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两个人的独处
很快到了医院,高斌把青草小心翼翼抱出车里,朝门诊大楼小跑过去,曹娜一路在后跟着。
人们看到一个男孩抱着浑身是血的女孩闯进医院,赶紧纷纷让道。
急诊室里,医生彻底剪破青草肩膀上的衣服,里面一片血肉模糊,大块大块的皮被扯掉,红红的肉掀起来向外翻着,曹娜这个女汉子也吓得捂住了嘴。
医生边检查边埋怨,“怎么这么不小心,竟然能咬到肩膀上去,太危险了。应该没伤着骨头和筋腱,看来这狗还是嘴下留情了。”说完扭头对高斌说,“你是她家人吧?我给你开单子,你先去交费,快一点。”
看到医生说话有点急,青草更加紧张,女人对痛的感觉本身就比男人更敏感,有些人又格外敏感一些,青草从小就怕打针,怕看到血,怕输液,这次受伤算最严重的一次。高斌正好站在她旁边,她顺手抓住高斌的手指不松开,身体不知怎么开始发抖,脸色惨白。
高斌此时一步也不想离开青草,从兜里掏出钱包交给曹娜,“麻烦你帮我交费,我在这里守着。”
曹娜看到青草可怜的样子也开始心疼,赌气地骂上一句,“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刚才当英雄的时候想啥去了?”
清理创口、麻醉、缝合,足足折腾了两个多小时。青草额头上不停地滴着豆大的汗珠,高斌想跟她说说话转移注意力,青草却好像一个字也听不见。
她没有力气叫出声,咬牙受着,听着耳边响起的嘎吱嘎吱的缝合声,觉得自己两个眼珠子都难受得要跳出来了,她好想死掉,失去任何知觉,任凭医生处置。这是自己活了这么大最难捱的时刻,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
高斌在一旁时不时地帮青草擦汗,这轻微、体贴的触碰也让她感觉疼,此刻自己的身体仿佛不能被碰到,一碰就像皮肤被火燎着了,烧得慌。
看着青草虚弱的样子,医生建议,“你这情况还是住院观察吧,在医院好做护理,感染了就麻烦了,再给你输点液。”曹娜赶紧去办了住院,毫不客气地挑了一间最贵的病房。
青草到病房一看,真比自己的单身公寓还豪华,又担心钱花太多了有讹诈松狮主人之嫌,在门口不肯进去,“换个普通的病房就好,这么好的病房肯定要贵很多。”
曹娜抬脚先进去了,“你担心啥?又不要你花钱,你安心住你的吧。”曹娜左右看看,“哟,条件不错嘛,像酒店一样,有沙发、电视,还有卫生间。哟,这边还有个小阳台,比我住的地方还好。我都想生病了。”
高斌到此刻已经很了解青草的脾性了,她真是个实在又较真的人,守着自己做人的一套原则不肯放,他认真地看着青草,“已经交钱了退不掉,再去退又是给医院添麻烦。你就进来好好休息吧,大家都累了。”
青草再推托就显得矫情了,躺上病床后迷迷糊糊的开始听不清高斌和曹娜在说什么,很快就睡了过去。
高斌交代曹娜先回去,又招呼护士帮忙照看一下青草,抽这个空去买些水果和洗漱用品,顺便把自己收拾干净了。
回到病房,青草还在沉沉地睡着,头发很凌乱,眼睛有点浮肿。高斌把买来的东西放在一旁,轻手轻脚地在病床旁坐下。
他伸出手帮青草把散落脸上的头发轻轻拨开,看到她的右手摊开平放在病床上,纤弱的,他轻轻碰了一下,有点凉,他想把它握在自己手心里捂着,但又觉得不妥,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忍住了。
他开始回想松狮扑上来的一刹那,青草毫不犹豫地扑上来挡在他前面的样子,青草推开他的样子,青草倒在地上的样子,青草忍着痛不哭的样子,青草忍不住开始哭的样子……
这个女孩实在让人疼惜,高斌觉得自己从她身上感受到很多从未体会过的温暖和快乐,内心从未如此充实和喜悦。虽然父母前几年没有插手他做宠物医生的事,女朋友看上去也不反对,但他知道,那一切都是表象,有时他对前途也很迷茫,放弃家人的想法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和未来,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他所经历的爱情也从未感受过心神合一的美妙滋味,他以前不知道和陈美儿为什么感觉不对,现在明白了,陈美儿从未满足过他的精神需求,两个人简单的见面、吃饭、睡觉、聊天对于他来说,仍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空虚。那种空虚就像永远都吃不饱,永远缺点什么。
他从来没有体验过全然的放松,每天都处在一种紧张之中,好似暴风雨前的宁静,现在暂时的宁静也没有了,父母和陈美儿开始联手逼他做出选择。
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在战斗,现在青草给了他力量,他好像找到一束可以拯救自己灵魂的光。
青草被痛醒了,刚才太累了,勉强睡着,极度疲倦的感觉得到缓解后,便无法再入睡。
一醒来就碰上高斌的眼睛,有点难为情。
高斌并没有避开眼睛,只是轻柔地问,“想不想吃点东西?”好像在询问恋人的意见。
青草看到自己的老板这么温柔地看着自己,还问自己要不要吃东西,脸腾的红了,忙说自己不饿,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我没事,你快点回去。”
高斌没接话,他拿出一个苹果开始削皮,嘴里念叨着,“吃点水果。苹果最有营养了,就适合病人吃。”青草笑了,没有接话。
高斌抬眼看青草一眼,“你晚上不回去家人不会打电话来问吗?”
青草垂下眼睛,“我一个人住。”
高斌接着问,“你家人不支持你做这行是吗?”
青草点点头,“是。”无奈地笑了一下,好像又怕高斌担心,忙补一句,“也怪我,没和他们商量就自作主张。不过没关系,相信以后会理解的,但现在不能说,因为出了这个事,他们更无法接受了。”
高斌继续削苹果,红红的苹果皮一圈一圈地垂下去,配上米白色的苹果肉,青草认真看着,突然觉得很美。
高斌说,“我能理解你,感同身受,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接着又问,“今天发生了这个事,你害怕吗,还想做这行吗?”
“有点害怕,但是我想这种情况总是不多见的。你做了这么久宠物医生,我看你也好好的。再说人连活着都有危险,你走在街上好好的,还会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到脑袋,比我这更严重。我只是有点倒霉而已,刚做一行就碰上了。”青草轻轻叹口气,身上的衣服还没有换,血迹已经干透了,半个肩膀露在外面,惨不忍睹的样子,“你看我这是遭报应了呢。前几天学小狗咬人家,这下好了,被大狗咬了。”
高斌笑起来,他细心地把苹果切成一小块,用手喂给青草吃。
青草从记事起好像没有被异性喂过东西吃,她忙躲闪,却拉到肩膀的伤口,痛得她叫出声。
高斌忙按住她,又把切好的苹果块送到她嘴边,“吃苹果可以止痛。”
青草笑了,很认真地看着高斌,“你让我自己吃吧,你这样我很不好意思,哪里还吃得进去啊?”高斌也不再勉强,把苹果放在她手里。
青草吃着苹果,脑袋也越来越清醒,她开始担心高斌和他的未婚妻,“你先回家吧。这有医生和护士照顾,很方便的,我也不是什么大病,住两天观察一下就好了。”
高斌没接话,他一边注视着青草,一边暗暗给自己鼓劲,此刻什么也别去考虑,只要陪着她就好。
他向前趴过去,一不小心跟青草离得很近,轻轻的鼻息拂在青草脸上,痒痒的,青草忙转开脸,高斌柔柔地说,“你喜欢吃什么,我去给你买过来。”
青草被这种感觉弄得心里很乱,故意提出一个不可能达到的要求,“想吃我妈做的饭!”
高斌咧嘴笑着,直起身子,“行,你一个人在这休息会,等会我就给你端着家里做的饭来,而且还不让你家里人知道你生病了。”
青草觉得很惊讶,扭过脸来,“真的吗?我不信。”
高斌很认真地说,“真的。你相信我。”
高斌这个表情让青草突然想起麦兜走的那一天,他也是这么跟自己说的,她突然问,“你也是像安置其他死亡动物那样安置麦兜的吗?”
高斌没想到她会现在问起麦兜,他端正身子,“你工作这么久,也多少会有点明白,病犬病猫死亡后会按照严格的程序进行无害化处理,集中在一起焚烧、火化或者深度掩埋。对于宠物主人来说,这些场景有点凄惨,所以当时没告诉你。大部分宠物主人都是自行处理病犬,找个地方草草地埋掉或扔在哪里,这很危险。现在中国的宠物殡葬很不发达,我们还找不到更好的办法纪念这些曾经和自己一起生活过的家人,比如把爱犬的骨灰保留下来,并给它买一块合法、正规的宠物墓地掩埋骨灰,以后可以常去看它。”
看着青草眼圈又红起来,高斌忙给她打气,“青草同志,别伤心,中国的宠物行业正是有了我们这样有知识、有文化、有理想的年轻人加入,才更加充满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
青草又忍不住笑起来。
安顿好青草,高斌直奔超市买了食材,然后冲回家按照网上查到的方法开始做粥。他笨拙地洗米、开火,看着快煮干了,又多放点水,好像稀了又加米,加来加去,一个锅好像放不下了,总是溢出来,他又舀出来一半米,真比给小狗动手术还累。煮到快熟时,下面的米又粘锅烧糊了,他懊恼极了,又重新按比例配好米和水开始煮,终于还算能吃。鸡蛋倒是好说,干脆全煮熟,但是煮几分钟会熟呢?不知道,上网查。青菜完全不知道怎么炒,又上网查,要加油,油热放菜,呀,油星四溅,被烫到了!他紧张得把锅铲扔飞出去,这饭吃起来简单做起来还真难。看着菜软了,他打开盐加进去,尝了尝,很淡,再加盐,还是没味道,再加盐,好像可以了。
装进饭盒后,看上去还像模像样,他感到很满意。又满头大汗地匆匆赶到医院。
青草迷迷糊糊地睡着,感觉到有人进来,睁开眼睛,看见高斌拎着一个袋子紧张地站在床边,她有点诧异地问,“去了好长时间啊,怎么了?”
高斌举起袋子给她看,“这就是家里做的饭,而且你家人也不知道你生病了。”
青草还是不明白,高斌打开袋子,拿出饭盒,“这是我给你做的饭,第一次做,在家里做的。你尝一尝。”
青草一时怔住了,虽然不完全清楚老板的家境,但肯定他在家是不用自己动手做饭的。她忍住自己的小感动,轻轻说了声“谢谢”。
粥有一点夹生,青菜被煮过头了,刚用筷子夹起来就烂了,青草还是大口大口吃着,“很不错啊,第一次做就有这么好的手艺,以后你可以再开一家餐馆。”
高斌笑起来,看着青草吃,突然想起来应该给陈美儿打个电话。他走出病房,想起可能要面临的暴风骤雨,心里一阵紧张,拨通电话,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那头响起的声音。
这次陈美儿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反而问,“你在哪家医院?我也过去看看吧,毕竟人家是替你挨刀了。”高斌松口气,这话听着还算顺耳。
半个小时后,医院安静的走廊里响起了高跟鞋发出的“噔噔噔”,高斌打开门。青草觉得自己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知道陈美儿要来,便一直坚持坐在沙发上等,看到陈美儿进来,站起身,不知说什么好,傻傻地打声招呼,“你好。”
陈美儿原本以为青草会昏迷不醒地躺在病床上,到处是淋漓的鲜血,惨不忍睹,周围围着一摊人,有哭声、叹气声,忧心忡忡地担心这个小丫头会不会就此一病不起,而眼前完全是一片相当祥和的景象。
青草原模原样、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脸上依旧带着让她看到就烦心的微笑,甚至穿着那淡蓝条纹的病号服都显得十分清丽,瘦弱的身子装在肥大的病号服里,一副楚楚惹人疼的模样。病房里就她和高斌两个人,景象美好的像是两个人私奔出来住酒店。
想起他们两人就这么呆了这么久,陈美儿脑袋嗡一声炸开了,嫉妒、愤怒、难过的感觉全涌上来,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人几乎都有一个通病,和喜欢的异性越不熟悉时,越容易控制自己,把自己搞得像圣母玛利亚那样纯洁、善良、高雅。随着两人越来越熟悉,尤其在融为一体后,什么纯洁、善良、高雅,通通滚一边去,怎么舒服怎么来,发脾气、摔东西、说狠话、放屁、抠鼻屎、蓬头垢面穿着肥大的睡衣像个鬼一样在房间里游荡……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如果不幸遇到那些化妆过度的,等两人熟悉后,男方会发现模样也竟然不是原先看见的那个人,之前像天仙的,卸妆后只能说看得过去;之前还能看得过去的,卸妆后便惨不忍睹。
陈美儿决定卸妆了,或者说,这妆化得太久,终于撑不住花掉了!
陈美儿没理青草,在房间里四处转着,阴阳怪气地用鼻子哼哼着说,“不错,两人跑到这来私会。”看到打开的饭盒,里面还有一半粥没吃完,她端起来闻了一下,“医院的伙食看来不太好。”
她扭过头瞪着青草,声音并不大,却恶狠狠地咬着牙,“你演技不错嘛,我本来还以为你要死了呢。你吓唬谁啊?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小狐狸精,我十年前就不知搞掉了多少个,你以为你这招能赢得了我?”
高斌暗暗后悔不该让陈美儿来,她怎么说话越来越离谱了,伸手要拉她出去,陈美儿甩开他,开始提高音量,“你放开我,你们男人都一样,喜新厌旧!你现在跟我回去,马上走!”最后三个字使尽了她全身力气,声音陡然提高八百度,吓了青草和高斌一跳。
高斌压低声音,“你别喊了,这里是医院。”
陈美儿此时正在醋海里上下扑腾,感觉自己快要被淹死了,“医院怎么了,医院你们就可以躲在这里私会了?高斌,你把我当傻子是不是?我跟了你这么些年,你现在开始嫌弃我了。”
高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涌上来,之前还有的内疚、忐忑被陈美儿的泼妇样子弄得荡然无存。
陈美儿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全然忘记了自己当初能和高斌走在一起的原因,这么多年压抑的本性变本加厉地全部暴露出来。女人啊,要永远保持可爱、优雅与善解人意真的那么难吗?
青草看到因为自己让两个人吵成这样,实在觉得内疚,“高医生,你赶紧回去。我这里没事,我打电话叫家人来。”说完就伸手去拿枕边的手机。
高斌走上去把手机夺下来,“你这个时候打电话回去,只会自找苦吃,有我在这就够了。”
陈美儿看到高斌这个举动,万分不解,“你什么意思啊,你还真爱上这个狐狸精了?你现在赶紧跟我回去啊,我现在还能原谅你。”
高斌没理她,一时间病房安静下来,气氛很尴尬,陈美儿脸上挂不住了,她突然发现盛饭的饭盒很眼熟,她拿起饭盒问高斌,“这饭盒是不是你公寓里的那个?这饭是你给她做的?”她马上自己坐实了这个想法,把饭盒摔在地上,“叫你给别的女人做饭!叫你给别的女人做饭!”
饭盒做了出气筒,被摔得好惨……发泄完,陈美儿指着高斌的鼻子,“我告诉你,我可是一只脚踏进你高家、你父母都承认的儿媳妇,别忘了你爸说的最后期限,我看你们能高兴几天!”说完狠狠瞪青草一眼,扭脸摔门走了。
青草的心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啊,世界终于安静了。
过了好一会儿,青草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是最后期限?”
高斌也坐下来,“其实我和你一样,父母也很反对我做这行。我父亲是做生意的,一直想让我继承他的事业,现在给了我个最后期限,让我把宠物医院关掉,和未婚妻一起出国留学,回来以后帮助他。”
青草轻轻叹口气,“原来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这最后期限有多长?”
高斌笑笑,“你别担心我,我是个男孩子,没关系。倒是你,一个女孩,也有那么大勇气反抗家里。”
青草低下头,“要是父母都在我身边就好了,也许事情会是另外一个面貌。”
青草慢慢地把自己的家事向高斌和盘托出,高斌没想到看似开朗乐观的青草身上还有这么多故事,他一直以为她是个家庭和睦、自己有点叛逆的小孩而已,她父亲青志远的做法一定给她很大打击,而这个渴望更多爱的小女孩却把自己的爱源源不断地输送给身边的人,甚至是小动物们。
两个人敞开心扉,越聊越起劲,完全忘了刚才的不快,从家庭到事业,从读书到工作,在这互相倾诉的过程中更加了解对方,心不知不觉地越靠越近。
待青草熬不住沉沉睡去,高斌仍旧坐在病床前守护着她。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青草和陈美丽同时站在自己面前,那毫无疑问,自己肯定会选择青草。如果真是这样,那该有多幸福。两个志趣相投、性情相近的人携手走过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生,即使受再多的苦也不会觉得委屈。
可惜,没有如果,即使时间倒流,站在他面前的还只有陈美丽,和他志趣相异、性情相差甚远,又不肯给予他支持和理解的陈美丽。
高斌禁不住烦恼起来,躺在沙发上和衣慢慢睡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