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啸声里，软轿中黄娥、轿旁杨慎和那人，一时行至阆风亭前。王方旋看他们来了，停了啸声，一身白衣，腰挎长剑，头顶上两条带子垂下，飘在腰间，一如杨慎刚见他时模样。杨慎方巾襕衫，做个秀才打扮，爬了小一个时辰山，不由面红气喘，脸上汗渍如流。他停下脚步，从轿中黄娥手里接过一方手巾，略擦了擦汗，又急喘几下，调匀呼吸，看了看太阳，离巳时还有些时间，遂向亭中王方旋一拱手，朗声道：“方哥儿，杨慎幸不负约，这就向你道歉来了！”
王方旋也是爽朗一笑，起身到亭外，道：“状元郎，还算你不是山中耍赖小猴儿，是个好人！”黄娥恰好踏出软轿，听王方旋这一句话，不禁抿嘴笑了起来。她这日鹅黄衣裙，淡青背子，头上还是一窝杭州攒，莞尔浅笑，风韵悠然与山林气息相和，王方旋看了不由心中又是一荡。
杨慎听了王方旋这话，也不由苦笑，顺手拉过身边那人，对王方旋道：“方哥儿，这位黄三破黄都头你也见过，那日江中我甚得他相助才能追上贼人，便今日，没他相扶，这锦屏山啊，我有得爬呢！”原来杨慎在新都时，黄三破一日寻到他家里，说那日帮着杨慎劝阻胡熊花三娘争斗，恼了同知，寻个理由竟把他都头职位革了。黄三破赌账嫖账一堆，只靠着都头那点名头俸禄支应，一时革了，账主不免蜂拥上门，闹得他灰头土脸不得安静。没办法只能找到杨慎门上，一是想讨个情面借点银子还账，二是左右他只一人，看着成都待不住了，想央杨慎收在门下，在杨慎身边讨个事做。杨慎一来念他当日确实相助有力，二来看他其实颇知世情、办事干练，又谙熟江湖那些伎俩路数，此后那件事用得着他，就给了他几十两银子还了账，又收他做个亲随。不免又嘱咐几句，说杨家门风甚严，叫他不可仗着杨家名声出去倚势欺人，行为也谨严点，赌嫖最好戒了。黄三破满口答应，杨慎却知倚势欺人他为人小心，应该不会，但赌嫖二门，应绝难戒了。但人无完人，至察无徒，黄三破此人大体上可用，其他细行杨慎也不想深究了。
他也随杨慎到了阆中，只是王方旋并没注意杨慎随从下人，对他就见了也视而无感，等于不见。这时看黄三破穿个碎花锦小交领衫子，头上带个六合帽儿，佝偻身子，舔脸笑着，露出一口糟烂黄牙，人品猥琐，王方旋皱皱眉头，略略向他打个招呼，就转身先向亭里走去。杨慎黄娥跟着走向亭中，黄三破很是知机，早早招呼了轿夫抬着空轿向远处山里空地上歇息，等着杨慎黄娥。
阆风亭宋时所造，与时已有近三百年，亭子造型颇为古朴，四面古旧松木柱顶着个八角亭盖，立于锦屏山顶，山风吹来，其势欲飞。亭中有石凳石几，杨慎与王方旋分别坐了，黄娥却唤黄三破从轿里提出一个提盒来，放在亭中，她从提盒里拿出个烧炭铜火炉，遣走黄三破，也不用他人帮忙，自于火炉上放个铜茶壶，煮起茶来。火炉上白烟袅袅，黄娥蹲于地下，透过白烟看王方旋脸上莹白如玉，嘴角浅笑，并不带一丝好奇之意，心里不禁赞一声：这哥儿倒拿得稳，知道用修找他必有大事要说，脸色不急，也不先发问，着实有些养气功夫呢；还唱什么“山人家堆案图书”“侯门深何须刺谒”，哼哼，在向用修示威呢！又看杨慎只是沉吟，颌下微须随风飘动，心里又道：这话用修要从何说起呢？她倒好奇起来。
看着一壶茶煮好，她又从提盒里拿出三只青花人物茶盅，倒了三盅热茶，杨慎端起茶盅品了一口，半闭眼睛似乎在想着什么，又过一会，方睁眼放下茶盅对王方旋道：“方哥儿，适才在半山里听你长啸，便想起昨日听你临摹那些画屏人物故事，上有八幅，其实应还差了一幅孙登长啸。”王方旋也早等他开口，说什么大事，突然听他却说到昨日画屏人物故事还差一幅，不由一愣，心道他怎么知道差了？孙登长啸又是什么故事？不免追问，杨慎微微笑道：“孙登是魏晋时人，隐逸在苏门山中。当时的大名士阮籍到山里访他，问他上古神仙升仙练气之术，他不发一言，阮籍善长啸，便长啸而退，到半山腰时，突然听山顶上孙登啸声如鸾凤鸣于九天。后来另一个大名士嵇康也去访他，跟他在一起三年，他三年没说过一句话，嵇康辞别他时方开口说‘君性烈而才儁，其能免乎？’，意思是嵇康才华虽高性子太烈，终究要为小人所害，不能保其性命。”
王方旋师父无奰子在青城山里也颇有些道藏，只是其中大多是教人调息练气、服药炼丹法子，以及一些道门不为人知的偏门伎俩法术，并没有往古神仙隐士传说，自没有孙登行迹故事。他毕竟是少年人儿，好奇心重，爱听人物故事，孙登阮籍嵇康等人故事以前都没听过，这时听杨慎讲到孙登说嵇康久后必为小人所害，急忙追问一句：“后来呢？嵇康真为人所害么？”
杨慎刚拿起茶盅要喝茶，听王方旋急急追问，微微一笑，放下茶盅却又叹息一生道：“古今才人，多性烈才儁，每每为小人所嫉所害，岂不命乎？”又拿起茶盅喝一口茶，方将嵇康故事娓娓道来。左右不过是嵇康才大，书画弹琴吟诗作赋谈玄说理，都是当时名士中绝顶人物，又风神潇散，时人云“岩岩若孤松独立，傀俄若玉山将崩”，以其才华风度，与阮籍等人并称“竹林七贤”，而嵇康则是七贤中核心首领。后来为钟会陷害，被权臣司马昭下令杀害。
一来嵇康人品本来风华绝代，其行迹故事中，如与向秀打铁，钟会去访，不发一言，钟会走时却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及他刑场上弹琴，继而叹息世上再无《广陵散》等等，都有一股超然卓绝的气韵吸引着人；二来杨慎口才确实好，故事讲得婉转曲折，三言两语，就将嵇康为人为事描绘的栩栩如生，王方旋听后不由悠然神往，道：“刑场上一曲《广陵散》，天下再无知己……不但孙登长啸可入我画，就嵇康此人此境也可入画呢！”
“是啊，”杨慎又喝一口茶，长叹息道：“广陵散绝，遗响千年……嵇中散那句叹息，倒与适才你所唱云林子所作句‘天下再无一个英雄，再无一个豪杰’异代同感，都大有深意呢！”王方旋一愣，却不知杨慎话意为何又到倪云林倪瓒身上，又追问道：“深意？嵇康和倪瓒差了上千年呢，他们两个怎么会有同感？”杨慎微微一笑，稍沉吟道：“嵇中散生当魏室王道陵替、权臣用事，他是曹家王室驸马，却看司马氏一步步蚕食曹家皇权，以晋代魏，天下人又都眼见为惯，甚至依附司马氏为害曹魏皇权。并他身死，看似是为人陷害，其实也不过是司马昭剪除皇室羽翼手段而已，所以他才在刑场上叹息知己难寻，是说天下再没有忠心皇室、复兴曹魏的英雄豪杰了……而云林子呢……
“方哥儿，你从山上往下看，阆中美景、嘉陵碧水，可美么？”他突然又转话音，从山上向下指去，不等王方旋回答，又道：“碧水青山、古城悠悠，江风朗照、渔樵耕读安然人生，如此江山、如此民人、如此胜景……方哥儿，你可知数百年前，正当云林子活着时，并不为我汉人所有。”
“状元郎，你是说蒙古鞑子么？数百年前，该是他们占了我们汉人江山。”王方旋有些听明杨慎话中意思，却又更是糊涂，不知他为何又说到蒙元时事。
“是啊，”杨慎道：“方哥儿，你只知数百年前蒙元鞑子占了我们汉人江山，可知他们是怎么占了，又在这片江山上怎么折辱我们汉人，以我们汉人为奴为婢的么？”王方旋于史事多有不知，数百年前的时也只是知道蒙古人灭宋占了汉人江山，具体怎么做的却是糊涂，这时不由又追问道：“他们是怎么占了，又是怎么凌辱我们的？”
杨慎又喝口茶，悠然说起数百年前兴亡事来。自蒙古倾草原铁骑之力，席卷天下，渡江南侵，践破南宋都城临安，逼的宋末代小皇帝流亡海上，最后在南海崖山小皇帝和张世杰等忠臣将士及随行宫人几万人全部跳海殉国讲起，说到其间有宰相文天祥使元不屈被杀，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句，以及蒙古人占了宋后，国师妖僧杨琏真迦编挖南宋君王陵寝，取理宗头骨，做成饮器——“实尿壶别称”杨慎解释一句——，又将南宋诸君王遗骨杂以牛马枯骨，筑白塔镇压，命曰“镇本”。
杨慎又喝口茶，看王方旋听得脸红耳赤、怒气勃发，叹息道：“这还不是最惨的。鞑子占我江山后，立朝曰元，又盘踞近百年，那百年之中才叫做尽惨事呢！”复又讲史，说元时分四等民，我汉人在蒙古人、色目人之下，是最下层第四等贱民。又说蒙古人见我汉人人多，心中害怕将来驱赶他们，就想下手，捡人最多的大姓张王李赵四姓汉人全杀绝了——“方儿，你姓王，你家若在元时，便有被灭绝之患；想来杀尽张王李赵后，便又到我们杨家了！”说到这里，杨慎又添一句——幸亏四姓人多，杀不尽杀，方才罢手。至于其他蒙古贵族跑马圈地，将汉人耕地废为牧场，又任意欺凌汉人妇女，将良家女子抢去为婢为妾折辱，就更是多了。最阴狠的是，蒙古人还将汉人读书人任意贱视折辱，其时有“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之说，是说读书人士子还不如匠人娼妓，只比乞丐地位高些。汉人数千年来以礼仪诗书文治天下，向来有“文质彬彬”之美，蒙古人此举，是要绝了汉人祖宗传统、灭了汉人精神风骨，比挖坟镇骨更要狠的多了！
“‘天下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云林子生当元时，见鞑子行事惨绝人寰，我汉人命运悬之一线，他虽看着面冷，其实心热，这一句自句意上说是天下不见英雄不见豪杰，其实意思是召唤英雄豪杰并起，驱赶腥膻鞑子，复我汉人江山。他这句诗意，与嵇中散叹息广陵绝响是有相通处，都是盼有忠义之士、英雄豪杰救世于一时。”杨慎看王方旋听史后又气的面白瞠目，双手握拳，添了这么几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