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蘩漪,总想起这样一幅画面: 一个女人,脸色苍白,身材修长,穿一袭黑衣在已成为教堂医院的周家旧宅楼上狂笑,怪叫……她的一生,再也没能离开这个窒息她的地狱。她被命运终生困在这里了。
蘩漪一出场便是一个“有病”的女人。十几年的周公馆生活,让她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她应该是周朴园的第三个女人,因为当时侍萍三十年前被迫离开是因为一个有钱有门第的小姐(这个女人的命运或许更为悲惨,她没有在周家留下一点的痕迹。我们甚至不知道她是离开了还是死了,又是因为什么而死?而结合蘩漪的遭遇,我想这位太太的命运也好不了哪里去),而蘩漪是十几年前嫁过来的(蘩漪三十五岁,其所生的儿子周冲17岁)。
蘩漪和周朴园结合的原因,文中没有具体说明,除了第二幕蘩漪在与周萍的对话中说“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生了冲儿,我逃不开。”一个“骗”,一个“逃”,便让我们对周朴园和蘩漪的感情有了基本的定调。况且周朴园本身便比蘩漪年长20岁,这也决定了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可避免的代沟和看问题想问题的分歧。周朴园掌控着蘩漪,掌控着整个周家,让一切都服务于他所认为的“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
周朴园一生中唯一的爱情和思念都给了侍萍。而蘩漪就是活在侍萍的阴影下,却对周朴园的命令和安排不敢违背。
作为一个受过教育、接受过新思想的年轻女性来说,蘩漪的内心是极度痛苦的。她就是这样一天天在周公馆熬油似地度过。一切都因为周萍的出现发生了改变。这个仅比自己小几岁的继子从家乡出来,走进了蘩漪的生活。正如蘩漪所说:“我已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
2007年新版话剧《雷雨》的导演王延松所说:“真正的乱伦是动物性的,不带有情感,完全是原始的,本能的。而周萍和蘩漪不是。两人是彼此相爱的。”
两个年龄相近,同样受过教育陶冶的年轻人,在同样压抑的环境里惺惺相惜。蘩漪在周萍眼里是“最聪明,最能了解人的女人”。蘩漪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周萍,用她自己的话说:“只有他才要了我整个的人。”周萍也曾因为年轻和一时的热情对蘩漪发誓:“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于是就有了周公馆的“闹鬼”事件,有了后来蘩漪当作慰藉,周萍视之为耻辱的过去。
而周萍,一个在蘩漪看来“没有用的东西,胆小怕事”,最终屈服于父亲的权威和伦理的约束。我一直觉得不能用单纯的负心汉来形容周萍之于蘩漪。这样的事情放在今天亦是惊世骇俗,何况上世纪三十年代半殖民半封建的中国上层社会家庭?周萍身上有他懦弱的一面,说他不负责任也好,不够决绝也罢,或者是不够男人。都无法否认他自己也是周朴园父权专制和社会秩序的受害者。
周萍,从小失去了母亲,又被父亲长期寄养在乡下,等于是在没有双亲陪伴的孤独中成长的。他有贵族公子纨绔的一面,又有长期在乡下淳朴粗野的一面。他性格内向,不善言谈,与继母曾经的“不伦”是他心里难以忘怀的耻辱。他自觉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冲弟弟。如果他真的放荡不羁,他完全就可以对此释然。而正是他的良知和内心的善良导致了他的迷失和蘩漪的不断纠缠,从而走向更大的不幸。
他对四凤与其说是爱,不如把她看做是自己的救赎。年轻淳朴的四凤使他暂时逃离了过去乱伦的泥潭,他在与四凤的关系中重建自己的秩序。如果真是这样,该多好。
而蘩漪的伤口却是无法弥补的,她无法忍受一个把自己救活了的人又不理自己,撇得她枯死,慢慢地渴死。她直言:“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是你引诱我的!”
引诱了夏娃的撒旦永远难逃其咎。“引诱”或许是周萍最不愿意听到和面对的字眼。而她就是这样揭开着伤疤,血淋淋的伤疤。而周萍却不愿意再继续陪着她,在这样的家庭,每天想着过去的罪恶,活活地闷死。周萍并非对蘩漪毫无愧疚,但是他更厌恶地是这种不自然的关系。
“一个女子,不能受两代的欺侮。”在与周萍沟通无效、目睹着四凤“横刀夺爱”和周萍要撇下自己离开的情形下,蘩漪渐渐地疯狂起来,也把自己一点点地逼到极致。辞退四凤打响了蘩漪反抗的第一枪,她只有一个信念:让周萍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
当得知周萍要去见四凤,并暴烈说:“你不配说她下等,你不配,她不像你”时,绝望的蘩漪说道:“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此时窗外已是风雷声大作,蘩漪迎着外面的闪电,慢慢走向楼上去。
跟踪周萍到鲁家,并锁上窗户让周萍暴露在鲁家人面前,蘩漪一步步地走向疯狂。当她求着周萍带她离开周公馆时,她几乎是恳求的。“甚至于你要把四凤接来,一块儿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热烈地)只要你不离开我。”此时的蘩漪在周萍面前放低了自己所有的身段,甚至她宁愿与四凤共享周萍。此时的她像是空中炸裂的烟花,燃烧自己所有的力气,勇气,只为留住那个她视为“救命稻草”的人。她的疯狂引来了周萍的惊惧和厌恶:“我恨我为什么要活着。”“你给我滚开!”
而当得知了蘩漪跟踪自己和关窗户的行径时,周萍恨极,恶毒地说:“你是我想不到的一个怪物!”此时蘩漪的无表情不知是对周萍的挑衅还是一种内心的绝望:“你要怎么样?”周萍也只是狠恶地说道:“我要你死!再见吧!”
蘩漪和周萍一定是上辈子互相亏欠,才能在这辈子爱之深恨之切。他们太了解对方了,所以在彼此伤害时都能击中要害。
蘩漪喊周朴园下来,是为自己爱情保卫战做最后的一搏。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的一喊却如花园里那根电线,将一切趋于毁灭。她也在这场爱情的捍卫中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失去了自己的周萍。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样对蘩漪和周萍会不会是一种解脱呢?命运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有时人的相见是为了相守,而有时人的相见却注定剪不断理还乱。不禁想起两句很能表达此意味的话,一是《红楼梦》中: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另一句是《红颜劫》中的歌词: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
很喜欢2007年新版话剧《雷雨》尾声中导演给蘩漪加的一句台词:“萍,他开枪打死了自己,他没开枪打死我---”
较之最后成了疯子,也许死亡才是蘩漪最后的解脱吧。她在昔日家里的楼上狂笑,怪叫,打碎玻璃。楼下传来痴呆的鲁侍萍喃喃自语:“人心靠不住,人性太软弱,太容易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