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超越能力一旦形成,就具有了全面超越的可能性,就不只是可以有限超越,即超越暂时的某个欲望,而且可以无限超越,也就是超越所有的欲望。
他可以不是为了满足更多的欲望,而是根本不考虑任何欲望,纯粹为了精神的创造或者精神的享受。精神不能当饭吃,精神也不能当衣穿,确实是这样。但是如果一个人把自己的欲望转向精神的创造,那么这种欲望的满足往往比任何欲望的满足都要强烈、都要高。比如献身于艺术、搞发明创造,人们对这些常常是看不起的,这些有什么用?你让我画些花花草草,将来有什么出息?发明创造,中国历来认为是“奇技淫巧”,带有很强的贬义——说一个人不老实,老想偷懒耍滑,所以就发明一些偷懒的办法,就说这是“奇技淫巧”,或者哗众取宠。至于纯粹为了好奇而仰望星空,那是这个人吃饱了没事干。但实际上,科学和哲学都是从这里发展出来的。再就是,道德达到崇高的层次,也会显出某种完全超功利的性质,人们甚至可以克制自己求生的欲望来成全某种道德理想,如我们刚才讲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所有这些都属于超越的精神,是全面超越欲望功利的精神,但是这种全面超越的精神是从劳动本身的机制中引申出来的。
劳动本身有一种机制,是超越眼前的利益,只不过它是为了将来更大的利益。既然它已经具有了这样一种超越眼前利益的能力,只须把这种能力作为理性的原则扩展开来,普遍化为超越一切利益的能力,就直接提升到精神的高度了。这两个层次的能力都是超出具体事物之上,而去探求更高的东西。无论更高的东西用来做什么,至少已经有这种能力了。于是从通过克制欲望来实现更大的欲望这样一种机制中,培育了能够克制所有的欲望而追求更高的精神目的这样一种能力。所以只要我们培育克制欲望的能力,我们就有了很大的余地,不仅仅可以满足更大的欲望,而且可以在理性的基础上从事完全超功利的真善美的精神事业,这就可以真正干大事而不是干小事了。
学一门手艺来谋生,那是干小事业;一个人不是为了个人的谋生,而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或者为了天下人的温饱,那就是干大事了。为人类谋利益,这个目的算是很大了,但仍然是利益。除此之外,还有更大、更有超越性的事业,那就是科学、艺术、道德这样一些精神的事业、自由的事业。
当然,科学、艺术、道德最后都可以对人类有好处,人类受惠于这些东西。知识就是力量,艺术就是技术,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道德就更不用说了,道德和法制给老百姓带来的利益是不可估量的。但它们本身并不是借助这些好的效益才成为人类的目标;相反,有些人根本没有考虑到用这些东西给人类带来利益,却能毫无保留、无怨无悔地为之献身。例如爱因斯坦,他想过他的科学研究能够给老百姓带来多少GDP吗?有人说袁隆平的身价好几十个亿,把袁隆平气坏了,他说我的身价能用好几十个亿来衡量吗?科学是无价的!同样,艺术也是无价的。
道德也是这样,正是有一批人不计后果,为道德而道德,为正义而生,为自由而死,才促进了人类道德的进步。这样一些目标就是“真、善、美”的目标,就是超越一切利益之上的目标,也才是真正的自由的目标,为自由而自由的目标。
自由是从这里产生的,但是它当初的超越性还是从很现实的人类的生命活动、劳动生产中萌发的,从人类的制造、使用和携带工具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样人类就从自己生命活动的历史中一步一步产生出超越能力和创造能力,超越自我、超越自然界,在自然界里面创造出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卢梭当年说过:“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人生而自由,人有这个能力,所以人生而自由是他的使命,人应该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出来,来完成这个使命。人生而自由,这是人的本质的可能性,但是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就是说人的这种本质、这样一种使命,并不能保证人处处都自由,而恰好说明人有这种本质,才能不断地追求自由。
有的哲学家把自由看作人的一种负担,像存在主义者萨特所说,人注定是自由的,逃都逃不掉。自由是人的命,你想不自由还不行,你想不承认还不行。所以人注定了必须去追求自由,这样才是一个现实的人。人生来是自由的,但是你还不是一个自由人,只有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在实现生来的本质、实现一个人生来的使命的过程之中,才会成为一个现实的自由人。
这种自由是更高层次的自由,也就是一种“追求自由的自由”。反过来,一个安于不自由的人、一个自愿去做奴隶的人,也必须要为自己的受奴役而负责,不要抱怨别人。有些人自己安于做奴隶,然后每天还抱怨,抱怨主人给他的待遇不够好;你要他反抗,哎,那不行,他马上就会去报告主人了。其实他原本是可以自由的,但是他选择了不自由,那就要怪他自己了,那就是他咎由自取了。
自己选择了当奴隶,抱怨什么呢?没什么可抱怨的。所以他只是可能的自由人,但他还不是自由的,他实际上是一个奴隶。一个现实的自由人和一个可能的自由人,这两者是天壤之别。
现实的自由人就是要用行动去破除他的枷锁,即便这个枷锁永远也破除不了,一层又一层,破除了外在的枷锁又有新的枷锁,但是他不断地努力,这就不错。虽然都是处在枷锁之中,但是现实的自由人在不断地解脱枷锁、突破枷锁,变得越来越自由。而仅仅是可能的自由人,他认同他的枷锁,觉得这枷锁很舒服,甚至很光彩、值得炫耀,他把自己禁锢起来,他的自由仍然停留在沉睡状态之中。这就导致了一种差距,而这种差距呈现为一个历史过程。
人追求自由是一个历史过程,从不自由到自由。人生来自由的意思是,人生来就具有追求自由的自由,而这恰好意味着人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因为只有在枷锁中,才必须去追求自由。这就是卢梭那句话的辩证含义,它并不是两句话,而是一句话,是同一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