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老了,是有知而不觉的事,妈妈变了,是有觉而不知的事。
曾经,母亲是母亲,奶奶是奶奶,后来,奶奶走了,母亲成了奶奶,再后来,成了老奶奶。
当她仍是母亲的时候,家是休憩站、是聚集所、是娇嗔地。饿了,家有最合口味的饭菜;累了,夏有清风冬有温暖;闹烦了、冤曲了,家有清茶、有鸡汤;寂寞了,家有唠叨;拌磕了,家有创伤贴。总之,外面不曾有的,母亲都能变着法儿让家里都有。曾经,母亲是医生、是护士;是厨师、是保姆;是总管、是卫兵;是斗篷、是鞋垫;是马达、是闹钟…母亲包揽了所有的职业,不管外面有没有,只要有需要,母亲都能办到。
如果说母亲是天下众母之亲,那么“妈妈”,却是私人的妈妈,妈妈给儿子的是单向的,是还不回去的,儿子血肉之中有妈妈留下的改变不了的基因,妈妈喂给儿子的奶水是还不回去的,妈妈为儿子洗澡擦身、揩屎接尿是儿子偿还不了的,妈妈给儿子的爱是无价的、不可替代的,纵使儿子孝顺,回报回去的也是有价的、可替代的。
如果说“妈妈”还只是一个泛称,只是所有人对自己母亲的一个称呼,个体的妈妈却有着不同的内涵,各人眼中的妈妈有自己的定义,在我眼中,妈妈是我幼时贴着暖和、闻着衣香才能入睡的奶娘;妈妈是我儿时在夏日燥夜抱着我屋外游畅、哼着哄我入睡的嬷娘;妈妈是我少时晨曦唤醒、灯下陪读的陪娘;妈妈是我青年时候催我婚恋、喜见媳妇的慈娘;妈妈是我壮年时候接送孙女、收捡家什的姥娘。尔后,妈妈老了,成了奶奶、老奶奶,一年见面也不过年前年后的几天时间,妈妈成了我的挂念,挂念她的高血压、高血糖和便秘,挂念她是不是按时吃了药,挂念她的饭量、吃喝的多少,挂念她夜晚的起床,挂念她的眼睛还能不能看、耳朵里有没有噪响,挂念她进出医院的时间…我知道,她也是挂念我的,不然她不会老问我什么时候回去看她,尽管我一再说很快,很快暑假、很快寒假、很快端午、很快中秋、很快过年,她也许知道我不过是用期待来宽慰她,也许她的老年痴呆真的让她忘了时间、忘了我不曾兑现的诺言,但她在电话里反复追问回家的日期,那种重复的语气却是真诚的;视频里,听到我随口答应的日期尽管不知道还有多远,但展现的笑容是真诚的;她的眼里泛着慈和而期待的光,那种注视的目光也是真诚的。也许她记不起久不归家儿子的样子和名字,但只要听到儿子的声音、见到儿子的视频,她便抽去了时间的间隔,抽去了空间的距离,依然是那么亲近、那般慈祥,她知道,那头依然是儿子。最近一次回去看妈妈,还是半年前的暑假,在家只待了一天,因为防疫,便急着离开,本不忍心向久别的妈妈告别,想偷偷地离开,可妈妈看到我在收拾衣服,问我干什么,我说有事要出去一下,过几天办完事再回来。患有老年痴呆的妈妈此时似乎很是清醒,见我把行李箱拖出来的时候,她开始哽咽,既而是小声的抽泣,既而是大声的哭喊,“你不要走,我不让你走,怎么回来才一天就要走?”那情形,恰如一个小孩被她妈妈所抛弃一样,啜泣的声音和着婆娑的眼泪,哀求的语气和着苍老无力的手…都不曾挽留住一个离子的心。我不知道我离开后她有多失望和多伤心,只希望她的痴呆能让她忘却离別和伤感,把这份盼望、眷顾的心转交给儿子,让儿子增多一份歉意!
老年痴呆让妈妈越来越失去记忆,忘了过去的事,忘了曾经的伴,忘了近亲的人,忘了刚说过的话,忘了刚有的念头,忘了刚吃过的东西。忘却了曾经施与的爱,便有了不留情面的骂;忘却了刚发生的事,便有了争辩和抵赖,争辩刚说过的话、抵赖刚做过的事…人情和世故,恩怨和期许,统统地忘却,犹如刚来世的儿子,母亲老了,还原成少时的儿女,儿女却不能还原成少时的父母:不攀不比、任劳任怨。稚子的任性,可以享受着天恩母爱,老人的糊涂,却让儿女手足无措。父亲走时,生怕麻烦儿女,一再拒绝儿女的侍奉,让儿女难尽心尽孝,儿女只好许下空愿:下辈子你做儿女,我做父亲,调换后再来还债。母亲不期待下辈子的事,她的痴呆,让她忘了这辈子的付出,却让儿女还了一点点愿:略尽心意,至少能减少一点儿女的愧疚。
世间的债,总是要在世间了结,欠的债,是需要还的,即使这辈子自己还不上,下一代也得替代着还,不然,走了的人如何安生?受托的人又如何面对先人?但欠上辈的情,这辈子定然无法了结,欠下的情,又由谁来还?
妈妈还是走了,是在不知不觉中走的,恍然间,儿子不知不觉地失去了妈妈,来不及说声告别,只能在心里黙黙祈祷:妈妈,是您在人世间护祐了儿子,在天堂,您依然还是妈妈、是奶奶,您还得保祐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