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王鉷案】第三十一回 卯时渐见日轮高

春树绕宫墙,宫莺啭曙光。忽惊啼暂断,移处弄还长。

太子李亨早早就候在了紫宸殿中,希冀“恭谨”、“勤政”的嘉名能传入父皇耳中。此时虽然晨光已放,但殿内还是一片幽昏。在摇曳的烛光下,李亨的影子也飘忽不定,时而移到御座上,时而又移到了宸阶下。

李亨望着自己忽明忽暗的影子,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命运,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沉重的浊气从口中呼出,他并没有觉得轻松,相反却狐疑地四下张望,生怕有人看见他叹过气。

李亨就是这么忧惧不已地当了十四年的太子。太子外表光鲜,实则一直是大唐的高危人物:在高祖朝,太子李建成死于玄武门之变;在太宗朝,太子李承乾废为庶人;在高宗武后两朝,诸子鲜有善终;在中宗朝,太子李重俊兵败玄武门,身死终南山;到了本朝,更是一天之内连诛废太子在内的三位皇子。

来自父皇的猜忌,令年方四十正值壮年的李亨未老先衰,齿松鬓星,背脊微偻。来自权臣的攻讦,更是让他痛失两名爱妃。他自入主东宫以来,可谓如履薄冰,若是想要励精图治,会被父皇视为野心勃勃;若是想要纵情声色,又会被御史批评荒淫无道。

李亨之所以积极筹办双剑宴,正是为了讨好父皇,只要龙颜大悦,自己的压力自然就会少一些。父皇当了四十年的盛世天子,什么嘉会高宴没有见过,什么奇士高人都要在御前垂下头颅。但李亨有把握让父皇眼前一亮,因为他身上流淌着太宗的血脉,他知晓什么是极乐之乐。

江湖一直有流言蜚语,说当年虬髯客曾有意逐鹿天下,但他见到太宗皇帝后,才避其锋芒,出海隐居。不管此事真假如何,总给人们一种瞎想——倘若虬髯客没有避世,如今这天下,究竟是姓李还是姓张。

今日,虬髯客的两宗弟子似怜人般在御前比剑,便是向世人证明,虬髯客终究不如李唐皇室。不管二人剑术如何,比剑是否好看,这都已经不再重要。而双剑宴注定精彩绝伦,因为这正是帝王的极乐之乐。

李亨等了一刻,忽听殿外的小黄门鱼朝恩尖着嗓子叫道:“诸公来啦!东宫已经到了!”李亨忙抖擞精神,傲然站在紫宸殿正中。一班大臣本来正有说有笑,或曰下朝后去乐游原赏花狎妓,或曰昨日打马球的激烈盛况,此刻一听东宫已到,都纷纷噤声,赶紧小步奔趋,鱼贯而入,上前参拜太子。

李亨对众公卿一一回礼,动作拿捏得十分精确,既不会让众臣觉得怠慢,又不会显得自己没有威仪,更不会给人“笼络朝臣”的口实。

众大臣正参拜中,殿外鱼朝恩又叫道:“李相公辛勤!王尹公辛劳!陈尚书辛苦!”诸公卿一听,知道是王鉷和陈希烈拥着李林甫来了,都不顾礼节,一齐匆匆向太子行完礼,赶忙分列两班,恭迎李林甫。

七十古稀的李林甫虽已发须皆白,仍然精神矍铄。他含笑拱手,正要与众公卿寒暄,忽地瞥见太子孤零零一人站在殿中央。李林甫赶忙小跑上前,对太子深深作了一揖,说道:“东宫勤政,大唐之福。”其态度恭敬,无可挑剔。

谁人不知道李林甫意图拥立寿王为太子,他此刻却对东宫如此谦卑,真不愧是“口腹蜜剑”。李亨虽然心中不悦,但也要做足面子,拱手回礼道:“十郎执政,大唐之幸。”

两人俱是呵呵一笑,不再寒暄。王鉷与陈希烈跟着参见太子,行礼方毕,鱼朝恩在殿外又叫道:“杨中丞劳累!”众臣一听杨国忠到了,有的马上迎了上去,有的却退了一步向李林甫靠拢。

杨国忠意气风发,捋了捋山羊胡,跟诸位大臣打起招呼来,故意没有看见太子。杨国忠同李亨也是积怨已深,当年杨国忠还依附李林甫的时候,借杨慎矜案杀了一大批东宫党羽。杨国忠自知得罪了李亨,便试图拥立庆王为太子,从此两人再无和解之可能。

众人寒暄了一会儿,估摸时辰已到,都站回了各自的位置。又过了一刻,日头渐升,殿内顿亮,官宦李辅国在后殿高宣道:“皇上驾到!”

很快,老皇帝李隆基在老太监高力士的陪同下从后殿步入。两人都已经六十七八,头发花白,精气神却完全不同。老皇帝神清气爽,步履轻快,体型匀称,保养得很好。高力士则疲态尽露,身体干瘦,脚步颤颤巍巍,简直行将就木一般。

老皇帝坐稳龙椅,鹰视众臣,紫宸殿内登时一片寂静,恍若无人。高力士踏前一步,提着嗓子道:“众卿家有事上奏!”

京兆尹王鉷挪动发福的身子,站出队列启奏道:“臣鉷有奏。江淮恶钱屡禁不绝,现已流入长安,扰乱市价。奏请有司禁之,不输官者罪之。”

病恹恹的户部侍郎韦镒却站了出来,奏道:“臣镒反对。贵戚大商往往以良钱一易恶钱五,今陡然禁之,市中非少一钱,乃少六钱,岂非市价更乱?”

王鉷忿恨地盯着韦镒,户部一直是自己的势力范围——他是前任户部侍郎,其弟王銲是现任户部郎中——户部再怎么也不应该站出来反对自己,这叫他如何不发恼。

但在这朝堂之上,天子脚下,衮衮诸公面前,王鉷还是不便发作,他只能捋一捋胡须平复心情。他自己也没有留意到,他在气头上竟将络腮胡与颔须一把抓了。

老皇帝却看得十分真切,四十年的太平天子,眼力可不止于此。老皇帝没有理王韦二人,身子稍稍前倾,缓缓道:“度支郎,你怎么看?”

杨国忠身兼度支郎中,他微微含笑道:“诺。”而后优雅迈出队列,躬身奏道:“恶钱禁绝数次,皆商贾嚣然,市井空然,不以为便。臣以为屡禁不止,空损朝廷威严,不若非铅锡所铸及穿穴者,犹听用如故。”

王鉷还欲再辩,老皇帝却摆摆手道:“准奏。”王鉷不甘心地回头看了看李林甫,李林甫仍是含笑如故,不为所动。王鉷只得随杨国忠、韦镒一并低头称是,各自归队。

朝堂重回寂静,高力士又道:“众卿家有事速奏。”监察御史李史鱼望了望杨国忠,站出来奏道:“臣史鱼有奏。雍丘县令令狐潮上书,关中产麦,稻则多赖两淮。淮米凭大运河北上入黄河输东都,洛阳运米至潼关后再经广通渠入京。一路耗费颇多,劳民伤财。故臣以为,不若改淮米为蜀米,剑南古称天府之国,其稻实不让江淮。而两蜀距关中近,两淮去关中远,只需修缮荔枝道,蜀米半月可至,其速不慢淮米。”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脑子灵光的都已经猜到,这一定是杨国忠之意,借李史鱼和令狐潮之口说出来罢了。杨国忠身兼剑南节度使,倘若朝廷真的改淮米为蜀米,其权势岂非更隆,京兆尹只怕也要受制于他了。

王鉷又望了望李林甫,见李林甫仍不出面反驳。他安耐不住,还是站了出来,奏道:“臣鉷反对。自大运河修成以来,百年间关中皆赖淮米,已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胡闹!”王鉷话未说完,老皇帝突然怒喝道。王鉷心里不禁凉了半截,莫非又让杨国忠得逞了?岂料老皇帝又和缓道:“沿用淮米,此事不再议论了。”他说罢又一扫群臣,补充道:“也没甚么好讨论的。”

这时李林甫才适时站出,奏道:“李史鱼身为监察御史,本应巡视郡县,纠正刑狱。然史鱼不辨优劣,胡乱上奏,实属失职,宜贬之,以肃朝政。”李史鱼一听,吓得赶忙跪下磕头。老皇帝不理他,说道:“准奏。文部侍郎,何县有空缺?”(注:唐玄宗将吏部改称文部。)

文部侍郎韦见素奏道:“莱阳县缺一县丞。”老皇帝点头道:“可。”李史鱼不住磕头,口诵道:“谢主隆恩,谢主隆恩。”高力士一挥手,一员门外侍卫的威武汉子慨然上殿,众人一瞧,正是龙骑都尉李景云。只见李景云伸手一抓,就像拎小鸡一样把李史鱼抓出殿外。

王鉷得意地一瞟杨国忠,心道:“教尔与我斗,赔了夫人又折兵,哈哈。”杨国忠却仍是自信满满,站了出来,奏道:“臣国忠有事上奏。”他说着趋步到御阶前跪下,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张纸双手呈上。

高力士接过笺纸,匆匆一瞥,赶忙转身呈给老皇帝,并小声道:“兹事体大。”老皇帝抓过片纸,神情凝重。群臣也都噤若寒蝉,不知道杨国忠又要铲除哪个异己。

稍顷,老皇帝冷冷唤道:“王鉷。”王鉷摸了一把冷汗,应声上前,跪在御阶下。老皇帝将纸揉成一团,掷到王鉷面前,没好气道:“自己看罢。”王鉷瞥了一眼杨国忠,心道:“历来党争,若无必胜之把握,都只攻讦僚属。这厮今日直接向我发难,究竟意欲何为?”他颤颤巍巍拿起纸团,看了一遍登时脸色发白。

这正是薛定恶用时一刻在马车上写就的检举信,上书:“罪臣大理评事南霁云顿首以白。霁云罪大恶极,凶险不法,有负天恩。臣阴结王銲,约为兄弟,交为朋党。然銲骄横,竟欲自立,尝问京漂盟任海川‘我有王者之相否?’昨夜与臣会饮,銲言后日与龙骑都尉谋杀龙武将军,以其兵作乱,杀李右相、陈尚书、杨中丞,并行拥立之事。銲邀臣预谋,臣面应之。臣一夜惴惴不安,辗转反侧,现留书于此,以求朝廷防备。罪臣死生,全凭朝廷定夺,不存奢望。”通篇字体洒脱,浑不受马车颠簸影响,可见薛定恶武功不同凡响。

高力士忽道:“王尹公,你还有甚么话要说?”王鉷磕头如捣蒜,慌忙道:“臣管教不严,臣管教不严。”老皇帝道:“行啦,别磕了。朕知道你难,朕也难,大家就都勉为其难罢。说说这事怎么办?”王鉷马上答道:“该抓,该抓。”

老皇帝又道:“十郎。”李林甫应了一声“臣在”也趋到御阶下。老皇帝续道:“你是右相,你也瞧瞧罢。这人怎么抓,何时抓,才能抓得漂亮,抓得干净,就由着国忠去办罢。十郎你持重,帮着国忠出出主意,别把乱子搞大喽,搅了朕的双剑宴。”

李林甫从王鉷手中接过笺纸,与杨国忠一起拜道:“微臣领旨。”他扫了几眼笺纸,故作吃惊道:“臣听说这个南霁云昨晚搞出恁大动静,想不到竟有如此阴谋。杨公,这人现在何处,应着宪部先审一审。(注:唐玄宗将刑部改称宪部)不要冤枉了王郎中,惹上来俊臣的恶名。”

杨国忠拜后并未起身,也未回答李林甫的问题,而是奏道:“启奏陛下。王銲所谓‘拥立之事’,不知谓谁。太子淳厚,必不与谋,但为保周全,这双剑宴是否可容改期?”

李亨闻言,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一反应还是跪下叩头道:“孩儿惶恐!双剑宴之期全凭父皇定夺!”

老皇帝命高力士扶起李亨,语重心长道:“你放心去办。这极乐宴改期,彩头不好。朕又不是梁武帝,这位置朕坐了四十年啦,还能阴沟翻船不成。”

李亨心中感慨:“父皇毕竟宝刀未老啊!如此一来,李氏不如虬髯客的妄言,必将绝迹江湖!”他正要应和,忽听殿外有人哇哇痛哭。

高力士高宣道:“殿下何人哭泣?”须知御阶之上距离殿外足有十余丈,高力士那瘦弱的身子竟有如此洪亮的声音,众人无不啧啧称奇。那哭泣之人却用更加嘹亮的声音答道:“臣安禄山觐见!”声音之雄浑,竟在大明宫内回荡。

老皇帝喜道:“吾儿轧荦山来了,宣。”高力士遂奉宣道:“宣召安禄山觐见!”只见鱼朝恩与另一个太监程元振左右架着安禄山艰难入殿。安禄山身躯肥壮,小肚子垂过膝盖,怕是有三百多斤,鱼程二人都累得满头大汗。

安禄山来到御阶下,先拜老皇帝,再拜李林甫,却未对李亨与杨国忠行礼。杨国忠不满道:“此乃太子,安节帅为何不参拜?”

安禄山一脸茫然道:“臣胡人,不习朝仪,不知太子者何官?”老皇帝被安禄山逗得哈哈大笑,说道:“太子者,储君也,朕百年之后便传位与他。”

安禄山恍然大悟道:“臣甚愚钝,向来惟知有陛下一人,不知有储君一说,真是罪该万死。”这才向李亨行礼参拜。李亨心中甚怒,但也不好拆穿安禄山的马屁,只得扶起他道:“安节帅好一片赤忱忠心!”

老皇帝又道:“安禄山吾儿,朕这次召你进京,是邀你共赏极乐之宴,你哭个甚么劲?”安禄山闻言扑通跪下,差点把鱼程二人带趴下。他又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道:“臣三月发大兵北击契丹,全因阿布思大掠仓库,叛归漠北,致臣顿兵不进,劳民伤财,无有尺寸之功以报陛下。”

老皇帝宽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爱卿不必在意。”安禄山又道:“此次不胜,全因臣手下无将才,不得不重用阿布思,才招致祸患。臣斗胆请陛下赐以人才。”

老皇帝道:“你身兼三镇节度使,如何招不到人才?你看上谁人,直言无妨。”安禄山道:“臣闻京漂盟众有报国杀敌之心,臣请收纳之。”老皇帝道:“可。”

几年后当聂锋听说此事,当即气得吐血三升。自己不惜杀掉老盟主,与南八断义绝恩,才打点好的事情,安禄山竟然抹抹眼泪,动动嘴皮子就讨来了恩准。那时他含泪发誓,必须做弈棋人,岂能再当棋子。

安禄山在鱼程二人的搀扶下费力起身,嘿嘿道:“皇上有德啊!”群臣纵然心中鄙夷,嘴上还是要跟着道:“皇上有德!”

高力士又道:“诸卿家奏事。”殿中立马又安静了下来。高力士又问了两遍,群臣皆无事。老皇帝遂道:“退朝罢。”高力士急去搀扶老皇帝,老皇帝起身之际,忽又对杨国忠道:“好作,好作。”杨国忠赶忙再拜,待老皇帝回到后殿,方敢起身。

退朝的消息以紫宸殿为中心,一层一层向外传递着。宫门的禁军们知道了,自然要准备开门送走诸公卿。四品以下不能参与早朝的官员们知道了,自然要打听讨论当天的消息。坊市的店家们知道了,自然要开始忙碌一天的生意。整座长安城井然有序,在渐升的太阳下,如一个个犬牙交错的齿轮般运转起来。

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义宁坊的大理寺中,狱丞姚汝能小心翼翼来到值夜床前,看见一只蜘蛛从屋梁悬下,就要落在武霜儿白皙的脸上。姚汝能情不自禁拿手拨开蜘蛛,带过一丝轻风,武霜儿那双好看的黛螺般睫毛也跟着微微动了动。

武霜儿喃喃梦呓道:“南八……南八……”姚汝能心想:“如此美人儿,真是便宜了南八。”但他又转念一想:“这悍妇将王鉷手书给撕了,等下我可怎么交差!”他越想越气,遂在武霜儿耳畔大叫道:“姑奶奶!卯时过半啦!已经退朝啦!”

武霜儿身子大颤,惊坐而起,听声辨位,右手食指已按在姚汝能脑门。姚汝能吓得跌坐在地,喊道:“姑奶奶!你睡晕了么,是我啊!”武霜儿揉揉惺忪睡眼,恶狠狠瞪着姚汝能,气道:“你吼那么大声干甚么!”

这时院中杂役忽叫道:“廷尉回来啦!”武姚二人赶忙收拾妥当,果然见到大理少卿徐峤在裴寺丞的陪同下进了院子。

姚汝能迎上前去,长揖行礼。徐峤无暇理会,急匆匆道:“柳主簿呢?”武霜儿刚整好衣衫,便出屋道:“柳二兄追查……”她话未说完,忽然想起她和南霁云、柳半夏三人约定在大理寺汇合的,现在他们二人皆未至,莫非有什么意外?

徐峤追问道:“追查甚么?”武霜儿道:“二兄查东市去了……”她正要补充查什么,徐峤打断道:“胡闹!东市自有东市署管辖,哪里轮到你们插手!”

裴寺丞也在一旁附和道:“岂止是胡闹!你们四个有点薄名,还真把自己当‘四大金刚’啦?尤其是那个南霁云,天天插手别人的事,早晚把自己赔进去!现在临事了,又一个个不在!那几位相公可天天盯着我们呢!廷尉早晚被你们坑害咯!”

好一番劈头盖脸的训斥,武霜儿甚是不服,双颊气鼓鼓作出怪相。姚汝能这种老吏倒是能看出来,裴寺丞是在维护他们——裴寺丞把训诫的话先说了,徐廷尉自然就不好再发作了。

果然,徐峤也不便另行训斥,一拂袖就往后堂走。武霜儿故意道:“廷尉还有甚么训示?”徐峤头也不回道:“训示甚么训示,老夫去写辞表,免得被你们连累!”裴寺丞赶紧跟在后面好言相劝。

武霜儿一脸得意,姚汝能撇撇嘴道:“姑奶奶呦,廷尉能发这么大火,必有大事,你就别逞口舌之快了!”武霜儿哼了一声,说道:“我自有分寸。”说罢就抓住一个从吏问道:“喂!今日早朝到底怎么了,廷尉发恁大火?”

那名从吏慌张道:“听说……听说南八勾结奸人,意图作反。”武霜儿脑袋翁得一胀,急忙叫道:“胡说!南八在追查奸人,怎么反成了奸人呢?他现在在哪?”

从吏答道:“听说他幡然悔悟,逃入杨中丞府中托庇,已将悔过书报与朝廷。”武霜儿骂道:“杨国忠搞甚么鬼!”说着就回屋抄起飞霜对剑,冲向院外。姚汝能在后面叫道:“姑奶奶意欲何往?”武霜儿理也不理,解了一匹马,飞奔而去。

武霜儿一路疾驰,几次险些撞翻行人,惹得一路叫骂,还被巡街的南衙禁军盯上,一直追她到宣义坊。那几个追逐的禁军兵士向门吏嚷道:“快闭门!把这个疯丫头堵住!”

眼见门吏要关门,武霜儿高声道:“闪开!我有御赐金牌!”她说着摸向怀中,这才想起,金牌已给了南霁云。

门吏一听“御赐金牌”四个字,倒是愣了一愣,但是见武霜儿掏了半天没掏出来,哈哈大笑道:“唬谁呢!”说着更加紧关门。

眼看坊门就要合上,忽然有一只白皙的左手扣入门缝。这只手并不粗壮,甚至有些秀气,但门吏使出吃奶的力气,坊门也纹丝不动。

门吏正想叫骂,一瞥之下,竟吓得双腿发软,失声叫道:“薛……薛总管……”

薛总管扒开坊门,对追近的禁军兵士说道:“这位姑娘可是女秋官,你们不可无礼。都回岗位上去罢!”那些兵士一听,当即返身,门吏也唯唯诺诺退到一边。他们倒不是惧怕武霜儿——毕竟他们与大理寺无涉,他们真正惧怕的是那薛总管。

武霜儿翻身下马,上下打量了一番身穿青袍的薛总管,拱手道:“尊驾可是杨府总管薛定恶?”薛定恶微微点头道:“正是鄙人。”武霜儿迅疾逼近,焦急问道:“南八可在府上?”

薛定恶坐视武霜儿逼近,即不作出守御之态,也不退让几步,待两人挨近,他才从容道:“南八兄正在杨府休憩。”武霜儿的刘海在薛定恶的呼气中微微摆动,她脸上一红,赶忙退开两步,说道:“烦请薛总管带我去见他。”薛定恶却道:“不成。”

武霜儿握住飞霜短剑的剑柄,柳眉一挑道:“为何不成?”薛定恶淡淡说道:“宪部的人稍后就会来拿南八兄,交与小三司会审。武姑娘若是将人截去,杨相公如何交代?”

武霜儿噌的一声拔出双剑,厉声道:“胡说!南八可没犯事!速速带路!”薛定恶仍是面不改色道:“武姑娘要与在下动手?”武霜儿哼道:“别人怕你们杨府,本姑娘可不怕!莫再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本来有许多人围观,但见武霜儿就要动手,大家赶忙退开,把圈子扩大。薛定恶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一枚金牌高举起来,缓缓说道:“你要与这御赐金牌动手?就在这坊门之下,众人之前?”

武霜儿定睛一看,那正是自己的御赐金牌,不禁大怒道:“贱仆!还我!”说着就双剑齐刺,攻向薛定恶。

剑如流电,一闪而至,眨眼间距薛定恶双肩不到一寸。薛定恶全身蓦地泛出忽明忽暗的微光,竟有三重紫色幻身笼罩其上,朦朦胧胧,无可循迹。这正是无相神功的极高境界——无相身,先行迷乱敌方心智,再造出与真身如影随形的幻身,令人分不清孰真孰假。

短剑挺刺只能击一点,而幻身来回往复,焉知真假。武霜儿眼花缭乱,心知这一剑怕是要刺空。但她好胜心起,不肯就此撤招,忽地娇叱一声,双脚在地上一点,便腾飞而起,身子也在空中旋转起来。飞霜对剑也自然跟着转起圈来,这一招“漫卷西风”竟变刺为削,任薛定恶的幻身如何变化,都躲不过飞霜剑的攻势。

薛定恶的声音依然从容,但却不再平淡。他略带惊奇得“哦?”了一声,猛地双掌齐推。那些被飞霜对剑削得七零八落的幻影,忽地化作无数翩翩蝴蝶,涌向武霜儿。

武霜儿正自得意,虽然没有击中薛定恶真身,也算破了这无相身。她当即施展剑舞,在紫蝶中来回穿梭,煞是好看。哪知那些蝴蝶在眨眼间又变作了大扑棱蛾子,一只只猛地撞向武霜儿。看着这些肥大、丑陋的虫子,武霜儿不禁头皮发麻,更遑论那漫天飘散的鳞粉了。她尖叫一声,竟不顾仪态,伏地滚出数丈才敢起身,甚是狼狈。

薛定恶拱手道:“承让了,武姑娘请回罢。”武霜儿拍拍身上的灰尘,重新摆开架势道:“今日不见南八,誓不罢休。”

她正要进招,忽听到身后人群的讨论声音。“这女娃怎地又转又舞的,变来变去?”“你别说,她这舞跳得还真好看。就是突然爬地一滚,全坏啦。”“是啊,她为何突然滚地?药吃多啦?”

武霜儿回头道:“你这老头儿,你才药吃多了!你没看见方才恁多飞蛾吗?”那老头儿茫然道:“甚么飞蛾?这大白天的,哪有飞蛾。还说不是药吃多了!”

武霜儿蓦然一惊,不忙进招,搓着太阳穴仔细回想。她心道:“莫非我着了道了,这些都是幻觉?难道方才这贼獠向我吐的那口气里有毒?”

武霜儿又重新看向薛定恶,依然幻影重重,但那枚金牌却闪闪发光,独一无二。她打定主意:“不管你如何变幻,我只攻你持金牌的手总不会错!”继而娇喝一声:“看剑!”同时双剑连环刺出。

薛定恶不出攻招,仅作守势,身形恍惚,身影朦胧。但飞霜对剑犹如猎犬,死盯着御赐金牌,招招刺向持握的位置,逼得薛定恶连连后退。

薛定恶声如蚊蚋,赞了句“好。”突然他左手捏了一个剑诀,一具幻身便化作一把紫电宝剑,随着剑诀所指,攻向武霜儿。

武霜儿正要刺薛定恶右手腕,忽见紫电剑当头劈来,下意识向侧面一翻,避了开去。她落地挽了一个剑花,正要再攻,薛定恶已左手狂舞,那紫电剑犹如虬龙般张牙舞爪,翻卷着袭了过来。

武霜儿暗骂道:“又是幻术!”本想不理紫电剑,专心去刺薛定恶右手。但宝剑甚是逼真,到了身前,非有极强定力者绝难无动于衷。武霜儿还是惊呼一声,飞霜齐格,去挡紫电。

三剑一触,紫电便化作紫烟,倏然消散。武霜儿叫道:“雕虫小技耳!”当即施展剑舞,趁势抢攻,飞霜如秋风般席卷而上,直吹向薛定恶。

薛定恶左手又一指,再度变化出一把白虹剑,迎上武霜儿。武霜儿方才破了一剑,心中已无顾虑,料定那仍是幻影,便不闪不避,双剑疾点薛定恶右手。

白虹剑径直没入武霜儿胸膛,继而又化作一团紫烟。待紫烟散去,武霜儿已将飞霜对剑入鞘,右手则抢过了御赐金牌。再看薛定恶,虽然仍是气定神闲,但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有几滴鲜血从右手背滑落,显然是中了一剑。

围观众人见武霜儿已抢过金牌,就在以为她赢了的时候,武霜儿却突然捂着胸口,吐出一大口鲜血。她这才意识到,无相神功并非都是虚影,真真假假,无从决断,非到相触的那一刻,不知虚实。她方才是自己撞上了薛定恶的剑诀,胸口膻中穴狠狠中了一指,登时气息不顺。她不敢再做逗留,急忙冲开围观人群,逃出了宣义坊。

这围观人群中有两位青衣文士,一位是意气青年,一位则是愁苦中年。那青年文士见武霜儿夺回御赐金牌,不禁拍起手来。那中年文士问道:“文房兄,因何而喜?”青年文士道:“杨府吃瘪,子美兄云胡不喜?”

中年文士摇头道:“杨府略施小计,就废了这面金牌,有何可喜?”青年文士疑惑道:“子美兄何意?”中年文士道:“文房兄,你想想,是武姑娘对官家重要,还是御赐金牌对官家重要?”

青年文士道:“听说武姑娘是武惠妃的侄女,所谓爱屋及乌,当然是武姑娘重要。”中年文士道:“再想想。”青年文士皱眉道:“难道是金牌?”中年文士依旧说:“再想想。”青年文士大惑不解道:“子美兄,你就别绕圈子,快说罢!”

中年文士苦笑道:“武姑娘和金牌对官家都不重要,无人敢挑战皇权对官家最重要。文房兄,你明白了吗?”青年文士恍然大悟道:“武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抢夺金牌,且不管谁是谁非,这事传到官家耳中,必然要收回金牌。盖因金牌就是皇权,而皇权只能赐予,不能抢夺。”中年文士点了点头,含泪吟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

武霜儿没有听到他们的讨论,也无暇去想别的事情。她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怎么救出南霁云。她重回马上,扬鞭即走,直向东北方奔去。

待行了两刻,终于到了宣阳坊外,武霜儿却已是面色煞白,几次差点从马背上颠下来。门吏本要阻拦,却见武霜儿高举金牌,便迅速放行。

坊内不比坊外,道路要窄很多,不管行人如何避让,马儿都难以疾驰。武霜儿索性跳下马来,向万年县衙狂奔。路人见她跌跌撞撞,都纷纷让开,但也有些动作慢的,与她撞到一起。若是换作平日,平头百姓哪里撞得过武霜儿,但现在武霜儿身受重伤,路人摔了个四仰八叉,她也跌了个结实。

武霜儿摔了几次,不等别人来扶,都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向前跑。待她奔至万年县衙前时,已是蓬头垢面,浑身是土。

守门的不良人恰是张光晟,他急忙扶住武霜儿,问道:“武娘子!发生甚么事了?”武霜儿虚弱道:“扶我去见拓跋寒猊。”

张光晟道:“武娘子,俺先扶你去到后堂休息,待俺请示薛县尉,再下地牢如何?”武霜儿却尝试推开张光晟,愠道:“请示,请示,你们一个个从上到下只知道请示。要是薛县尉早做决断,南八就不会遇事了。”说着眼里竟含起了泪水。

张光晟膀大腰圆,自然不会被武霜儿轻易推开。他扶紧武霜儿,见其眼中秋水盈盈,终于一跺脚道:“好!老张就带你下去!”

张光晟带着武霜儿绕行侧廊,避开衙中众人。二人行到地牢门口,狱卒老姚阻拦道:“呦!张兄弟,你这班不是看大门吗?怎地跑来地牢?”武霜儿亮了一下御赐金牌,说道:“大理寺提审犯人。”

老姚为难道:“原来是武娘子,小子也不是故意忤逆。只是……只是今日早朝后,明府下令不准大理寺的人单独入内。”

武霜儿不悦道:“你不认这御赐金牌么?”老姚欠身道:“小子哪有这个胆,若是放在平日,当然以这金牌唯尊。但是听说今日朝堂不甚太平,自然要以朝廷旨意唯尊。要不这样,武娘子先回后堂歇息,待明府定……”

“夺”字尚未出口,张光晟趁老姚弯腰之际,一掌拍在他后颈,将其击晕。武霜儿一愣,心中甚是感激,还未来得及道谢,张光晟就一手扶着她,一手扛起老姚,迅速下了地牢。

地牢中守卫的两名武吏正在胡吹海侃,见他们下来,马上起身,警觉道:“张兄弟,你换班了吗?来这做甚么?老姚怎么了?”张光晟朗声道:“俺遵明府之命,前来提审犯人。”武吏问道:“可有铜符?”

张光晟轻轻放下武霜儿和老姚,又将手伸进袖子,坦然道:“有的,请来核验。”两名武吏走过来,张光晟便从袖中取出一物。地牢灯光昏暗,两名武吏又背着烛火,瞧不真切,便低头去看。张光晟趁机暴起,将二人脑袋对撞,这两名武吏登时便晕了过去。

张光晟弯腰从武吏身上寻出一枚监牢钥匙递给武霜儿,接着又扶起她,慨然道:“武娘子,昨夜俺随南八奔走,知他为人坦荡,一心奉公。今早俺听到一些流言蜚语,断不会信。今日之事就由俺一力承担!”

武霜儿感激道:“南八如今受诬,我急需捉到张干,或可洗脱冤屈。”张光晟道:“明了,知子莫如父,知徒莫如师。现在去辰时估计不到一刻,就要换班了。俺在这里守着,拖住他们,不能陪武娘子进去了。”武霜儿恭敬拜谢道:“倚赖壮士了!”说罢扶着墙壁向地牢深处走去。

犯人们或在喊冤,或在怒骂,只有拓跋寒猊温雅独立,像一座灯塔,等待他的晚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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