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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天下的灾难,是当小弟靠大哥而不自强的最多;天下的羞辱,是当老大却不能保护小弟的最多。小弟遭受灾难,当然自负罪责;老大无法保全小弟,难道就没有更大的罪责了?齐桓公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成为诸侯老大,弦国、黄国在蛮夷之地,听说有齐国当老大,就依附于齐国。依靠齐国疏远楚国,却相继灭亡。左丘明用“依靠外力而不备战”责备他们,难道不懂得他们之所以不备战,正是因为深信齐国可以依靠吗?最终被消灭了,难道不是因为误信齐国所导致的吗?齐国作为中原老大,耽误小弟,让小弟死掉,不反省自己的原因,还忍心跟在后面嘲笑他们,太过分了呀!
没有羞愧心就不知道羞耻。有人乘船,依靠驾船人而不做戒备,睡沉喝醉,溺水而亡,这个人理应自负责任。但是,在岸边的傍观者可以说他有责任,驾船人却不可以说他有责任。这个祸患最直接的责任人是谁?怎么还敢指责乘船的人呢?导致溺水的人不是水,而是驾船人啊;灭亡弦、黄两国的,不是楚国,而是齐国啊。这两个国家灭亡并不值得深究,他们背后的老大才值得痛恨。
中原华夏好久不振作了,蛮夷之国到处横行,不能加以遏制。齐桓公果敢地站出来,想扶持衰弱的周室,振作颓废的华夏,弦、黄二国又坚决要脱离蛮族,顺应华夏。四面八方的诸侯都把弦、黄两国的祸福当成自己进退的参照,这个时机,就是华夏与蛮夷决胜负的节股眼。假设弦、黄两国归附华夏之后,江山稳固,社稷平安,社会生活改善,人民安居乐业,那么,大家都会羡慕这两个国家,而离开蛮夷遵奉华夏,楚国虽然强硬彪悍,长江、汉水一带谁会与楚国一同作恶呢?如今,齐国坐视弦、黄两国被楚国消灭,却无法挽救,依靠华夏的并不见得有什么福气,背离蛮夷的却有灾祸。如果不是精神有问题或者神经病,谁又肯离开福地自找祸患呢?这就是驱赶天下人做蛮夷了。在齐桓公提倡“尊王攘夷”之前,蛮夷并不知道仰慕华夏文明,迷迷糊糊的没有反应,这个害处还不大,为什么呢?他们虽然不知道华夏文明的好处,也不知道追随华夏会引发灾难。不幸的是,弦黄两国最先追随华夏,却招致灾祸,那些在脸上、身体上乱刻乱画的蛮族,一定对此大发议论说:“我起初仰慕华夏文明,他们有漂亮的玉石,美丽的服装,高超的技术,壮美的器乐军舞,庄严的祭祀礼仪,和雅的音乐合奏……感觉可以依附他们,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但是,现在却发现华夏文明不可以依凭。他们那些看起来很好的特产、技术、文明、声乐,看起来很好,却不中用,怎么可以被他们诱惑而引发灾难呢?”所以,弦、黄两国灭亡,还不太可恨。因为这两国灭亡阻断了蛮夷学习华夏文明,才是最可痛恨的。
唉呀!把中国比方成君子,把蛮夷比方成小人。小人祸害君子,就像蛮夷祸害中国。世上被称谓君子的,教育引导小人说:“你们的道路很危险,走我们的王道才是安全的,你还不丢掉原有的蛮夷行径,来学习华夏文明?”偶尔有听信的,前来依附,并没有什么赠给他。已经让他们放弃了小人的生存方法,却不教给他们君子的立身本领。还没有学习仁,却先变愚昧了;还没有接触义,却先变迟麻木了。仅仅靠一个空的善念,并没有加强警戒,防患于未然,轻浮地触犯世上的禁忌,酿成灾祸。过去的那些同伴争着指责、埋怨说:“你不听我的话,丢掉多年管用的老办法,改成看着好却不中用的仁义,现在看看到底是得好处了,还是受灾难了?过去,你瞧不起我们蛮夷,而去依附华夏,我也觉得你会早晨进了君子的大门,晚上就能收到君子的利益。结果却颠倒困顿受此屈辱。还不如像我们用过去的老办法,继续当小人,尚能保证平平安安呢。这样说来,华夏族的那些门槛规矩、礼乐制度并没有什么卵用。”
一只狗看到东西叫了起来,上百条狗都跟着一起叫,这样一来,仁义之道就再也没人相信了。这就是那些自称君子的人过错了。自称君子的人,并不值得依凭。但是,大家又怎会因为自称君子的人不可靠,而怀疑君子之道的不可靠呢?将军带领队伍打败仗的比比皆是,但是,大家并不认为是兵法难以推行;医生失手杀人的比比皆是,但是,大家并不认为医书不管用。世上没有某个人的错误,就归因于他读的书是错误的。《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凝结了华夏文明的智慧,可以万古流传,又怎会因为一些腐儒、曲士的错误,就否认了六经呢?
《东莱博议·楚灭弦黄》
天下之祸,恃人而不自戒者居其最;天下之辱,为人所恃而不能保者居其最。恃人而受祸者,固可责也;所恃者不足恃而纳人于祸,庸非可责之尤者乎?齐桓公攘夷以安中国,弦也、黄也僻陋在夷,慕中国之义自附于齐。恃齐忽楚,相继覆亡。左氏以“恃人而忘备”责之。抑不知一国之所以忘备者,深信中国以为可恃也。终至于翦灭者,岂非误信中国而至于此极乎?为中国者,误人于死地,曾不自咎,尚忍随其后讥之,甚矣!
无愧而不知耻也!人之泛舟者,恃舟师而不戒,酣寝沈醉,以溺于水,是人固有罪矣。然岸傍之人罪之可也,舟师罪之不可也。彼由谁致祸,而犹敢罪之耶?是溺人者非水也,舟师也;灭二国者,非楚也,齐也。二国之灭,未足深恨,吾独有所深恨者焉!
中国之不竞久矣,蛮夷肆行,莫之敢遏。齐桓独毅然欲扶衰振废,弦、黄又奋然自拔于荆蛮而从之,四方诸侯皆将占弦、黄之祸福以为进退,是机也,中国、蛮夷胜负之决也。使弦、黄既附中国,而社稷奠安、人民丰阜,则皆歆艳弃戎即华,楚虽倔强,江汉间谁与同恶者?
今齐桓坐视二国之亡而不能救,附中国者未有福,背荆蛮者立有祸,人情非病风丧心,岂肯辞福而就祸耶?是驱天下之人而归蛮蛮也。向若桓公倡义之初,蛮夷皆不知慕中国之义,漠然不应,其害犹浅,是何也?彼虽未知从中国之有利,亦未知从中国之有害也。不幸弦、黄首恃中国而得祸,雕题文身之俗,必指以相语曰:“吾始所以慕中国者,圭、璧、黼、绣之华也,干、戚、羽、旄之美也,豆、笾、彞、鼎之肃也,磬、筦、钟、鼓之和也,谓可托吾国而无后忧。而今而后乃知中国之不足恃。彼声明文物,亦徒有其表耳,焉可为所诱而自投于祸哉?”是则二国之灭,犹未足深恨,因二国之灭而絶蛮夷向中国之心,为可深恨也。
呜呼!中国犹君子,蛮夷犹小人。小人为君子之害。犹蛮夷为中国之害也。世之名君子者,招小人而诱之曰:“汝术甚危,我道甚安,汝盍去故而就新乎?”间有闻风而来者,实无以与之。既夺其小人谋身之术,而不授之以君子藩身之具。未入于仁,而先入于愚;未入于义,而先入于迂。恃其徒善,曾不隄防,轻犯世忌,以陷于祸。向之侪辈交责而争尤之曰:“汝不用吾言,舍便利之旧术,而就缓儒之迂计,今祸福果如何也?向之鄙夷吾党而自附于彼,吾谓汝朝升君子之门,暮收君子之利,顾乃颠顿困辱,反不若吾党循常守故之安,则翦翦拘拘者果足恃耶?”
一犬吠形,百犬吠声,而仁义之道荒矣。是皆以君子自名者之罪也。以君子自名者,诚不足恃矣。天下安可以此人之不可恃,而遂疑此道之不可恃耶?将之覆军者相继,天下不疑兵书之难行;医之杀人者相望,天下不疑医书之难用,世未有因罪其人,而并罪其书者也。万古六经,反坐腐儒曲士辈而废耶?
【附评】
起一段浑笼大意,入题后驳左氏讥弦、黄之非,归罪齐桓作断,推论二国之存亡,系群蛮之向背。从大处落墨,发出崇论闳议,眼光如炬,笔大如椽。后以君子、小人空中结撰,畅所欲言,仍与前意相映照,此文律细密处。至遂疑道不足恃句,正谓道之足恃,为后之为君子者劝,说理十分圆足,末接两喻,无非发明此。
附:《楚灭弦黄》
鲁僖公五年,楚斗谷于莬灭弦,弦子奔黄。于是江、黄、道、栢方睦于齐,皆弦姻也。弦子恃之而不事楚,又不设备,故亡。僖十一年,黄人不归楚贡。冬,楚人伐黄。僖十二年,黄人恃诸侯之睦于齐也,不共楚职,曰:“自郢及我九百里焉,能害我?”夏,楚灭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