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从前,沈雪决计不会走进这家奇怪的店。
它安静地隐匿在创意园一隅,被葱葱郁郁的绿植掩映着,仿佛有道隐形的结界,与周边文青穿梭的热闹氛围疏离,自成一个独立的时空。纯白色的极简门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门楣上的店名是报刊标题般毫不花哨的端正黑字,却砰地撞击她的心——“死亡体验馆”。“别怕,去体验一下呗!”闺蜜白岚在她身旁眨眨眼,脸上绽起灿若明霞的笑容。她的笑总带着一种朝气,仿佛能驱散任何困难笼罩下的阴影。“去就去。你不怕,我也不怕。”沈雪轻声回答。
感应门静默开启,又在她身后无声关闭,把外界的声音、光线和气息统统隔离。里面是一个“筒仓”般的空间,顺着内壁的楼梯盘旋而下,只有“砰,砰,砰”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心跳也逐渐与步伐趋于一致,变得缓慢深沉。一盏又一盏的壁灯,出现在视野中,又消失在身后,循环往复,直到楼梯尽头。“筒仓”底部,一条幽暗的甬道往深处延伸,不知名的植物燃烧的芬芳一缕入魂,引领沈雪顺着甬道一直走,推开尽处的门。
眼前是一个圆形的等候厅,一位衣着素净的女子迎上来,微笑致意。她向沈雪说明了死亡体验的注意事项和禁忌须知,请她签署了服务协议,便引领她进入一扇门。
这是一个小小的更衣室,沈雪按指示换上一套纯白布衣,把身上的所有物品储存进一个柜子。她光着脚走在冰凉的地板上,穿过与墙壁同色的布帘。烛光摇曳,一个簇拥着白玫瑰的深红棺材赫然躺在偌大的房间正中,哑然张着口,与沈雪对视。仿佛感受到一种召唤,她爬进了它的身体。棺材盖慢慢合上,一种纯然的寂静与黑暗包围了她,身体也陷入了棺材底部的某种承托材料里,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脑海中唤起一种深远的记忆,远在她出生前。那是一个鸿蒙未开的混沌之地,她在其中载沉载浮,无思无虑。原来,生命的初始与终结竟是如此相似。
不知过了多久,视觉细胞忽然被透过眼皮的光线暖醒,沈雪小心翼翼地睁开一条细缝,如同第一次观照世界。她惊讶地发现,虽然身体仍然被棺材温柔地承托包裹着,但视野范围内呈现出了一个几可乱真的公园。阳光透过微微摆动的树叶,在草地上投射出细碎的光影。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情侣, 坐在野餐垫上剥橘子吃的阿姨,在爸爸护卫下溜平衡车的小娃娃,穿着运动背心跑过的肌肉男……一如任何一个普通的周末下午。她仿佛在一直向前走,周遭视野慢慢后退,环境音就像被一个隔音很好的耳机滤过,变得细小模糊。忽然,两个追逐打闹的孩子迎面冲来,她无从躲避,激得双脚一颤,却眼看着孩子们竟仿佛撞进了自己的身体,然后嬉笑声从身后远去了。沈雪感到背部涌出泠泠冷汗,她这才意识到,一路上没有任何人朝她的方向投来哪怕无意的一瞥。此刻的她,是个脱离肉身、恋栈人世的游魂。
周围的日光转瞬落幕,她倏忽身处一个偌大的影厅,只有她一个人孤独落座。屏幕亮起,伴随着她最爱的Beatles《Yesterday》的钢琴演奏版纯音乐,她和她身边家人朋友在社交媒体等网络渠道发布过的、与她相关的公开信息被人工智能整合编辑后,在她眼前一一呈现。她看到了毕业那天穿着学士服与父母的合照,看到了与初恋男友在一起后写的那首小诗,看到了自己拍的凌晨两点办公室窗外的北京,看到了她和白岚频繁互动的朋友圈信息。刚毕业时,她们发愿有生之年要一起去北极看极光。从那时起,白岚便开始积极地锻炼身体、攒钱,把阶段性成果发到朋友圈,给沈雪打劲。但沈雪总忙于为自己那份体面稳定但压抑自我的工作奔命,锻炼计划时断时续,拿到工资后总忍不住用挥霍的方式解压,内心却常被空虚和迷惘裹挟,仿佛被眼前的现实困在了原地。最后,她看到了今年白岚生日和她一起自拍的视频,白岚捏着她的脸说:“我的生日愿望就是小雪今年能多努把力,让咱的极光之旅早日成行!”
画面定格,转为黑白。沈雪泪流不止,她感到悔恨、愧疚、无力。她想问白岚:“要不是我一再拖延,你早就能实现看极光的愿望了,你会怨我么?”然而,死亡已横亘在前,静默无声。原来时间并非任由挥霍,当世事无常,生命的旋律戛然而止,所有未曾实现的愿望都变成巨大的遗憾,如同在断崖边喊出的话语,被吸进深渊,杳无回音。此时,她已身处自己的葬礼。她看到灵堂正中的黑白照片,那是自己苍白的脸,被花圈簇拥着,木然对视。旋即,她感到炙红的火光开始吞噬自己,棺材里的温度也骤然升高,灼热感舔舐她的皮肤。她拼命挣扎,惊恐与不甘冲破喉咙。她不想死,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周遭所有的光线一并沉寂,她又回到无尽的虚空。良久,冷冽的风声灌进了沈雪的耳廓,让她的大脑瞬时清灵。她使劲眨眨泪眼,眼前的景象让她的瞳孔刹那扩开:那是她想象过无数次的景象,荧绿色的极光如神迹般降临,在地平线与天际间连起一座变幻莫测的桥,如同神明的召唤。她想起,在爱斯基摩人的传说中,极光便是鬼神引导死者灵魂上天堂的火炬。沈雪被吸入极光里,朝着群星闪耀的广袤银河飞升,飞升,飞升……终于,她融入到一个无限广阔的存在中,周身散发光芒,内心无比安宁。此刻的她,渺小而又宏大,短暂而又永恒。
走出死亡体验室,她看到空荡荡的等候厅中,白岚独自坐在长椅上,仿佛被光芒笼罩着。她投来了桀然一笑,一如往昔。沈雪内心沉重的郁结被这笑容彻底化解。“原来,无论生命长短,尽力而尽情地过好每一天,便没有遗憾。将来,我们一定会在银河的尽头再次相遇!”
三个月后,沈雪把白岚的遗照留在了北冰洋的净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