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深,来自上海。”
“唐山海。”
唐山海看人不似一般的高门贵户,微扬下巴,或是斜着眼睛,用眼角瞥,唐山海黑亮的眼睛总会一眨不眨地定人身上几秒,眸光璀璨,旁人却很难读懂是出于真诚的兴趣,欢欣或是单纯礼貌性的敷衍。
不过非常耐看,像是黎明的第一道彩霞,澎湃心神。
唐山海贵矜,他自我介绍时只说了自己的名字,名字本身就代表着他显赫的出身和在同期生中的领军地位;他又不娇气,不管是在汗臭味的封闭车厢里长途跋涉,还是穿越山林时为了防蛇虫不得不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全身汗如水洗,都不曾有一句怨言。
陈深默默地把自己的水壶递到唐山海面前,唐山海刚坐下来,松了松腰间的跨带,没接,“我不用。”
“林子已经越来越疏了,应该快到了。”陈深把水壶挂回自己脖子上,仰头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林子里连几声鸟叫都听不见,“进村子之前,我们得先找个地方把衣服换了。”
“按照计划,戴老板布置的人手,我们俩应该是最后到的,为了不引起王福桥的怀疑,现在村子里大部分还是原住民,就是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有王福桥的人。”唐山海撩起溪水洗了把脸,水流滴滴答答地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流下来,唇上留着几点水滴犹如花瓣上的晨露,陈深看得着了迷,直到唐山海侧过头,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陈深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咽了口口水舔了舔嘴唇,“这个村子是蔡慧珍的娘家,这穷乡僻壤的上来一趟也不容易,再加上连年战乱,村子里本来也没剩几户人家,有陌生人混入非常容易发觉,王福桥也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才会藏在这里,可惜通信不畅这一点是个双刃剑,正好被戴老板利用。”
“王福桥此人有勇有谋,有情有义,这不也是双刃剑吗?”唐山海站起身,脚底下的一块圆石被他骨碌碌踢到了溪流里,他侧对着陈深,没注意到陈深蓦然阴沉的眼神和攥紧的拳头。
他俩这次的目标反蒋人士王福桥,是戴老板的心腹大患,曾有一次与戴老板正面冲突,将戴老板扣押在了云南,可惜此人追随者众多,狡兔三窟,戴老板多年都捕捉不到他的踪迹,他反而暗杀国党打要人物时时得手。
而最终暴露王福桥的是他的亲信李立恒,李立恒早年被军统逮捕之后,他的妻儿蔡慧珍母子生活在香港,一直接受王福桥的保护和资助,军统便顺着蔡慧珍母子摸到了王福桥的踪迹,组织了这次暗杀。
王福桥多次策动李宗仁、白崇禧反蒋而不得,外面还有军统的天网恢恢,他走投无路,已经向延安求助。
然而这次刺杀行动本是机密,按照戴老板的指令,陈深和唐山海也是在林子里走了好几日才真知道这回的行动目标和行动计划的,他根本来不及把消息送出去。
陈深在等待机会。
“我……我咬了。”
唐山海正举着两手扒着领子,“快点,手酸。”
陈深方才对着唐山海弧度优美、皮肤白皙的后颈还是一阵心跳加速,此时被唐山海这么一嗔,紧张却完全打消了。
看来唐山海对临时落印这件事,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俩这回要扮作一对避难的小夫妻,故事剧本都写好了,唐山海和陈深本是原配夫妻,唐山海被军阀强占之后借机逃出,二人被一路追杀,不得不逃上山来,甚至他俩为了让这出戏演的像,还真避开了上山的路一路走野林子上来的。
他俩尽管是黄埔的同届生,但是乾坤有别,至多是听过对方的名字,唐山海被选中是因为他是唯一参加这次行动的坤阴,陈深被选中则是因为……身材显得比较弱鸡。
按理说这对陈深来说是天大的馅饼,他接触到王福桥,就有希望通风报信,让对方逃脱。
但是临时落印一个坤阴,却是陈深万万不愿的,尤其是当那人是唐山海的时候,陈深就更犹豫了。
唐山海倒不是太在意,他一门心思投在保家卫国上,然而他自身条件摆在那里,这些年追求者不断,唐山海甚至不记得自己的第一个追求者长什么样子了。
黄埔的那些个豺狼虎豹般的乾阳们,为了跟他们坤阴有接触,也是不惜违反校规无所不用其极,去年就有一对私相授受的被退了学,也没能把这股风气压下去,反而越烧越烈。
唐山海也是有自己的秘密的。
他经常独自一人去加练,尤其是射击的时候,耳朵一堵除了靶子什么也注意不到,但似乎总有个人能找着他,他放在一旁的包里总会多出点东西,有时候就是碎纸片,有时候是火柴盒,有时候是叶子,上面有时候画了他的合香君子兰的纹样,有时候画了他的小像,有一次甚至用了一块油乎乎的纸画了幅他射击的全身像。
“说起来我还没闻到过你的合香呢,”唐山海还巴巴地扒着领子等着,坤阴把自己的腺体主动暴露给一个乾阳,就好像羚羊主动把脖颈暴露给捕猎者,心跳加速完全是生理反应,他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主动调侃道,“听说你连面对发情的坤阴都能压住信息素,该不会你根本标记不了……”
话音未落,颈后一阵刺痛,唐山海只觉大脑霎时一片空白,瞬间软倒在了陈深怀里。
阳光被折射出缤纷的七色,潺潺的流水奏响自然的乐章,灌木深深浅浅几个绿色调俨然一副鬼斧神工的水彩画,唐山海懵了半晌,才被陈深唤醒。
“你的合香里有什么?!”他几乎是一有了力气,就从陈深怀里跳了起来,疾言厉色。
那种飘忽的满足感他虽然从未有过,却再熟悉不过了。
陈深这会儿反倒心不虚了,他微微仰头,浅棕色的瞳眸非常温暖,坦然又真诚,“一种植物碱,具有成瘾性,指挥官知道我的特殊情况。”
唐山海几乎要暴走了。
临时落印对军校出身的坤阴是家常便饭,只要不再加强,代谢几日标记自然消失,但是谁料到自己第一次被临时落印就等同于嗑药呢?
陈深的个头放在一众乾阳里总显得有些寒碜,虽然拉练的时候上衣一脱也是很有料,但天生骨架子比人小一圈,有一回肩膀上架着队友时间长了,硬生生硌得人家大腿疼了三天。
比他的个头更寒碜的是他的合香,要不是明显高出仲平一个水准的身体素质,同学都不信陈深是个乾阳的,试问谁闻过陈深的合香味儿呢?就连训练课上那个发情的坤阴勾得陈深两眼红得像饿狼,为了保持清醒掐得自己皮开肉绽,也愣是没漏出一丝丝合香来。
这下唐山海是知道,陈深合香的秘密了。
尽管心里有着挣扎和不满,但陈深的态度愣是让他生不起气来,唐山海便半推半就地被陈深拉着走了。
一如戴老板预料的,他俩表现得像两个愤世嫉俗的有志青年,再加上悲惨的遭遇,成功得到了王福桥的信任和赏识,在王福桥隔壁的空房子里住下了。
一下午的工夫他俩的悲惨遭遇全村都知道了,接连几天,都有陆陆续续来串门的老人寡妇们送来了吃的用的,陈深想到他俩此行的意图,心有不忍,对每个人都诚心诚意地道了谢,唐山海则扮演着受惊的兔子的角色,谁来了都乖乖巧巧地笑,手却一直揪着陈深的衣服没放开过。
唐山海还是觉得陈深和他从同学嘴里听说的那个人不太一样。
陈深在黄埔的时候,存在感时强时弱,同级的同学谈起他,能接二连三说好几个故事止不住话头,但外边的人也没几个听过这个名字。
他的家世也很神秘,旁人只能从他会的那些个五花八门的杂耍推断他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可一个少爷会穿着补丁叠补丁的布衣裤吗?休息日也不见他排着队抓耳挠腮地等着给家里人去电话,更别提像那些高门大户的子弟一样有家里偷偷给送包裹开小灶了。
身材寒碜,合香也寒碜,但是陈深会的那些个玩意儿,确实为他有些不足的先天条件增色不少。
擅丹青在乱世是个奢侈的东西,多是那些高门贵户里的少爷小姐们打发时间的消遣,陈深不但会,还颇得洋人的精髓,原貌重现,经常被老师找去帮忙做个人像采集,但是战时紧缺的物资又满足不了他这个略显奢侈的愿望,单是纸都是珍贵的。
陈深有个口琴,入学拉歌的时候跟百灵唱歌似的宛转悠扬,坤阴队伍都在打听他,现在音准音色都出了问题,在陈深的柜子底部躺了很久了。
当然最让人无法理解的,还是他对剃头的狂热。
是以旁人问及陈深的家世,陈深的回答一律都是剃头匠。
虽然并没有几个人信。
不过他凭着这一门最不起眼的小手艺,在一众比他高大的乾阳里很吃得开,甚至有次模拟演练还给人表演了一出剪刀抹颈动脉的手艺,成功地帅到了围观坤阴们。
当然也成功地帅到了他想帅到的人。
唐山海就对陈深这一出仿佛古代神秘武功似的“飞刀”叹为观止。
他俩在村里呆了一周,除了刚开始两三天有陌生人造访王福桥,后来几天就消停了,于是他俩商量着开始行动,毕竟军统二十几个特工在村外躲躲藏藏的风餐露宿半个月也是很懈怠士气的一件事情。
唐山海按照原计划登门拜访王福桥,道了谢顺便提出辞行,王福桥自然真心挽留了一番,陈深就趁他俩寒暄的工夫潜入了王福桥的卧室,唐山海算算时间差不多,答应王福桥回去考虑,便按照和陈深定好的计划,连夜赶往村外了。
但是唐山海刚走到王福桥家后墙根下面,就听见王福桥的院子烧了起来,村子一下子乱了起来,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很多陌生人,他也不知道是自己人还是王福桥埋伏好的人。
蔡寡妇抱着孩子跑了出来,看见他,脏兮兮的脸被火光衬得格外狰狞,“娘子啊,你家男人哪里去啦?”
“我……他让我在家等着,他去看王叔,蔡婶儿,”唐山海一秒入戏,“可是火越烧越大,他没出来,我……我怕得紧……”
“烟这么大,咱们先去李婶子家避避吧。”唐山海就让蔡寡妇拉着跑,陈深说事先标记好了他往村外跑的路,唐山海一上来遇到了蔡寡妇,也不好四处找,路上撞到人,唐山海立即让人按倒在地,蔡寡妇尖叫起来,怀里的孩子醒了,也哇哇大哭。
“蔡婶儿?”来人像是认识蔡寡妇的,蔡寡妇就着火把的光看了一眼,才大呼小叫起来,“李光啊,你干什么呀,这是最近来的陈家婶子呀!”
“最近来的?可是王叔吩咐我把村子里的陌生人都抓起来……”李光半信半疑,并没放松对唐山海的压制。
“陈家婶子可不是陌生人,他和他男人就住在王叔隔壁,这不火烧起来,他男人去救王叔啦。”蔡寡妇说道,李光像是被她说动了,低头在唐山海脖颈间嗅了嗅,唐山海心口一阵犯恶心,下意识头一顶,李光措手不及,上下颌猛一闭合让他把舌头咬了,疼得大叫一声松开了手,唐山海立即跳起来就要给人一个过肩摔。
意识战胜潜意识,唐山海生生止住动作,缩回蔡寡妇身后,蔡寡妇安抚地对躺在地上捂着嘴一脸痛苦的李光说,“陈家婶子被人轻薄过,小光你也太鲁莽了啊,多担待点,快去找你王叔吧。”
唐山海到了李婶家就寻了个借口在院外摸索了一番,不过陈深所谓的标记映入他的眼帘的时候,唐山海却是完完全全怔住了。
那是一朵君子兰,跟他零零星星收到的那些画片儿一样。
红尘万里风云剧变赴苍龙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看尽沧海桑田离别憾匆匆
任他天地难容择日又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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