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曾经沧海难为水
然这厢,李衡全然高兴不起来。不兴说李衡,就连近旁伺候的丫鬟,厨房烧饭的大娘,都是忧心忡忡。
李衡生平第一次主动扣了父亲书房的门,他还怀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向父亲倾诉真情。
“你当真是不顾这一家上下的死活吗?”
父亲暴怒,把他轰了出去。
是啊,君无戏言,难不成他要抗旨遭来屠戮全族的灾祸吗?
杏儿,李衡心里微微念叨着这个名字。到了如今这般境地,他倒是想起些往事来。
父亲脾性一直不好,常将气洒在母亲身上,母亲逆来顺受,只是默默忍耐着,从来不曾争辩,这也就养成了他软弱的性子。
邻里的孩子也不喜欢他,他明明努力地想跟他们好好相处的,还把娘亲买给他的蜜饯果子拿给他们吃。
这世上,他只喜欢两个人,一个是娘亲,娘亲待他是很好的,抚着他的头念诗给他听,给他哼好听的曲子,他小时候最喜欢趴在娘亲膝头了。
还有一个人是杏儿。
杏儿她是不一样的,她活泼可爱,聪明伶俐,又生得好心肠,自小就这样,见了乞丐定是要给钱,听人说丢了东西便要去追小贼,听了些画本子就想着做女侠。
他倾心于她,从年岁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他有时都觉得可笑,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也能倾心待人呢。当父亲为他俩定下婚约时,他真的是很高兴很高兴的。他生平第一次也有点喜欢父亲了。
只要杏儿高兴,怎样都好,他确是如此想的。杏儿喜欢女扮男装,那便由她去吧,杏儿喜欢行侠仗义,也没事的,他会陪在她身边照看她的。
寒窗苦读,求取功名,说来有些难为情,但最打紧的倒不是所谓男儿抱负,凌云壮志,是为了那俏丽的女子啊,为了让她路见不平时不用担心得罪贵人,为了让她穿最细软的绫罗,用最好的脂粉。
他曾听表妹在他跟前这般说,杏儿得了最好的男子,让她好生羡慕。
他当时是怎么回她的呢?
“是我的福分,得来了最好的女子。”
阿元,是他的乳名。
这还是杏儿偷听来的,兴许是觉得有趣,杏儿便一直这么唤他了。
他一天一天长大,连娘亲也不这么唤他了,这便成了杏儿独有的称呼。每回她一喊阿元,他心头涌起的喜悦就能将他一整个人都填满。像是燕子回了巢,游子归了家。
但今后,恐怕是不能了。
听丫鬟说,今日杏儿来找他了。
他没见。
他不知该以什么面孔面对她,是他辜负他了。
入夜了,天上又飘起雪来。李衡心里有些难受,不知杏儿如何了,是否还责怪他。
他悄悄从后院翻墙溜了出去,很久没翻过墙了,上一次翻墙还是十一二岁时与杏儿一起偷摘梅子,那已是他干的最出格的事了。
到了王家,思忖半晌,还是没有敲门,绕过院墙,他清楚记得杏儿闺房的位置,墙外的老榕树也还在,他手脚并用艰难地爬了上去。
杏儿的房间还亮着灯,看见那轩窗,和那灯光投在轩窗上的剪影,他就突然安了心。又暗自里自嘲,怎地来做了梁上君子的行径。
他在那树干上默默地坐着,忽然觉得自己这后半生已是望到了尽头。看着那房间的灯由明到暗,他的心也熄了。
回府时,袍子又脏又湿,浑身冻得僵硬,脑袋昏昏沉沉的,发起烧来,他不让人外传,让丫鬟买了些药悄悄煎来喝了。
父亲现在自然是春风得意,这些天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请他吃酒的,请他赏景的,帖子都排到了半月以后。在父亲看来,这可是比高中状元还要光耀门楣的事,要不了多久,他也便能算是皇亲国戚了。他哪能顾得上儿子的所思所想。
母亲是来过的,但他让丫鬟闭了院门,他谁也不想见。
又过了两日,杏儿托了身边丫鬟夏儿捎信来。
他深吸了气,缓缓地打开那封薄薄信笺,上面是杏儿娟秀的小字:从此萧郎是路人。
他虽已有准备,但还是始料不及,胸腔里闷闷的,有陌生的酸酸涩涩的情绪涌了上来。
“公子,擦下眼泪吧。”夏儿轻轻叹了口气。
李衡愣愣地看着她,直到手指碰触到温热的液体,他竟是哭了啊。
“这簪子,公子也还是收回去吧,姑娘留着这个是不合适了。”
夏儿递过来一锦盒,里面装着的是他送给杏儿的及笄礼。
“姑娘还有话捎给公子。此生就缘尽于此了,若还有心,来生再续吧。”
夏儿瞧见他那模样,临走前终是不忍心。
“少爷,姑娘不怪你。”
他知道的,杏儿当真是想让他放下了。
他长吁了一声,从床底小心翼翼拿出一个木匣子,木纹被抚得发亮,一看便知道是常拿出来赏玩的样子。
他从褥单下拿出钥匙,打开那一把小铜锁。里面也不是些珍奇玩意儿,泥人,布老虎,断了一边翅膀的竹蜻蜓,还有一个香包。
李衡拿起那香包细细看,针线走得很乱,要凭些想象才看得出是花开并蒂的式样,他想起杏儿拿起针线的粗笨模样,抿嘴轻笑了一声,又叹了口气,将那锦盒也放入匣子,一并收回了床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