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小帆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总成绩进入了学校前一百名,英语成绩更是突出,竟然答了97分,挤进全班前三名。“基石”的几位老师对他的成绩相当满意。作为奖励,晓妍送给他一只可爱的企鹅玩偶,吕薇送给他一个德国进口的高级圆规,陆鲲送给他一套《中国诗词大会》系列丛书,而元皓则带着他来到“森岛”,品尝了正宗的“蓝山”咖啡。
这是小帆第一次来到咖啡馆,见什么都好奇,一会儿摸一摸咖啡桌带着深深木纹的原木桌面,一会儿拨一拨窗上一串串的珠帘,一会儿又吹一吹小油灯跳动的火焰,一张小嘴也不停地问这问那。元皓一边耐心地回答他碎碎念念的“十万个为什么”,一边不忘教他一些喝咖啡的礼仪。
“小帆,喝咖啡的时候永远不要翘二郎腿,咖啡桌都比较矮,翘起二郎腿会让脚靠近桌子,给别人带来不舒服的感觉。”
“不要用手去接别人递过来的咖啡,因为这样容易让滚烫的咖啡溅到手上和衣服上。你只要在咖啡放到桌子时,微笑说 ‘Thanks’就可以了。”
“小帆,仔细看看老板是怎么递给你咖啡的。记住,一定要用双手去递,杯碟接触桌面的时候,要轻放,不要发出声响,而且还要把咖啡杯的耳朵和勺子都朝着客人右手。”
“ Stop!小帆!咖啡再烫,也不要试图用嘴去把咖啡吹凉,这是很不文雅的动作。你可以用咖啡匙在杯中轻轻搅拌使之冷却,或者等待其自然冷却,然后再饮用。别放太长时间,喝热咖啡的最佳温度是 80℃,那时味道最好!”
“咖啡匙是用来搅拌咖啡的,不是用来喝咖啡的,喝时要放在碟子边上。端咖啡时,要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杯耳,但手指不能从杯耳穿过去。”
……
小帆嘟起嘴巴,悄悄地叹了口气:“唉!喝一杯咖啡而已,怎么有那么多说道?”
元皓笑着摸摸小帆的头:“别小看这些礼仪。咖啡的主要功能就是社交,而在社交场合,遵守礼仪也是对对方的一种尊重。你自己喝咖啡时,可以不按这些去做,但必须要懂。一旦到了正式场合,你必须要按照这些礼仪去做,才能保证不出笑话。”
小帆颇为信服地点了点头:“还真有点道理。不过,顾老师,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礼仪的呢?”
“我以前也不懂,这都是上大学之后才学到的。”元皓耐心地解释,“在西安读书的时候,我们学校在雁塔区,附近有一家挺有情调的咖啡馆,里面就有正宗蓝山咖啡。我和一个要好的外国朋友经常去那里品尝,这些礼仪都是他教给我的。开始我也不适应,但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而一旦成了习惯,做起来就很自然,也就不觉得麻烦了。”
小帆听得入了神,不知不觉就一板一眼地学了起来。元皓看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一股发自肺腑的喜爱之情油然而生。他忍不住又摸了摸小帆的头:“小帆,你妈妈以前没带你去过咖啡馆吗?”
小帆摇摇头:“妈妈很少喝咖啡,她只喝蓝山,因为她说蓝山咖啡的咖啡因含量很低,还不到其它咖啡的一半,应该算健康的咖啡,但也不适合孩子喝。这次要不是来喝蓝山,她是不会让我来的。平日在家里,她都是喝茶。哎!”他突然感兴趣地问,“顾老师,我看你也经常喝茶,你平日都喝什么茶?”
“信阳毛尖。”元皓脱口而出,“但睡觉前也喝一杯普洱茶。”
“和我妈妈一样!”小帆拍手笑道,仿佛听到了最开心的事儿,“我妈妈说信阳毛尖无论色香味都特别干净清爽,连泡出的茶水都明亮清澈。不过我觉得泡茶也不比喝咖啡简单多少,妈妈说真正的泡茶需要十道程序呢,平日里没那么多时间,但过程也挺繁琐,一会儿烫茶壶,一会儿洗茶杯的,泡出来的第一道茶还要倒掉,第二道茶才能喝。我跟妈妈说把茶叶随便放在茶杯里冲一冲就得了,可妈妈不肯。她说一杯好茶必须要经历一番折腾,才能脱胎换骨,就像人生必须千锤百炼才能有所收获,中间哪一步都不能少。”
元皓不禁听得出神了。很显然。小帆是在用自己的理解“改编”了念蕾的话,但里面的精髓却并没有走味儿。“你妈妈说的对,”他若有所思地说,“品茶,其实就是在品味人生。煎煮沉浮,亦苦亦甜,正如人生的各个阶段,心态状态不同,滋味截然不同。”
“对啦!我妈妈就是这个意思!”小帆兴奋得一拍桌子,把元皓下了一大跳,“她说人生……人生……”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说,“对,人生如茶,先苦,后甜,再淡然。我现在就处于苦的阶段,如果不怕吃苦,努力学习,提升自己,一定会收获芳香四溢的人生!”
“说得好!”元皓深深点头。他知道“先苦,后甜,再淡然”这七个字是小帆绝对改编不出来的。小帆处于“苦”的阶段,而他的妈妈,应该已经到了“淡然”的阶段了。自己呢?也许正走在通往“淡然”的路上吧。
老板送完咖啡后,一直坐在临近的咖啡桌边,饶有兴趣地倾听他们的谈话,这次忍不住插嘴道:
“顾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小朋友,就是上次来的那位女士的儿子吧。”
“你怎么知道?”元皓和小帆几乎同时发问。
老板双手一摊,出人意料地来了一句英文:
“You have your mother's eyes.(你有一双你妈妈的眼睛。)”
元皓大笑起来:“《哈利波特》中斯内普教授的经典台词!老余,你这杯子里装的该不是魔药吧!”
“吐真剂!”老板神秘地一笑,“上次不就让你们彼此吐露许多真言吗?”
元皓的笑容里顿时掺进了几分尴尬。这个老余,当时应该一直远远隐身在吧台里,却仿佛洞察了一切。一旁的小帆却拍手笑了起来:“老板叔叔,你说对了!大家都说我的眼睛像我妈妈,但我妈妈却说我长得更像我爸爸。这也和哈利波特一样吧!”
“这么说,你爸爸长得一定很帅!”老板边说边走到小帆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应该是吧!”小帆又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只在照片上见过他。”
老板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愕,但很快就隐去了。“对不起啊,小朋友!”他略带歉意地说。
“没关系的,老板叔叔!”小帆丝毫没有介意,“不知者不怪!其实,我妈妈对你评价可高了!她说你是一个外表平和却深藏不露的人,是一个隐藏在红尘中的智者。哎,顾老师,这是不是陆老师给我讲的那种‘大隐隐于市’的人啊?”
元皓和老板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几分惊讶。
“老余,你认识我姐?”元皓首先沉不住气了。
“哪里哪里,我哪有那个福气?”老板连连摆手,没有忽略掉元皓口中“我姐”这两个字,“我只见过她一次,就是上次喝咖啡的时候,交谈也不过几分钟而已。要是认识,刚才就不会……”他把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元皓瞬间理解了老板的意思:“可是,她对你的评价简直太中肯了!”
小帆在一旁笑了:“顾老师,我妈妈就有这个本事,能一眼把人看透。老板叔叔,你说她像不像福尔摩斯?”
老板也笑了:“她比福尔摩斯还厉害呢。福尔摩斯看透的是现象,你妈妈看透的是人心。”
元皓的心一动,立刻对老板的话产生了共鸣。小帆却一脸迷惑地地挠挠脑袋:“老板叔叔,我不大懂你说的话。”
“没关系,以后你会懂的。”老板慈爱地摸着小帆的头,“小朋友,以后别叫我‘老板叔叔’了好不好?我活了五十多岁,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这样叫我。”
“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一旁的元皓开了口:“他叫余生。你就叫他‘老余’好了。”
“好嘞!老余叔叔!”小帆脆生生地叫了一声,“你也别叫我小朋友了,干脆叫我‘小帆’好了!”
“行啊!小帆——”
“哎——”
两个人一起开怀大笑。元皓第一次从老余脸上看到这样坦荡的笑容——笑起来像个孩子,没有任何收敛和掩饰。这份单纯的快乐也感染了他,让他也跟着笑起来。“真的,小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妈妈给了老余那么高的评价,她对我是怎么评价的?”
说完这句话,元皓心里竟有一份莫名其妙的紧张。小帆歪着头想了片刻:“说起来也挺奇怪的,妈妈和我聊天时,对陆老师、吕老师,还有晓妍老师都有评价,唯独对你,从来没评价过一个字。有一次我问他你是怎样一个人,她只是笑着告诉我:‘和顾老师学习,是你人生中最大的福气。’”
“此言甚是!”老余言简意赅。
元皓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想起自己和同事闲谈时,可以随意评价任何一个家长,却几乎对念蕾只字不提。别人提起来,他也只是听着,从不插言。因为任何话语都说不尽自己心中的感觉,而说了,仿佛就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真的,没有比这更好的答案了。
老余瞥了元皓一眼,主动转移了话题:“小帆,这次你妈妈怎么没有一起来?”
“因为这次是我考得好,顾老师主要是请我喝咖啡,我妈妈当然不能喧宾夺主啦!”小帆边说边故意把身子挺了一挺,头昂得高高的。
“哦!那你太了不起了!”老余夸张地说,“为了表示祝贺,也为了咱们俩的相识,老余免费赠送一客烤面包如何?”他边说边向吧台走去。
元皓也笑了。其实他本来是想邀请念蕾和小帆两个人的,可念蕾却说:“小帆是一个敏感而话多的孩子。咱俩去了,交谈起来肯定比和他交谈有更多的话题,谈的多了,冷落了他,就失去了奖励本身的意义了。不像上次……”她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真的,小帆,”他似乎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上次,你妈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是陆老师和晓妍老师告诉她,你经常来这里,她才决定来这里等你的。”小帆一本正经地说。
“等我?”元皓下意识地重复着,“你是说,她一直在这里等我?”
“的确如此!”老余端来一篮子烤好的面包,边摆边说,“我是透过门上的窗户看到她的。她一直坐在对面冷饮店外面的凉棚下,边喝饮料边朝这边看,目光从来没离开过我这扇门。冷饮店的老板几次请她进屋,都被她拒绝了,就这样等了足足一个小时。你进来以后,她也没有立刻跟进来,而是过了几分钟后才进来,坐在一个你看不见的角落里,直到你睡着后才坐在你对面的椅子上。”
说完,他习惯性地朝元皓躬了躬身子,拎着空篮子,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元皓的心脏一下子抽紧了。一瞬间,炽烈的阳光,暑气蒸腾的街道,闷得难以呼吸的空气……都扑面而来。他从不知道,当他苦闷而机械地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的时候,一个认识仅仅一个多月的女子,只为了抚慰他那颗受伤的心灵,顶着烈日在这里执著地守候了一个多小时,过尽千帆,望穿秋水。
而这一切,她至今只字未提。
一旁的小帆丝毫没有注意元皓情绪上的变化,把一客烤面包几乎吃了个精光。“顾老师,这里的面包真挺好吃,和我妈妈烤的面包不相上下。”他用手背抹抹嘴巴,递给元皓最后一片面包,“可我妈妈说,我爸爸部队的炊事班,那面包烤得才真叫好吃呢。有时爸爸会带回一些给妈妈尝一尝,妈妈也去过他的部队,据说这个烤面包的手艺就是从那里学来的。可惜爸爸牺牲后,她就再也没有吃过那里的烤面包,而我,也从来没有尝过……”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头也跟着垂了下来。
元皓的心微微一颤。他仔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纯洁天真的孩子——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眸中,少见地蒙上了一层落寞,就如清亮的溪水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他不禁想起念蕾提到的那本日记。小帆让爸爸在日记里复活,却在平日的交谈中,并不避讳爸爸去世的事实。与其说他是在怀念自己的亲生父亲,不如说他只是想有一个让他自豪的爸爸。
“顾老师,”小帆突然抬起头,“有爸爸,是怎样一种滋味?”
元皓的心猛地颤抖起来,鼻子有些发酸。“其实,每一个父亲都不一样……”他小心而笨拙地解释道。
“我知道。”小帆的神情中依然带着那种少见的落寞,“我问过同学,他们的爸爸也都不一样。有人说爸爸会带他爬山,教他游泳;有人说爸爸会给他烤好多好多肉串;也有人说爸爸抽烟喝酒,从来不管他的学习;还有人说爸爸特别严厉,打人可疼了……可是不管有什么样的爸爸,他们都能说出有爸爸的滋味。而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说不出来。每到父亲节,看到同学们都给爸爸买礼物,写卡片,我真羡慕极了。我常常想,假如上天能满足我的一个愿望,我只希望它能给我一个爸爸,哪怕只有短短一瞬也好。我不奢望他带我爬山游泳,也不奢望他带我驾驶战机翱翔在蓝天,更不奢望他给我烤肉串烤面包,我只希望他抱抱我,像爸爸一样抱抱我,哪怕只有短短几分钟,也让我知道有爸爸究竟是怎样一种滋味……”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两滴晶莹的泪珠从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滚落下来,掉在还没有喝完的“蓝山”咖啡里。
元皓突然感到一种揪心般的痛楚。那两滴泪水,仿佛砸进了他的心灵深处,引起他一种类似悸动的柔情。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小帆的身边,张开双臂,把他紧紧地,紧紧地搂进自己的怀里。
小帆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他猛地环住元皓的腰,乖巧地把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紧紧贴在元皓的胸口。
吧台里的老余远远地望着这一幕,眼眶也微微地湿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