蘼荼回屋开灯的时候感觉到一丝凉意。这种感觉很不详,她被泼了身冰水般打了个寒战,一天的疲倦消失的无影无踪。
或许是因为接触不良,平日里明亮的白炽灯现在散发出诡异的昏黄,带有敌意的滋滋作响。
蘼荼保持鞋子脱了一半的姿势僵在门口。
她额头渗出冷汗:在这转瞬即逝黑暗里,她瞥见了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屏息静听,可耳朵里尽是心脏急促的跳动之声,扰得她什么都听不见。
其他房门都关的很紧,和走前并无变化。凭感觉她断定这不是小偷,而是有什么“东西”擅自闯入。蘼荼慢慢的合上门,蹑手蹑脚的走进客厅。
死寂中,有一道黑影扭动着,抽搐着,从卧室的门缝底下挣扎爬出。它越爬越近,却悄无声息。而此刻少女的注意力却在被翻乱的茶几上。
黑影蠕动过来,稍稍弓起身子,接着猛扑向她,完全不给这个女孩反应的时间——
当然,那是后话了。
暮春时蘼荼搬到了这栋公寓,到现在她还对当时的兴奋之情津津乐道。阳光下伴随着樱花满天的花雨,她拖着行李箱,有些重心不稳的站在楼下,仰头傻乎乎的冲自己的新家笑。粉色的花瓣落了一脸她都舍不得掸掉。
那时她刚刚结束在祈愿之屋的学业,成为机构里的正式员工。
她住的公寓四室一厅。或许听起来很大,但这屋子已落成大半个世纪且易主多次。本来就不大的房间堆满了前任住户的遗留物与蘼荼来不及收拾的行李。墙上的壁纸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而墙角则蜷缩着来历不明的古董梳妆台。
这样的环境简直是天堂,比在福利院的那段日子舒服不知百倍。
蘼荼甩下外衣,圣徒接受洗礼般摸遍了屋里所有的家具,在床上猫似的跳来跳去,还恨不得趴在地上轻吻木质地板。
这时埙带着其他的行李出现在门口,把蘼荼夸张的样子逮个正着。蘼荼与他目光相对,立刻楞在原地,脸火辣辣的烧着,又惊又羞。
“你喜欢就太好了。”尴尬的沉默后,埙若无其事的开口。
蘼荼一言不发的站起来,灰溜溜的跑到沙发上正襟危坐。
在门口的年轻人笑笑,带着行李大步流星的走进。他披着卡其色的风衣,里面随意的配着衬衫。他个头不高,约摸二十多岁,其貌不扬甚至是毫无特点,浑身却散发着一股怪异的气场,这可能与他脸上挂着招牌性的笑容有关。
坐定后他不紧不慢的拿出蘼荼托运的生活用品,一面漫不经心的问着她的近况。蘼荼双手托腮,在边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在旁人看来或许会觉得他就是蘼荼的哥哥甚至恋人。事实上,埙是蘼荼的上司,这个公寓的入住手续也是他帮蘼荼处理好的。
埙和蘼荼在很久前就认识了,那时她还在福利院。蘼荼能进入祈愿之屋受到培训,乃至最后成功得到这份工作都离不开埙的推波助澜。
可就算如此蘼荼还是弄不懂埙的为人。简单点说,蘼荼从来没见过埙正常的样子。蘼荼也试过读取他的思绪,虽然她能看到,但却根本看不懂。而埙永远是位玩世不恭游手好闲的主,尽管蘼荼听说他的地位在机构内部相当高。
埙从来不按套路出牌,心情好时他把每个人调动起来,工作狂似的彻夜奋战;没有兴致时你和他搭话,他会用失传的古语回答你。
而埙不负责任在业内也是出了名。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他不想为任何杂事操心。而这次蘼荼几个新人的到来却让他乐此不疲,这一难得的“异像”让周围人议论纷纷,但埙不会去在乎。
“好了,希望你能满意你的新家,蘼荼。”埙掸掸手,随后他想起什么般皱皱眉,“话说啊,最近那种东西又多了。你留心一下,有的话赶快通知我。”
埙口中的“那种东西”,自工作以来蘼荼还没有遇见。但从埙那里倒是知道了不少。机构里的工作人员都知道,目前面向市场的“新能源”是人性生产出的罪恶。但是随着能源不断的使用与开发,一种同样以“罪恶”或“负面情感”为能源的“东西”出现了。
以目前人类的知识,还无法解释它们的本质。但它们是怪物这一点毋容置疑。为了称呼这些完全未知的存在,人们只好姑且用“鬼怪”这个已知的概念来描述它们。
埙很喜欢这个定义。“鬼,人之归所,字中含人,鬼亦出于人;怪,心之异变,字旁竖心,怪乃出于心。”他这么对蘼荼解释道。
鬼怪的出现可谓历史悠久,几乎和人类同根同源。早在遥远的“极夜”战争之前就有对鬼怪的记载,只是当时人们都把它们当做都市怪谈罢了。如今鬼怪数量激增,它们与人类的摩擦也难以避免。蘼荼所在的机构有很多分部,其中就有专门捕获鉴别甚至扑杀鬼怪的部门。
但如果蘼荼自己遇上了该怎么办?蘼荼所在的部门负责采集与分类,而蘼荼还是这里最基层的员工,根本没有击退它们的经验与能力。
埙虽然平常不靠谱,但他的建议还是听取为妙。
蘼荼点点头。
这时埙话锋一转,问蘼荼几天后有没有兴趣接一个活。
作为机构的员工,每月会收到本部的生活费。但如果希望能有盈余,就需要自己去接受“委托”。鬼怪与人类的摩擦难以调和,需要有专业人士进行处理——尽管这种职业对外保密,而且新旧市还有很多人不知道鬼怪的存在。当然也不乏有人为了牟取暴利走上邪路。
刚刚还要自己远离鬼怪,现在又让自己完成和鬼怪有关的委托。蘼荼有些糊涂。
埙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至少是蘼荼喜欢的那种。这种声音很有蛊惑性,蘼荼从来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每次都迷迷糊糊的中了埙的招。她同意了。
埙有些得意的笑着。他独来独往,却又不像孤狼一样让人敬畏;他诡计多端,却又不像狐狸那样惹人生疑。如果硬要比喻,蘼荼只能想到蛇:创世之初在伊甸园引诱亚当夏娃偷食禁果的那条毒蛇。
蘼荼住的小区位于旧市工厂的老生活区,住户多半是工厂的职工,怎么也算是一个小社会。这里基础设施虽然老旧但一应俱全,在整个旧市都算罕见。
作为基层员工,蘼荼主要的任务是用特制的收容瓶采集各地的罪恶。于是旧市各种恶棍横行的巷子,地下赌场等都成为蘼荼经常光顾的地方。一般她会事先踩好点,再把收容瓶放在隐秘的地方,次日来取,里面便装满了各种新鲜的罪恶。瓶子经过认知障碍处理,在一般人看来仅仅是不起眼的易拉罐或花瓶。
这些能源的计量单位为“商”,仅仅是几商的罪恶就可以实现大范围供电。与旧市的居民不同,身在旧市的机构员工可以和新市居民一样,免费享受能源带来的便利。
所谓的业内福利,不是么。
埙这么打趣道。
“你啊,要有点野心。你上升的空间还很大,从今以后我给你的各种工作都要接。你也知道在旧市的法则:如果你越发贪婪,你就会越强大,如果越强大你就越不会受到伤害……”
“也就越会放任自己去伤害他人。”
蘼荼想这么说,但她还是忍住了。她那段时间认识了一位朋友,勉强……算是位哲学家吧。他总是自称自己离经叛道,总是提出一些诡异而疯狂的理论。蘼荼虽然不赞同他的一些观点,但还是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
她做这份工作不是为了名利,只能说是为了活命。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在旧市能有这样体面而稳定的工作已经相当不容易了。但实际上她希望越爬越高。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到达和埙一样的高度,这样她就有权接触绝大部分机密资料,将更多的技术发扬光大。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将来那个没有罪恶的美好世界能快点来到。
这是她单纯的执念。
她没敢把自己小小的野心告诉埙,如果说了铁定会遭到他的嘲笑。
“那么,照顾好你自己。”埙拍拍蘼荼的头,“如果有什么困难——就试着自己解决。”
蘼荼叹气。有那么一瞬她还心存侥幸,以为埙会说出来什么体贴的话来,但埙毕竟是埙。早在福利院她就知道,很多时候这世上真的只能依靠自己。
埙扬长而去,没有一丝迟疑。他一定还有要务在身。
蘼荼收拾好房间后已经傍晚。晚饭后她早早睡下,因为明天自己最好的闺蜜要来新家玩,她们要举办一个小小的欢庆会。
那个女孩名叫“蝶侍”,非常美的名字。她和蘼荼是发小,早在福利院就已经玩的很要好。在祈愿之屋两人还是同学,毕业后蝶侍被分配到负责研究与后勤的部门,离她新市的家也很近。
蝶侍生的亭亭玉立,蘼荼承认这是她所见过的最俊俏的女孩儿。她一个人要跑到旧市来,蘼荼都有些不放心。商量后,两人最后决定在新旧市交界处碰头,再好好逛一天街。早上蘼荼兴冲冲塞了几口早饭便出门赴约。
蘼荼走前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锁好了门,晚上回来时门也没有被撬开的痕迹。但她还是感觉到有什么在屋里潜伏着。她惊讶的发现茶几上已是一片狼藉。就在她低头注视那里时,有什么东猛的撞上了自己的脚踝。
一声尖叫。
当蘼荼跌坐在沙发上惊魂普定,才发现在身后有一团影子模样的黑影有生命般蠕动。
蘼荼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埙。但是那团影子就在她身旁打着转,在墙上四处游走,水族馆里的鱼一般。她根本没有机会把手伸向电话。
这就是蘼荼工作后遇上的第一个“鬼怪”。
这时蘼荼反而冷静下来。比起入室行窃的小偷,这样的访客还算让人安心些。至少它们不会为了钱财或美色伤害自己。
蘼荼仔细端详着那团黑影,回想以前学习时看过的图鉴。最后她想起了什么,便大胆的试图向它搭话:
“你一定就是某个走丢的影子吧?”
那团影子停止蠕动,也不再那么充满敌意。这便算是承认了。
蘼荼听说过有些鬼怪是被人抛弃的事物。她有时觉得人生就像在不断的蜕皮,在成长的过程中总会不可避免的失去一些东西。那些东西有好有坏有虚有实,而唯一相同的一点就是人们都看不见它们。哪怕它们有时多的甚至铺满了整个地面。
但被抛弃的影子蘼荼还是第一次遇到。而且看样子它还能听懂人类的语言?真罕见。
那团影子慢悠悠的挪到对面的沙发,显示出一个模糊的人形,就像有谁坐在上面那样。看轮廓,蘼荼觉得那是一个男孩。
就算是鬼怪,也分为可以交流与难以沟通两种。看样子它是前者,蘼荼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可此时影子却蔫了下去,墨水般摊开来,没什么动静了。
蘼荼慌了阵脚,她一边让它坚持住,一边翻箱倒柜找着什么。最后她找到一个收容瓶,打开盖子就劈头盖脸的往影子身上撒去。金砂般的粉末落满房间,在灯光下如金色的新雪璀璨夺目。
影子一震,慢慢恢复了神采。
蘼荼觉得有一个声音在询问她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
“刚刚啊,我把‘思念’撒在了你身上。”蘼荼拿出杯热腾腾的茶水放在桌上,以示欢迎。虽然这种礼节是针对委托人的,“从见面起我就在想,为什么一个影子能独立存在下去。最后我觉得,只有强大的思念或是强大的怨念才能让你延续。但如果你有敌意可能我就不会在这了,所以你肯定是因为某种思念才到处流浪。我说的没错吧?”
影子忽隐忽现,半透明的缓慢蠕动。蘼荼确定它点头了。
“你为什么会来这?你是在找谁吗?今晚你就住在我家吧,我想听听你的故事。”蘼荼望了望窗外,漆黑的夜色里风刮得紧。
严格来说,她已经僭越了。和鬼怪沟通这件事远远超出了她的职责所及,但也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做到。蘼荼可以读取他人此刻的思绪,鬼怪的也不例外。因为它们很多曾经也是人类。
鬼怪和人不一样,它们之间没有秘密可言。在蘼荼与它们交流时,她自己的思想也完全暴露在对方的感知下。这是完全平等的交流,不需伪装,不需谄媚。善意也好杀意也罢,只要是你心里所想,那怕藏的再深,伪装的再好,都会在思绪接触的一刹那,一字不落的传达给对方。
蘼荼向影子介绍了自己。
影子却不断重复着几个句子。
“找到她。”“把那份感情传达给她。”“替他保护好她。”“她就在这里。”
比起回答,更像是冰冷的程序。
蘼荼想起来以前听埙说过,有些人会通过强大的执念,驱使自己的影子充当信使。他们将自己的思绪与记忆融入影子,再让影子前往收信人那里传达自己的感受。
但在影子出门的那段日子,它的主人只能一直待在黑暗处。因为他们没有了影子,不能站在光下。如果不慎被强光照到,他们便灰飞烟灭,而失去主人的影子就算完成了任务也会永远迷茫下去。
因此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会有人这么做。尤其是自知命不久矣时。
影子没有介绍自己,它只是在不停重复那几句话。但蘼荼还是和它聊到了半夜。她说了很多很多。自己孤儿院的见闻,和诡异鬼怪的接触,还有很多离奇梦境里的东西。她没和不正经的埙说过,也没和爱操心的蝶侍说过。她觉得说这些只会徒让他们更加担心自己
直到时钟敲了一下,蘼荼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有这么久。期间为了节电,她关上灯,只用桌上的烛台照明。
面对自己忘我的倾诉,她有些不好意思。
“对不起,我只顾自己说着。”她试图触摸影子都肩膀,却穿过了它碰上沙发的靠背,“我可能是太孤单了吧。已经好久没有人听我说这么多话了。
影子没有回答。它暗淡的闪烁,随时都会熄灭。
窗外开始下雨了。
第二天蘼荼蜷缩在沙发上醒来。影子不知去向。
她找遍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却被灰尘呛得直咳嗽。
最后她放弃了。很快她想起来什么事情,给埙打了一通电话。
她要来了这间屋子以往的住户记录。影子出现在这里肯定是有原因的。
埙发来的资料出奇的详细,包括每位住户的生卒,去世原因以及生平简介。蘼荼甚至怀疑他早就事先就准备好了一切。
她快速浏览着,每个人都很正常,直到发现一位女子。当时她把屋子门窗封死,在客厅点燃了木炭——就在她唯一的孩子去世之后。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走的很安详。因为她一直以来都孤身抚养孩子,生活非常清苦。周围的邻居对她也漠不关心,直到一周后见她还没有踏出房子一步才破门而入。
这应该就是影子要找的人吧……
蘼荼看了看时间。却发现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蘼荼瘫坐在沙发上。
就在昨晚,一个孤独的女孩邂逅了一个孤独的影子。
“据说那个房子里经常闹鬼呢,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鬼跑出来,像影子一样。”她头一次听见周围有人议论纷纷。
埙根本没有告诉蘼荼这个房子的过去。他明明什么都知道。
她不想去找埙抱怨责难,这样毫无意义。她在那天之后就一直没见到那个影子,不知道它是离开了这里,还是就在那个漆黑而困倦的夜晚彻底消散了。
哪怕是过去了很久,蘼荼还是会回想起当初那个影子。她更愿意去相信后者。它一定是累坏了,失去了主人的它在人间苦苦徘徊,最后终于在目的地昏沉沉的睡去。
陌生人们的不幸,就这样模糊的展现在她面前,又立刻变得无迹可寻。
几天后蘼荼收拾柜子时,发现那天被倒空的瓶子却闪闪发光,不知何时装满了半瓶金光璀璨的粉末。
她不记得最近有收集过这些。她困惑的拿起它打量一番,最后想起什么似的,郑重的将它放回柜子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