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散记

        从我记事起,过春节都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孩提时代,新衣服和好吃的是过年最大的诱惑;工作后也是盼着过年的,因为可以借假期放松休息一下,还能和家人、朋友团圆相聚。可是今年这个己亥庚子之交的春节,却有点特殊,除了一如既往地享受一家人团聚一起的天伦之乐,同时却多了往年从未有过的不安和沉重。

        年关将近的时候,妻子回到我工作的小城淮北,一边看望她常年卧床不起的父亲,一边采买了很多菜蔬,准备过年前带回合肥。这些天,不断地有消息传来,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似乎越来越严重,腊月二十七日通报,全国确诊数突破两百例了,所幸大部分都在武汉,其他省市还很少,安徽一例也没有,于是我们都不以为意,照常出门,一样约会,按时聚餐,时不时还关注一下把车开进故宫的小女子,千方百计地想知道她是何方神圣。腊月二十九一早,微信里有信息说,武汉将于当天上午十点封城。我一看就知道麻烦大了,疫情已经到了控制不住的边缘,否则不会轻易封城,这是从未有过的举措。上午单位开会,布置一下春节期间的工作,我在会上提醒大家,从武汉封城这一举动来看,这个春节哪都不要去了,最好也不要相互串门,走亲访友,特别是不要去武汉或者其周边地区。

        二十九日下午,天阴沉沉的,我和妻子开车回到合肥家中。父母早已从老家安庆过来了。其实,一年中我们团聚的机会很少,平常我和妻子都忙,常回家看看成为一种奢望,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相互守候在一起。父亲明显地老了很多,连白头发都没几根了。他一直有老慢支的毛病,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病越来越严重了,只要稍微活动一下,就喘不过气来。他还有强迫症,总是关注别人不太在意的事。母亲似乎还算好,七十岁的人了,身体硬朗,精力充沛,这么多年全力以赴地照料着父亲,虽然偶尔也会生父亲的气,但是该服侍的时候还是精心得很,父亲属于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母亲总能摸准父亲的脉搏。母亲能烧一手好菜,以前过年都是她主厨,半天下来,她就能做出七碗八碟,摆一大桌子的,而且咸淡适中,味道可口。看着父母渐老,我决定今年让母亲过一个轻松的年。

        年三十的一大早我和妻子就起床了。因为第一次在过年的时候掌勺,我把准备做的菜列了个清单,哪几道菜,都怎么搭配,先做什么后做啥,都在纸上一一写清楚。然后从冰箱里把所有材料拿出来,化冻、分拣、清洗、刀切、配料、上锅,妻子打下手,我当大厨,或煎或烧、或蒸或炒,忙忙碌碌了大半天时间,总算完成了过年大餐。其间,母亲几次走进厨房,要求帮忙,都被我和妻子劝走了:“你放心地去看电视吧。”母亲似乎有点难为情地说:“等会哪好意思吃呢?”傍晚开饭了,大家又一起动手,把所有的菜端上桌子,我认真地数了数,不多不少十六道菜,寓意新的一年一家人一路大顺。其实我最担心的是味道,说实话,虽然平时经常下厨,但是那毕竟都是家常菜,而且一般都只有两三道,如此一大桌子的,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是咸是淡,是软是硬,我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不过,我显然是多虑了,一家人围坐桌边,举筷亲尝,很快都发出赞叹声,连父亲都说:“你这是从哪学来的手艺啊?”其实,哪学过啊,也许做的认真,用心用情,自然能出好味道。

        我戒酒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是过年不能没有酒,于是开了一瓶大约五六百元的白酒。父亲照例一滴不沾,儿子还在上高中,当然也不喝,不过他们有饮料。我给母亲和妻子各斟了一杯白酒,也给自己倒上一杯,全家人一起举杯,庆祝鼠年平安度过,祝愿新的一年万事如意。母亲说:“好酒就是好酒,虽然入口辣辣的,但是并不难喝。托儿子的福,能喝上这么好的酒。”母亲平时是不喝酒的,她咋知道这是好酒呢?也许,年纪大了,见识得多,对什么事很快就能品出味道吧。

        吃饭的间隙,有表弟从老家打来微信视频电话给父母拜年,我告诉他说原来打算正月初三四去你们家走走,看看老姨,现在看来恐怕得推迟了,一切等疫情过去以后再定。母亲不以为然,认为我草木皆兵,父亲倒是支持:“安徽已经15例了,安庆也发现了1例,而且老家在武汉打工的人多,还是注意一点好。”过一会,妹妹也打来电话,说是准备正月初二来我们家。我同样婉拒了。父亲和母亲看着我在电话里和妹妹商量,一句话也没说,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于是,我们正式决定,正月暂停走亲戚,这在我从记事以来的四十年里还是第一回。

        大年初一,天阴沉得厉害,下起了小雨。透过窗户往外看,小区里很少有人走动,不远处的高速公路上车辆也很少,那是合肥的绕城高速,平时车来车往,如同穿梭,热闹得很。因为禁放,从年三十就没听到一声鞭炮响,少了太多的年味。所幸我们还有电视。母亲平时就喜欢看电视,但是对我们家的网络电视,她却一筹莫展,拿着遥控器,似乎是佛教头看圣经,不知道从哪下手。父亲于是跟我们后面一遍一遍地学,如何开电源,如何选台。电视里从早到晚都在说冠状病毒疫情的事,母亲并不喜欢看,她对中央电视台的《道德观察》栏目倒是情有独钟,那些一个个张家长、李家短的故事很是吸引她,每每看起来都津津有味。父亲倒是喜欢了解时下大事,总是把频道定格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频道,母亲看得烦了,总嚷嚷着要换。我也不去管他们,因为父亲总是会妥协。

        他们看电视,我闷得慌,于是在家里来回地走,从厨房到餐厅,再到客厅,最后到阳台,再折回来走,一遍又一遍,边走边数着步数。这情形让我想起捷克作家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开头的一句话:“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是七步。”只不过我从厨房到阳台有三十几步。实在憋不住了,我提议出去透透气,不走远,就去楼下。可是父母和妻子都坚决反对,于是只好作罢。确实,疫情越来越严重,年三十这一天,全国就确诊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四百多例,安徽也增加了二十多例。

        初二上午飘起了雪花,开始还不算大,越下越密,不大一会儿就铺天盖地了。家人除了看电视,也没什么事可做。从电视上看到,昨天一天全国又新增病例近七百例,死亡的人数也在不断地增加,武汉中心城区连机动车都禁止通行了。微信里各种公众号也都是这种信息,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有好事者拍下武汉汉正街的图片发到网上,偌大的街道,建筑鳞次栉比,却空荡荡的,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仿佛是一座鬼城,让人看着心惊肉跳。段子手们也开始不闲着,网络上充斥着各种心酸的幽默,有一个段子说:“一直以来,人类把动物关进笼子,今年春节,动物成功的把十几亿人关进笼子。天道轮回,善待这世上的生灵吧。”我觉得能写出这种话的一定是高手。闲的无聊,我又不会写这种段子,心神不定,书也看不下去,看着窗外大雪纷飞,试着填一首词《定风波》:

        初雪随春一起来,漫天飞舞乱江淮。舍北舍南踪影绝,没辙,不如归去守书斋。

        电视又传人染毒,遥祝,澄清玉宇扫尘埃。邪恶向来长弄假,谁怕,神州尽是挽澜才。

        网上还开始讨论延长春节假期的事,顶级专家也在向最高层做出类似的建议。我预感,这个春节的假期可能有点长。网络上还有其他的一些信息传来,国家开始从全国各地抽调医护人员支持武汉,那里确实成了重灾区,每天都新增好几百例的病例,仅本地医生已经难以为继了。被抽去武汉的,平时都是一些最平凡的人,国难当头,大家都没有怨言,坚舍小家,勇赴一线,让人感动。有一个视频,看完使人泪目。年轻的妻子是一名护士,就在被抽中之列,坐在大巴车里,即将赶赴前线,同样年轻的丈夫赶来送行。车慢慢发动了,丈夫使劲向妻子招手,哽咽着用四川话大声说:“等你平安回来,我包一年的家务活!”这就是普通老百姓的爱。

        还有很多主动请缨的。我工作的小城淮北市人民医院的五名医护人员就谱写了一曲普通人的赞歌,医院公众号里贴出了他们的请战书,上面摁着鲜红的手印。“此去征战,不论生死!不计报酬!”这是医院全体医护人员请战书中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他们平时在平凡的岗位上干着平凡的事情,有些人我还很熟悉,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又表现出了大爱。这一刻,我真被他们感动,就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可是,除了拿起手中的笔,还能做啥呢?于是,很快就有了这样一首礼赞他们的七律。

楚地频遭瘟鬼虐,生黎劫难岂心忧。          何须远檄劳天将,自请长缨缚敌酋。          一袭白衣藏意气,千秋赤壁显风流。          大江日夜奔腾去,犹唱神针定九州。

        是啊,重大疫情面前,这些普普通通的医护人员就是老百姓的定海神针。

        初四的时候,天放晴了,久违的太阳出来了,天地间的阴霾一扫而空,窗外的树也仿佛来了精神。从年二十九回家,我们已经六天没出门了,我和妻子商量,趁着这暖洋洋的阳光正好,出去走走。家人还是反对,但禁不住我做工作,他们最后还是同意了,条件是不能走远,就在小区外面的匡河边遛达遛达。吃过午饭睡一觉起来,我和妻子、儿子就兴冲冲地出门了。匡河边散步的人很少,三三两两,大部分人都带着口罩,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突然,妻子喊到:“看,梅花开了。”我顺着妻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岸边几朵白色的梅花,迎着寒风,傲然绽放。再往前走,又是一大片梅林,只不过这边的梅花还没开放,枝头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殷红色的花骨朵,饱满而有热情,充满着生命的张力,似乎顷刻间就能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忽然想起毛主席的《卜算子•咏梅》: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梅花开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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