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午后的阳光出奇地烈,莲湖的水面上一片金光闪闪,晃得剌眼。从河面上卷来的风,热气腾腾,滚进队伍里,队员们个个大汗淋漓。莲湖坡在太阳底下,显得异常静穆,队伍不敢乱动,散在树底下的队员们个个端着枪,都朝莲湖直直地望着。
广阔的莲湖上,几只野鸭落在湖水里,漫不经心地朝河岸边游来,褐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野鸭呀呀嘎嘎地叫声打破了沉闷的空气,使埋藏在岸底下的队伍思想稍微松驰了下来。王二盯着野鸭,望着它们笨拙划水的姿态,不禁直起身子。他放下枪,随手朝地上捡了一块石子,用力朝野鸭扔去。石子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然后准确地落在野鸭背上,惊得野鸭接二连三扑愣愣跃起,在河面上打了几个转,然后飞进了河岸不远处的小树林里。
李队长这时上前,抬起一脚,踢在王二屁股上:“你娘的,说多少遍了,快藏好,暴露了目标,老子枪毙了你!”
王二挨了一脚,有些委屈,但不敢看李队长那凶神恶煞的脸,赶紧扑倒,滚到一边,将先前丢掉的枪紧紧搂在了怀里。
莲湖很快又沉默了下来。阳光仍然很旺,风也大了不少,粼粼的波浪翻滚,层层叠叠地朝岸边拍打过来。河水里的水草,丝丝缕缕地随波浪荡漾着,看上去很美,每一棵水草都鲜活有生气,每一朵晶莹的浪花里,都隐藏着秘密。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走在莲湖的岸边,看那宽广的莲湖水里,一颗颗烂漫的水草如何滋生着天然的灵气,看那翻滚的浪花里,荡漾着多少曾经可歌可泣的英勇的抗日故事。奶奶告诉我,莲湖的阻击战打响的时候,八路军的联络官方梅正好抵达五里桥,她带着武器弹药,一路风尘朴朴,当站在奶奶面前时,好久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奶奶激动地看着这个漂亮的女八路军,心生敬佩,向她胡乱地敬了一个军礼。奶奶看过周教员训练李队长的队伍,她是模仿着记忆里敬军礼的样子,也不知道对不对。方梅笑着对奶奶说,不必客气了,我讨口水喝,还得去莲湖坡和李队长汇合,她指指身后,这是周营长特别吩咐带给他们抗日的武器装备。奶奶忙打水,满满几大碗递给方梅和她的随行人员。方梅等人喝过水,随即起程。奶奶想同行,好给方梅引路,方梅起先不肯,说太危险,但奶奶执意要去,方梅饶不过她,勉强同意了。于是,奶奶和方梅一起,从五里桥出发,直赴李队长队伍的埋伏地点--莲湖坡。
方梅在前,奶奶在后,向前快速移动,充实而沉闷的空气里,响着呼呼的喘气声。一行人越过松树林子,拐上杨家河的土路,顾不上看路边野草丛里盛开着的黄红相间的野花,还有身后哗啦啦响彻耳旁密密匝匝的葱绿的甘蔗林,一个劲儿地往莲湖坡赶。
这时,忽生变故。一声沉闷的枪响打破了莲湖坡的寂静。
李队长霍地起身,怒声问:“谁他娘的开的枪?”
刘五立起身,抓起身旁趴着的六子,拍了一下他脑袋:“六子,你娘的干嘛放枪?”
六子不安地看着刘五,又看看李队长,露出东倒西歪的黄牙紧张地说:“我尿急,一不小心走火了!”
李队长走过来,叉着腰,历声说:“尿急给我憋着,等打完了鬼子再去尿,他娘的!”
“这--”六子抓着脑袋,不安地看着李队长,“憋不住,要尿裤裆里了!”
李队长听了,眼一橫,恼火地盯着六子:“真他娘的屎尿多!去堤下解决,快点回来!”
六子慌忙卸下枪,感激地看了李队长一眼,随后往堤下跑去。
“五子!”李队长转头对刘五说,“一会儿鬼子来了,听我口令,我说打,你就给我使劲儿吹号!”
刘五点点头:“放心吧,我都准备好了,保证吹死那帮狗日的!”
“好!”李队长又对队伍吩咐说:“都打起精神!估摸着鬼子快来了!”
队伍听了,原本一幅幅怏怏的样子,很快都摆好了身形。
突然,六子慌慌张张地跑来,向队伍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汽车!”
队伍都趴着,端着枪,擦着汗,眼睛木木地望着前方,没人理六子。
“鬼子的汽车!”六子跑近了,不禁跳起来,又朝李队长喊。
明晃晃的阳光下,一列插着白旗的汽车正像流星一样奔过来,汽车的尾部拖着一条长长的焦黄的尾巴,车头上噼噼叭叭地晃动着白炽的光芒,车轮的轰轰声越来越响。
李队长朝前打探,警觉地将自来得手枪拽在手里,向队伍喊道:“鬼子的汽车来了!”
李队长的话像一把刀,仿佛把所有的人斩了似的,莲湖坡下笼罩着痴呆呆的平静。
张文彪端着机枪,挺步上前,架好布防,眼睛死死地盯着被太阳烤得冒烟的路面。
李队长靠在树根上,端着手枪,朝队伍喊:“大伙儿听好,鬼子来了,准备好,我说开火就开火!”
队伍都沉了下来,个个手里的枪沉重烫手,手掌汗水粘湿,周围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李队长又朝王二吩咐说:“王二,一会儿汽车压上钉耙,你就拉线,等手榴弹一响,咱就开火!”
王二望着李队长,沉沉地点了头。树底下几十个队员,都哈着腰,提着武器,小心地趴到了河堤坡上。
“别冒头!”李队长又喊了一声。
鬼子的汽车飞快地驶近,车头前那两只马蹄大的眼睛射出一道道白光,在阳光里特别晃眼,滚滚的车轮,掀起路面上一片片黄尘飞腾,轰轰的响声,如同急雨前的风响,沉闷而又压迫人心。临近莲湖桥,鬼子的汽车慢慢减速,一溜溜黄烟从车后漫过车头,混沌的灰尘遮掩着第一辆车上二十多个穿杏黄色衣服、头上扣着乌亮铁帽子的日本兵,中间两辆汽车上,装着堆成山高一样的军用物资,最后一辆汽车上,跟第一辆车一样,站着二十几个头戴钢盔的日本兵。
李队长沉默地盯着鬼子的汽车缓缓而动,眼睛不眨,清楚地看到第一辆汽车的车轮朝事先藏好的盯耙驶过。果然,一声剌破空气的噼剥声过后,鬼子的汽车急刹似的停了下来。路面上,瞬间迷漫着一团团混沌的灰尘,朦胧不清。
李队长对王二高喊:“快拉引线!”
王二僵硬的手,拽着引线,漫无目地的用力往一头扯。没响!王二着急,忽地站起身来,拽着引线,重新往一边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伴着一阵阵巨大的爆破声,莲湖上空,腾起一片混沌的空气,向四周低低地压了下去。
“给我打!”李队长挥起自来得手枪,终于喊出了这声压抑已久的命令。
刘五的号子声,也伴着李队长的这声命令,高亢激情地响彻在莲湖上空。
刘五的冲锋号一响,从日本人的汽车上,瞬间射出了一阵阵密集的子弹。日本人的几挺歪把子机枪架在汽车顶上,突突突地响,枪声沉闷,划破了莲湖的平静。
正在这时,奶奶和方梅正好抵达莲湖坡。奶奶迈着轻巧的步子,看见李队长,两眼汪汪地朝他一边望着一边喊:“李正先!”
李队长听见喊声,转头一望,看见奶奶轻盈的身影,像一只飞翔的青鸟。那天,奶奶穿着一件青蓝色上衣,扎着一条长长的马尾辫,辫子被风高高地抛起。奶奶兴奋地跑起来,全然忽视了日本兵机枪里突突射出的子弹,她迈过土坎,穿过浓绿的树林,一直朝李队长跑来。方梅大喊一声,快趴下,奶奶刚想回头,就在一片激烈的兴奋里,左臂的衣服啪啪裂开两个洞。奶奶欢快地叫了一声,就一头栽倒在地,滚了几个滚儿。
“秀兰!”李队长赶紧转身朝奶奶跑来,他边跑边喊,“大彪,大耳朵,快机枪掩护我!”
张文彪和刘大耳朵听声,端起手里的机枪,像泄着心里的怒火,一个劲儿地朝鬼子的汽车扫射。
鬼子的汽车,停在莲湖桥头,汽车并没有熄火,轰轰声高一阵低一阵轰鸣着。从鬼子的汽车里开始陆续下来不少日本兵,他们端起插着剌刀的长枪,低低地朝莲湖坡挺进。
等李队长跑近了,方梅用力丢给他一挺歪把子机枪,说:“周营长要我带的武器!都在这儿!”
李队长来不及思索,又朝王二喊:“王二,和六子来拿枪!”
李队长刚说完,日本兵的汽车里,又一阵狂风般的子弹射来,把莲湖坡下无数棵漫天生长的树枝,打断了,打碎了。
“他娘的!”李队长恼火地端起机枪,胡乱地朝河堤上一阵狂烈地射击。
王二和六子跑过来将枪支弹药快速运到了莲湖坡下,分给了队伍,手里有了称手的枪,队伍瞬间有了一股莫名的冲动,都端起枪,也不管准不准,朝鬼子发起疯狂射击。枪声时而紧密,时而零落,压着鬼子整齐的枪声。
李队长跑到奶奶身边,一把扳起奶奶的肩头,将奶奶翻过来。奶奶左臂被打出了洞,鲜红的血正从迷迷糊糊的洞口里缓慢流出来。奶奶没有哭,她面容整肃,两条好看的眉梢儿,微微弄在一起,半睁着眼,深情地看着李队长。
“你来这儿干嘛?”李队长心疼地责问奶奶。
奶奶努力地想开口说话,但疼痛使她渐渐失去了力气,不久就晕了过去。
河岸上,鬼子的四辆汽车紧挨一起,在莲湖桥边一动不动。从鬼子汽车上,七八挺歪把子机枪,开始不停地密集扫射,射出的子弹,织成一束束破碎而又紧密的扇形光带。莲湖坡上,硝烟阵阵,莲湖坡下,硝烟迷蒙的空气里,队伍都紧迫地还击。埋伏在莲湖桥下的队员,有几个刚露头,就被密集的子弹击中,有些子弹钻到堤上的尘土里,激起一泡泡黄烟,有些子弹钻进莲湖的水里,发出一串串沉闷的噗噗声。莲湖的水面上,不断翻腾起呼啸的水花,杂乱无章,水里荡漾的水草,齐声哀鸣。
鬼子的机枪太强,将队伍零乱的枪声很快压制了下去。李队长抱着奶奶,望着硝烟迷幔的莲湖,心里不禁生起一股悲壮。
他赶紧朝五子喊了句:“五子,先别吹了!藏好!”
刘大耳朵和张文彪也停了机枪,其他人响着零零散散的枪声。莲湖坡趴着的队伍里,队员们身体紧贴着一地野草,一动不动,朝鬼子的汽车气愤地望着。
鬼子的机枪扫射持续了三五分钟,突然停止,莲湖瞬间安静了下来。莲湖坡上,鬼子的汽车周围,布满了金灿灿的弹壳,散了一地。
李队长吩咐队伍,压低声音说:“都不许开枪!”
方梅趴在李队长身边,扶着奶奶,从怀里扯出一条白色纱布,紧紧地束着奶奶的左臂,用力一拉,奶奶惊叫一声,看了李队长一眼,又晕了过去。
岸上,汽车里鬼子的机枪沉默着,不动。地面上,端着剌刀长枪的鬼子,正躬着腰,缓缓朝莲湖坡下走来。莲湖的河面上,一缕缕淡薄的硝烟,随着轻巧的河风,向东飘去,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