消失大半年了,张闯掐着指头算着日子,带着渺茫的希望一直四处打听,只从林伟严的嘴里得到了电影上映的消息。

她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到了电影院,当她看到编剧的名字不是自己的时候,突然心口一紧,肺部一阵痉挛,忍着疼痛,她拨通了王利的电话,

“我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你签了合同,把版权给了我们,你自己不知道吗?”

张闯脑子里开始翻山倒海地回想,她想起那天林伟严要他仔细看的合同,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控制不住地强烈咳嗽着,一口鲜血从身体里喷射而出。

医院的病床旁,李玲给张闯拍了拍背,

“大老远的,你跑来干什么?”

“看看你还活着没,明天就走,不用你撵我。”

张闯咳嗽了几声,笑了笑,

“还是那么毒舌。”

“杨梦......她好像有下落了。”李玲顿了顿,打开一个社会新闻的视频,递到张闯面前。

视频一个光头的一身白衣的女人,被两个警察和一位村长带着,走了四个多小时的山路,下了山。

“她在深山里一个人呆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张闯放下手机,闭上眼,脸上刻出两道泪痕。

(二十一)

星光闪闪的电影发布会上,王利带着李小白和王大同,牵着儿子小威的手,正走着红毯。

林伟严坐在电视机前,冷眼看着,妻子走过来,关掉了电视。

“干了十几年的工作,说辞就辞了,接下来要干啥?”

”你要跟着我喝西北风,你愿意吗?“

”别说丧气话!“妻子用橙子堵住了林伟严的嘴,林伟严搂住妻子,把头靠在妻子的腹部,闭上了眼。

“我不会再做违心的事,但也绝不会让你和孩子吃苦。”

发布会上,一只话筒递到王利面前,

“王总,您觉得这次电影的成功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优秀的团队。”

“那为什么导演、编剧、女主都一起消失了呢?”

“他们没有消失,而是在忙着筹备下一部,我这个闲人,就过来露脸抢风头啦。”

现场一片笑声,记者转头将话筒递给小威,

“小王总,听说你在现场也参与了创作,给了剧组很多建议,那么你怎么评价这个团队呢?”

“我们,就是个草台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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