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江街巷》71:东风大桥白描图(下)

【文章:雷文景;配图:锦江区档案馆、冯水木】

1959年建成的东风大桥,这是刚建成时所拍(锦江区档案馆提供)

东风路的居民,大多来自乡坝坝,推汤圆粉、看坝坝电影是他们共同的爱好。东风大桥平常的意象无不打上了时代的烙印,透过它们,我们看到了老成都的影子,看到了一个时代的成都人。


乡坝坝来的居民

小时候我到北门亲戚家耍,总感觉那里的口音与东门有些区别,后来当兵到云南,连队里有很多云南富民县的兵,奇怪得很,同是一县的人,口音却不一样。我问为何如此,他们说,我们只要是喝一条水的人,口音才完全相同。原来,聚居能烙上如此深的印记。

老街大部分人都操着一口成都腔,但是上了一点年纪的人就不同了,他们来自四川各个地方。我的婆婆是乐至人,她的乐至口音至死也不曾改变,婆婆娘家又是客家人,所以婆婆还能说几句客家话;隔壁李孃孃是居民大婶中难得的有文化的人,她的成都口音也掩盖不了时不时冒出的外地腔,她是仁寿人,家里不穷,所以一个女娃子还念了好几年书;对门的张孃孃长得漂亮,但是在好多邻居眼里,她很重的蒲江口音给漂亮打了折扣。

老街的居民都与乡下有着牢固的联系,到了过年,总有乡下的亲戚到城头来耍,那些朴实的像泥土一样的农人担着蔬菜、鸡鸭风尘仆仆地来到成都,可以看电影,要是国庆节,还可以看天空中五彩的烟花。记得小时候,我们乐至老家的老表就经常来耍,父母总是热情地接待他们,父亲那时候烟瘾很大,总要不断地给老表们递烟,在烟雾缭绕之中说起老家的收成,说起乐至的红苕虽小,却是四川最好吃的。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那情景很像“把酒话桑麻”,仿佛已经是久远的古代的事情了。


后街的居民

天仙桥后街紧靠锦江,走到南端街口,上一个坡就到了东门大桥。后街的房屋比前街还要简陋。靠近东风大桥的东安南街河边,草房颇多,据说草房还冬暖夏凉呢。

拉尿水的杨二哥就住在草房头。杨二哥爱喝酒,喝了酒就撒酒疯,有一次喝醉了,掏出人民币来给人,有心思坏的娃娃拿了就跑。那时候的人很穷,前街穷,后街更穷,后街的娃娃比前街的娃娃更野,前街的父母总会叮嘱自家小孩,不要和后街的娃娃耍哈。我呢,却跟后街巷子头的一个娃娃耍得好,至今已快30年了,我看不出这个后街娃娃的坏处,只感受到了他的耿直与善良。

那时候,东门锦江中时不时会出现一种特别的人,他们身着连体的胶皮衣裤,找一个水浅的河段走到河中央,手里端着一个很大的簸箕,将簸箕潜入河底,舀上来一大堆河沙,然后就将簸箕上下筛动着,不断在河沙中寻找着什么。这些人都是身体强壮的汉子,在锦江中淘沙金。淘沙金的汉子大都住在后街,后街上还有拉煤的、打煤的、补鞋子的、挖土方的、搞搬运的、拣垃圾的。这些人大都没有文化,却对文化充满了敬畏,如果有娃娃欺负或者戏弄搬煤的李眼镜,他们就会告诫说:你晓不晓得人家以前是教授?


坝坝电影

那个时候,看电影算是最时髦的事了。亲戚到了城头,请他们电影是最好的招待。那时候的电影还叫坝坝电影。

20世纪70年代的成都很少见到儿童自行车,老街的娃娃天性好动,好摆弄,就骑爸爸妈妈的车子耍,娃娃够不到座垫,就把一条脚伸过了三角形的车杠,踏住另一侧的脚踏板,侧起身子掌握平衡,老成都管这个姿势叫“叉口儿”。

我大概在9岁时学会了骑叉口儿,星期五或星期六晚上,哥哥就带着我骑着叉口儿去东郊看坝坝电影。经过东风大桥、天祥寺街、水东门大桥、二号桥,再过猛追湾,就到了东郊厂里的宿舍区。106、107、69、82、253,这些阿拉伯数字都是工厂代号,显得有点神秘,但这些神秘的工厂放电影时却是开放的,放映的电影看来看去总是《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等等。

看电影的娃娃已经对情节了然于心了,每当《地雷战》中那位北方大爷老钟一跑起来,坝坝头就会齐刷刷响起娃娃们有节奏的声音:“老钟快跑,老钟快跑,敌人来了,敌人来了。”那情景有点像现在歌星与观众的互动,煞是热闹。有一首歌谣记录了那时电影的特征:“越南电影飞机大炮,朝鲜电影又哭又笑,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中国电影新闻简报。”有一次插队下乡的姐姐回家来,想看电影,我就到离家最近的东风电影院去买了两张票,姐姐和隔壁的利君姐看了回来就赌死咒,原来她们看的是一部叫《机械制图》的记录片,那还不如新闻简报呢。

成都的电影院那时候还不多,东门九眼桥有九眼桥电影院,东风路上有东风电影院,负责两院跑片的一个上了年纪的伯伯是父亲的朋友,他每每骑着跑片的摩托车从老街绝尘而过,有时候,他会在我家门前停下来,给父亲两张内部票,一大帮老街娃娃围着他,又用艳羡的眼光看着我,我又可以看上一部新电影了。


四个天仙桥街

有一年冬天,我在街上扯响簧,一位精壮的中年汉子骑着自行车停在面前问路,我抬手指向南方,数着街旁电线杆杆给他说,走5个电灯桩你就到了,汉子说,确定五个吗?我说确定。汉子就架好车,拿了我的响簧,表演了5个让人眼花缭乱的杂技,然后就骑车走了,留下了一大帮围观娃娃的惊叹声。得以饱此眼福大概因为我诚实地回答,若在平常,我说不定会骄傲地反问路人:你是找天仙桥前街?新增天仙桥前街?天仙桥后街还是天仙桥横街?

1988年天仙桥前街,大房子左侧后院即是作者以前住过的房子(冯水木摄影)
 1994年天仙桥前街(冯水木摄影)
1999年邻近天仙桥的东门城门口的房屋(冯水木摄影)

在东门大桥与东风大桥之间靠城内一侧,有四条街名皆冠以“天仙”二字。在天仙桥前街与月城街接壤处,有一座已经看不出端倪的桥,那便是天仙桥,桥下的沟渠早已涸竭,桥面已和路面合为一体,只是桥栏还残留了几块,是石质的,想来那是一座石孔桥。古代成都沟渠纵横,天仙桥便是众多桥梁中的一座吧。民间流传,以前天仙桥街小学是个庙子,庙子里绘有壁画,壁画绘有董永与七仙女的故事,这便是“天仙”街名的由来。我不大相信这个说法,捡翻一些古籍书得不到证实,倒是在清代地图上看到这一带有座桥,名“天星桥”,是否天仙即是天星的讹传呢,或者民国时期命名街名时,让天星变成了天仙呢?

天仙桥街,真是一个美丽的街名,现在,街名仍保留着,但早已物是人非了,街上大部分住家户都迁到了二环路之外的东光小区,蜿蜒于东门锦江两侧的老街也同此情形。在这里记录下从水东门大桥、东风大桥至东门大桥之间沿河老街街名,让它们留在纸上供后人回望:茗粥巷、杨家巷、月城街、火巷子、北城街、东安街、东安南街、均隆街、福德巷、三多巷、椒子街(又名交子街)、天祥寺街、望平正街以及后街与河边街。每一条街都有它的典故,或经典,或平常,它们都曾经在成都人骨髓中烙下了深深的印痕。


推汤圆粉

小娃娃都盼到过年,过年有新衣服穿,有压岁钱,还有那么多好吃的,所以离春节还很远呢,小娃娃就数着日子巴望了。我敢肯定,所有的娃娃都是这样的心境,不管是天仙桥前街的小毛弟,还是河对门望平街的小黑娃,还是东安街的二妹和五妹,他们都喜欢过年。过年要吃汤圆,汤圆是汤圆粉做的,汤圆粉是糯米碾的,碾糯米用的磨盘是街坊自己购置的。

我家隔壁的宋婆婆就有一副磨盘,新增天仙桥前街的好多街坊都用过那磨盘。将那磨盘放在长凳上,两个人坐两边,一人推,一人往槽眼中添米添水,磨盘出口底下接一个盆盆,碾碎的糯米就流在盆盆里头,盆盆里先放好了白色的土布,将土布扎拢来,提起来吊在自家楼梯上或什么地方,待水分散发得差不多了,汤圆粉就做成了。还有一种方法,往盆盆头汤圆粉上铺上几层土布或纱布,再往上面倒上炭灰儿,这样子,水分散发的速度要快得多。我记得有一位孃孃不谙此法,她听她妈说要用炭灰儿收水,她就直接将炭灰儿倒在了汤圆粉上,街坊都讪笑说,简直是笨得屙牛屎哦!

过年还要吃鸡、吃鸭,各家各户很早就养了鸡等到过年宰杀。小娃娃最喜欢养公鸡,大年三十以前的日子,还要斗鸡。只见雄鸡亢奋引颈,来回扑杀,周围的人不断高喊“雄起,雄起”,场面热闹非凡。有一年我姐姐从盐亭县带回来一只雄鸡,身材不大,却骁勇非凡,每一次我将之放出来搏杀,这“盐亭”鸡皆得胜而归。有时候,鸡斗得难解难分,鸡毛都快被啄光了,剩下一个裸体鸡还欲逞强斗胜,大人们觉得造孽,就会呵斥:鬼娃娃些(编者注:“些”,即成都土话中的尾音),不准斗了。娃娃们便一哄而散。

      (下篇:《新增天仙桥前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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