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你楼下了,你快下来。
磊哥是我从小一起长到大的,他比我大六岁,我们是一个院子里长大的。
这车是磊哥他爸用完给他的,一辆黑色马自达6,我不知道这车是原本就有一个尾翼还是磊哥自己加上去的,反正给我的感觉就是很怪,虽然这车跑了快十万公里了,而且天色还跟我一样睡眼惺忪,但是还是看得出车漆依然很新,磊哥打开后备箱,帮我把行李塞了进去,接着我爸妈跟我们叮嘱了几句,然后我就上了磊哥的车。
我操,你他妈都要去读大学了,还舍不得刮你的胡子,说完,他从侧门的储物格拿了一把电动剃须刀递给我。
我接过手,推动了上面的开关,刀片扇动的声音很不匀净,感觉耳边这哧哧的声音都快掩盖了这辆车外面的2.0自然吸气发动机的声音,我凝视了一下这把双头剃须刀,把它关掉了,看了下磊哥。
磊哥说,你怕什么,虽然是十几块买的,但能用就不错了,我等你的时候刚刮了一次,你看,多干净。
想想这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使用剃须刀,因为以前忘了听谁说的,没成年不能剃胡子,会越剃越多,越刮越硬,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相信这些,所以之前一直都是用剪刀小心翼翼的修整胡须的长度,保持一个可持续发展的再生长度,一点不敢伤害它的根本。
我想,那既然这是我第一次用剃须刀,我一定要用的有仪式感一些,算是一次给自己的成人礼,我又推开开关,把它凑在了脸颊这个位子,从左到右,慢慢的移动过去,它就像割草机一样,这种摧毁式的过程我是很享受的,好像就是与生俱来的,就像一两岁的小孩子,他们的最大的乐趣不是把积木叠得很高,而是叠完之后掀倒它们那一刻,更显得快乐。
然而这种快乐持续到我的胡子刚剃到一半,来到鼻尖下面分割线的时候,这把剃须刀停止工作了,没有任何预兆的戛然而止。
我问磊哥,什么情况。
他说,哦,操,哈,我忘了,这把剃须刀有一个规律,充电三小时,通电两分钟,我已经剃过一次了,你刚浪费了半次,所以你刚好卡在了这最后半次。
我翻下遮阳板上面的镜子,看了看自己,说,我操,那我这还有一半,怎么办。
磊哥一边大笑,一边打着方向盘。
他说,你右边有支笔,要不你先画回去。
我没想到我的第一次居然这么不经意的失败了,只有短暂的快感和留下的这一半的悲伤,我抚了抚嘴上的这一两寸的地方,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这车一个左转上坡,在某种意义上,就算开出了这座城市,车继续往103省道上开去。
我从后视镜望去,这座城市尽在眼底,它是2000年水库快要蓄水的时候开始修建的,蜿蜒在这一座座山上,更像是活生生挤在这些山包上,连山沟中都挤着房子,一眼望去,几乎没有一块平整的土地,但它靠在山上,依着江水,却呈现一种错落而又有一些艺术上的美,至于什么是艺术,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我现在是要离开这里了。
出城的路因为在扩建,他的颠簸比我熟悉中还来的厉害些,这座城市还没有通高速,更没有铁路,所以要去其他地方,要么开车走省道,要么坐船,而开车必须经过这一条省道,走出很远后,到了另外一个城市,才能从那里上高速,从而更快的去其他地方。
大概二十来分钟,我们就从九号桥来到了一号桥,这是老县城通往新县城这条路上的第一座桥,所以我们把它命名为一号桥,他刚好在老县城的正上方,是通往新城的第一座桥,以前在这里,可以一眼看完本来就很小的整个老县城。
这时候太阳刚好从对面的山头卡出半个身位,娇羞的把阳光撒在渔船泛起的一丝涟漪之上,清澈的江水又像往日一样泛黄,说他是江,而他现在却更像一面湖,湖水之下,就是曾经的老县城。
其实我本不是属于这里的,我还只有两岁的时候,我父母就把我从浙江带到这里的,那时候这里还属于四川,四川的东边,和湖北交界的地方,父母当年走遍过大半个中国,至于最后为什么是这里,我也问过他们,他们也说不清楚,大概可能是当时这里很落后,因为那时候越落后的地方买卖越好做吧。
我还记得刚来这个地方的时候,父母租了一间门面,一间,这个单位是早年间的说法,东西一丈,南北一丈二,也就大概二十个平方,在这条街的中间位子,门牌号是66号,很吉利的一个数字,往下走是搬运长江码头,往上走就是每个城市都有这样一个名字的街,人民路,而我们这条街,据说当时有很多铁匠,靠打铁为生,所以我们这条街叫铁匠街,当时刚来的时候,我们的对面,就还有一个铁匠。
那间房子不大,前面摆满了七七八八从浙江运来的货物,后面用一张木板隔了一间小屋,一张床,一张桌子,就是整套家用,每天晚上,父母还要把放在门口的木门门板从新移回到门框上下的滑槽里,然后锁上中间的两块门板。
对面的铁匠每天都起的很早,他有一台当时觉得很大的铁墩子,墩子上有一个很大的夯锤,他总是把火烧得很旺,天气热的时候他就赤裸着膀子,然后把一块铁放在里面烧得通红通红,再把它夹住放在墩子上,铁夯锤就砸在这块红铁上,不停的砸,直到把它砸成想要的形状,初具雏形的时候,他就手工拿一把大锤子,一下一下的敲,敲一下嘴里也要跟着嘿一声,所以每天早上,他就像一个准时的勤劳的闹钟,把我们叫醒。
夏天的晚上,我们都会拿出两条板凳,上面放上一张凉板,凉板是竹子做的,把一根竹子劈成两半,平摊着,用横着的三根竹子把他们绑在一起,每两根之间还有一条缝隙,圆的这面是正面,然后在凉板下面洒一桶水,睡在凉板上面,父亲会把稍微平整的那一块让给我睡,等气温稍微凉爽些后,他们才会回到小屋里继续睡,有时候早上起来,还会有很多人依然睡在马路上,因为那个时候这条路这个城里基本没有车辆来往,基本上都是靠人力拉动的板车在穿行。
我们住了两年,父母也赚到了些钱,家里的经济条件也改善了一些,于是他们就决定搬出卖货的地方,去找个严格意义上的住所,后来找了一个就在门面左边的小巷子进去,一个公共厕所右边的小巷子再进去,有一个类似四合院的房子,说它叫四合院,中间却没有院子,更像一个天井,地上就一个水槽,还有每家放蜂窝煤和炉子的地方。
这间房子不大,当时却觉得不小,也是一间瓦房,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后,还有一块一张床那么大的空地,下大雨的时候房子也会漏水进来,只是不大,我们拿一个桶接住,我们几乎觉得没有太大影响。外面靠窗的那一块被隔成了以前没有的洗衣和做饭的地方,所以幸福和满足这种东西,你在比较过别人的不幸遭遇,而特别是比较了自己曾经的困苦潦倒后,会更容易呈现。
这个院子算上入口的巷子两侧,一共有六户人家,一家住着一对卖烧腊卤肉的年轻夫妇,一家住着一位满是皱纹的老太和她倒在床上的丈夫,都已经算是耄耋之年,还有一家住着坤哥和他的父母朱伯夫妇,再就是磊哥他们一家,还有两户人家可能是被别人用作了仓库,烧上了防盗窗,平时也很少看到有人出入。
算上我,这院子里有三个小孩,磊哥,坤哥,我,我们的岁数也是带坎的,三个人隔了两道坎,坤哥比我大三岁,磊哥大坤哥三岁。
有一次磊哥的小学组织他们去白帝城春游,磊哥回来后,就跟我们讲有关于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的故事,我们听得似懂非懂,但又不得不装作很懂,反正他讲的这些人应该都算人物,有一次朱伯在院子里搭了一架木梯,本来是去修补瓦砖用的,磊哥顺着木梯爬了上去,他下来后,把我和坤哥都带了上去。
这是磊哥家的屋顶,因为他们家有一个阁楼,阁楼上面有一块水泥平台,所以在这片一层高的瓦房区里,我们的视野感觉无比开阔,如果不是前面多生了几栋钢筋水泥楼,估计他家都能成现在的江景房望江楼了。
磊哥突然从腰后掏出一把蒲扇,一只手放在后面,一只手拿着蒲扇放在胸前,扇了扇,说,我已经观察你们很久了,今天我们三个是时候来个桃园三结义了,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新三国风云人物,做大英雄。
当时的我也不知道英雄的定义到底是什么,不过应该是很屌的人物,我反正就跟着坤哥一起说好。
磊哥说,那么我先选,我当诸葛亮,然后他又指着我们说,刘备,关羽和张飞你们自己选一个。
坤哥想都没想,选了刘备。
我问磊哥,你去过白帝城,哪一个厉害一些。
磊哥又把蒲扇拿起来摇了几下,语重心长的说,其实都差不多,都能吃完包子,你最小,你就当张飞吧,你就是三弟,是个弟弟。
然后刘备张飞诸葛亮就在磊哥家的屋顶有点莫名其妙的结义了,磊哥还让我们把尿尿到同一个地方,说,既然我们的尿能融在一起,血也就能融在一起,是兄弟了,那我们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就求个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惩恶扬善,替天行道,一大堆我没怎么听懂的话,还问我们,好不好,我们大声的回应说好,他还说,早晚有一天,会带我们回一次白帝城。
不过随后意外就发生了,我们从阁楼下去的时候,坤哥一脚踩空,从木梯上摔了下去,然后就是一阵嚎啕大哭,整个院子都听到了,磊哥吓懵了,看着倒在地上的坤哥不敢说话,我不知道怎么办,也只好跟着哭,这跟我们刚在楼上的英姿飒爽只间隔了不到五分钟,后来好几个大人都出来了,抱着坤哥就去了卫生院。
晚些的时候,我和磊哥都挨了父母的一顿揍,磊哥挨揍的时候从来不哭,因为他跟我说过,做男人,不能哭,这点痛算个卵。
第二天一早父母就要求我们去隔壁看坤哥,磊哥的父母提着新鲜买来的的猪筒骨,我的父母提着苹果和香蕉,听说坤哥的小腿骨折了,他躺在床上,很痛苦的样子,磊哥悄悄的对坤哥说,你一定要站起来,我们还等你一起去三顾茅庐。
出来以后,我问磊哥,三顾茅庐是什么,磊哥说,你得去找个人当关羽,然后我们一起去他家三次,他就可以当关羽了,磊哥又拉着我悄悄的说,阿坤真的跟刘备太像了,一模一样,真的,他可能就是刘备转世,我在白帝城看到的刘备也是躺在床上的,也太巧了,不过他没儿子,该怎么托孤啊,我们得给他找两个儿子。
坤哥躺床上的这段时间,朱伯再也没带我们去城外的哑河沟搬过螃蟹,这是对我乐趣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一次非常大的打击,后来磊哥去读中学了,他父母安排他住校,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我也从学前班升入了人民路上面的人民路小学。
上学的第一天,我母亲叮嘱我要好好读书,一定要听老师的话,在送我进校门后她就走了,我先围着学校转了一圈,感觉新学校太大了,有假山装扮的水池,有接近十张水泥板做的乒乓球台,至少学前班三四个大的操场,我想着操场上的这个吊杠我一会儿能抓几根,不过生活经常就是这样,刚等你硬起来,上帝就会一巴掌把你扇醒。
这次和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的上帝就是我的班主任老师,上课第一堂课是语文课,我的班主任语文老师是一名大概四五十岁左右的女老师,听说她再干一两年就要退休了,不想出什么岔子,那天她让我们在作业本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我写的时候,她刚走到我旁边,我本以为我这种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工工整整而且没有倒笔画的写法会得到一些赞许,没想到她啪的一耳光就扇在了我的脸上,扇得我耳朵发嗡,我感觉我整个人都懵了,她说,你他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吗。
我回去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母亲,但是我没告诉她老师打了我,后来才知道,因为外地人没有本地的户口,我是不能在这里读小学的,我父亲托了关系才把我弄进去,我的身份是某老师的侄儿,我的姓跟我该写的姓只是同音不同字。
我问我母亲,那我应该写哪个姓呢,我母亲的意思大概就是,现在等同寄人篱下,忍气吞声,先写别人的姓吧。
不过开学没几天,就轮到了教师节,我的母亲带着我,带着买来的麦片牛奶,去看望了我的这位班主任老师,并把这件事的缘由告诉了她,期间我都不敢正视她一眼,因为她那一巴掌真是我记忆里第一次感觉到痛。
不过马上我就没那么恨她了,我不仅改回了我的真名,还入选了年级第一批优秀少先队员,这个剧情反转来的太快,甚至有点措手不及,我都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优秀是哪里来的,我告诉自己这可能是天生的吧,但是我发现后来的日子,每年的上半学期我经常感觉自己能虎口脱险化险为夷而且过得如鱼得水天生优秀,而下半学期却莫名其妙胆战心惊犹如釜底游鱼变得平庸甚至还有些恶劣。
我是整个年级入选者里最矮的一个,矮到要毕业的优秀少先队员给我们传承红领巾的时候,都没看到我在哪,我很尴尬的在那里,没敢做声,我只是跟着他们做敬礼样子,把手放在头上,看着国旗升起来,我很遗憾,可能是我还没真正的资格得到,得到他们传承下来的是用革命先烈鲜血燃红的红领巾,我的红领巾,是后来校门口一块钱买的。
第二天我带着买来的红领巾走进教室,我看到那些胸前没有红领巾的同学都对我投向了极其羡慕的眼神,那一刻,说我变得特别自豪,更不如说我第一次体会到优越感和虚荣心,但是我内心却很慌张,生怕他们看出来我的红领巾不是革命鲜血染出来的,我坐在我的位子上,我的同桌浩哥突然竖起大拇指,跟我说,你真是我们铁匠街的骄傲。
浩哥是我的同桌,也是我后来找到的关羽,我之所以选他当关羽,不仅因为他敢进入那个传说有死人和水晶的猫儿洞,而且他拍纸娃娃和打弹珠特别厉害。
拍纸娃娃就是拍纸画,纸娃娃是学校门口卖的一整张印着很多类似西游记这些卡通人物的硬纸片,把它们剪下来后,每张大小跟一寸照片差不多大,然后有正面有反面,每次我们跟别人拍的时候就像要插旗跟别人决斗一样,这种游戏一般分两张和四张,人数不限,如果每个人拿两张,那两张有画的那面就正对着,所有的纸片叠起来,下面有几张纸片,轮到的人就拍几下,直到谁先把他们全部用手拍成正面朝下,地上的纸片就归谁。
拍的时候,我们都会把手掌拱起来,让手心更有吸力,这样更容易把纸片拍翻过来,后来我们发现,这种拍法像浩哥这种手大的人很占便宜,于是我们每次就把自己的纸片都先从中间轻轻折弯了放进去,并且大家可以用手扇,靠扇出去的风把纸画扇翻,后来我们发现还是扇不过浩哥,浩哥每次都扎一个马步,哈一口气,用手一挥,我们基本上就大势已去,而且浩哥还有一件很长的衣服,每次我们在巷子里拍纸娃娃的时候,他都会把他的长衣服换出来,然后手插在衣服下面的荷包里,用力一挥,无论我们的防御多么的坚不可摧,最后我们的纸娃娃都流向了他那里。
我跟浩哥说,回家你给我带一叠纸娃娃,我就把我的红领巾给你带一下。
第二天,浩哥真的拿了一口袋的纸娃娃来找我,我从里面选了好多平时我们都舍不得拿出来决斗,怕输掉的纸娃娃,光葫芦娃里面的大娃我都拿了大半叠,浩哥也戴上了我给他系的红领巾,他笔直的站在操场的一个角落,就像立正的姿势,他看着国旗,我从他的眼中再次看到了渴望,和真正透露出来的自豪。
其实浩哥一直是班里特别孤立的对象,因为浩哥是我们班里挨老师揍挨得最多的,老师告诉我们他是不听话的坏学生,班主任打他,数学老师也打他,连音乐老师都打他,他挨的打,在我眼里,就像我第一次挨的那一巴掌一样,经常都是莫名奇妙的,但是浩哥跟磊哥一样,挨打的时候从来不哭,挨打后,同学们都笑他,他就好像被打习惯了,也被笑习惯了。
直到有一次,就像每个班都会有的那一个胖虎,最高最胖的那个同学笑他有妈生没妈养,浩哥怒了,他捏着拳头,突然他就抄起凳子砸了胖子的头,不过最后那一下,我看到他还是收回了很多力,胖虎也吓到了,哇哇直哭,就去老师的办公室了。
浩哥跟我说过,他妈生下他就跑了,跑到了一个叫长沙的地方,再也没回来过,有一次,他知道我要回浙江的时候,给了我一封信,里面几乎全是拼音,他说你下次回浙江的时候帮我带给我妈。
他说,你们回浙江会路过长沙吧。
我说,会。
但是那时的我我其实连浙江和长沙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他每天跟着奶奶过,他爸每天在外面打麻将,家里也没人管他,所以每天穿的脏兮兮的,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
这件事闹得很大,班主任当时就踹了浩哥两脚,第二天胖子的妈跟着胖虎来到了学校,胖虎的爸妈都在县府上班,浩哥也被请了家长,我只记得我在教室里拿着书本,透过窗户看着教室外面,浩哥的奶奶一边求情一边打浩哥,后来浩哥回到座位上,用手拿住书本挡在前面,头埋在下面,他哭了,我第一次见他哭,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只好大声的朗读我的语文课本,只想掩盖他的撮泣声,我不想让别人听见,也不敢让自己听见。
后来整个小学浩哥都没有戴上红领巾,老师说他犯过事打过人,没资格戴上这种神圣的东西。
其实后来陆续的几批人入选少先队员后,红领巾对我来说反而成了负担,如果你忘了戴红领巾,你可能校门都进不了,因为我发现这个学校里,除了校长和老师,你的上面还有一级,就是每周轮到的班级里老师挑选的值周生。
值周生都会在每周一的升旗台亮相,他们胸前会夹一个印着值周生的牌子,牌子上会用一只笔夹一张纸挂在上面,每天的眼保健操,课间休息,他们都会出来巡查纪律,每天中午还会在校门外巡逻抓早到和不守纪律的同学,不戴红领巾的同学不能进校门,不然抓到了就会记下你的班级和姓名,会扣每个班级的流动红旗积分,每周升旗的时候领导都会念流动红旗班集体,如果失掉了流动红旗,就意味着班里很有可能又会有人要挨揍。
值周生后来发展到不仅可以管着学校,学校周围的很多地方都延伸成了他们管辖的范围,这就包括我们经常打弹珠的一个院坝。
那次我们三个人正在打弹珠的时候,一个挂着值周生的学生嗖的一声就跑出来了,一边还喊着值周生,不许动,他一把就抓住我和另一个同学的衣角,还有一个拔腿就跑,他大声的呵斥跑掉的那个同学,跑你妈,别让我再遇到你。
其实我是认识他的,他也是住铁匠街的,比我大两个年级,我们还一起打过弹珠,他问我们,几班的,什么名字,放学不回家做作业,你们的弹珠我没收了,还好我认识你们,这次就放过你们了。
我突然觉得有一种我赚了的感觉,为了老师口中的班级集体荣誉感,几颗弹珠真没什么,但是,最难过的是,其中我最大的那颗也被他从裤子包里搜了出来,这留下了很大的后患。
这小子后来第二周就不是值周生了,化身成了我们一样的弹友,接着我们就发现有点不对,因为他没收走了我最大的弹珠,轮到他弹的时候,他会换上我那颗最大的,而我们弹的时候他会换上自己那颗最小的,最大和最小都在他那里,很大影响到了我们的平衡性,最关键是我也不能问他拿回本来是属于我的东西,因为他当时是值周生,叫拿,而我现在要拿回来,就是叫抢了,我就在想我也要当值周生,我要拿回来。
后来仔细一想,等我当上值周生,起码得两年,因为低年级的学生没有资格当,想到弹珠界的平衡已经被打破了,我就把这事告诉给了刚好回家的磊哥,想让他主持一个公道。
磊哥听完后,跟我说,你把他约出来,下午三点,我在院坝等你们,你们要来迟了,我就有事会走了。
为了勾引那小子出来,我们放出了一个消息,那天下午我们会玩打眨打动的规则,一眨的意思就是一只手掌两根手指最远的距离,如果你的弹珠弹过去,在你的一眨范围内,就赢一颗他手上的弹珠,你把他的弹珠弹中了,就赢两颗,弹中之后还在一眨的范围,就赢三颗。
那天下午,他果然来了,我们四五个都在,磊哥也出现了,磊哥抢走了最大和最小的那两颗弹珠,我以为磊哥会把它们都分给我们,但是磊哥却把它们扔进了旁边的公共厕所里面,他走的时候告诉我们,做什么事,都要公平一些。
除了那小子,我们五个都很失望,我们都以为自己有机会分到这两颗本不公平的弹珠,从而让自己在公平的规则里建立优势,不过既然大家的基础条件回到公平,那对整个游戏来说也是一种好事。
第二天我就发现我错了,我们再一起打弹珠的时候,我又看到那颗很熟悉的大弹珠,在昨天看热闹的另外一个人的手里,我问他哪里来的,他说,我昨天舀了半天舀出来的,是我捡的。
所以规则的制定往往是公平的,但是总会有不公平的人想打破这杆称。
那天磊哥走的很匆忙,让我觉得很奇怪,平时他周末回来,都会跟我和坤哥讲他中学的事,他跟我们讲过很多发生在一中的故事,他每次总是讲得一惊一乍的,说他们班上女生宿舍床底有个蛇窝,吓得女生惊声连连,他们班有一对男女生晚上在黄果树下的树洞里接吻被教导主任现场抓获,还有个同学去翻窗户,翻过去的时候发现窗户并没有开着,结果脖子被玻璃划伤大出血,差点死掉。
最开始我和坤哥都是那种搬着小板凳像听父母讲故事那样听的,津津有味,我们的表情变幻随着磊哥嘴中的导演和编剧,演绎出惊讶,大笑,悲伤,恐惧。
后来没多久,坤哥就对磊哥故事中的一些情节产生了质疑,他有一天跟我说,你说哪会有他说的那么大的黄果树,五六个人抱住那是得多大,还有,他说的那个有个同学翻窗,翻过去才发现窗户是关着的,怎么可能有这么蠢的人,他们都读中学了,我们小学生都不可能这么蠢,除非他是瞎子,瞎子还会用手摸一下呢,对吧。
面对坤哥的质疑,我似乎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但是我们都没去问过磊哥,我们还是满怀期待的等下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精不精彩,是取决于他的过程,往往越没经历过,感觉上就越神秘越好奇,他的过程出乎你所料,特别是他的结果超出乎意料的,你会愈加觉得精彩。
直到有一次磊哥垂头丧气的回来,他再也没给我们讲过故事,他说,有些事情,要亲身经历了,你才知道其中的味道。
突然一束强光透过副驾驶旁边的玻璃打在我右边的脸上,虽然车窗贴了膜,但这阳光还是那么的刺眼,好像和我这半边的胡子发生了光合反应,我又摸了摸我的胡子,指着桥下面的一中,问磊哥,你说这水库蓄了这么多水,为什么刚好唯独一中没被淹。
磊哥摇下窗户,从包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一只手扶着方向盘,眼睛看着前面,另一只手四处在摸找打火机,我把打火机递给了他,他点燃深吸了一口,说,陶校长说过,我们一中,是高等学府啊。
我突然觉得这个解释很科学,看着操场上的那棵黄桷树,它还那么健壮和茂密,我想它可能都忘了自己到底见证了多少个春夏秋冬,至少承载了我好几年的喜怒哀乐。
这座小城以国家大局为重,以发展,以未来,以更美好的名义被摧毁,淹没,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规划,重新建起,尽管它的道路确实宽了,楼房也高了,房间也变得更大了,但是我总觉得这一切在我的内心来的太仓促,我再也回不去,无论是以前的那个小城,还是我内心曾经认定的种种美好。
一号桥如今来看,不算长,一座典型的拱桥,桥墩的地基就刚好打在猫儿洞里。
我实在受不了这烟雾缭绕,也打开了车窗,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怎么烟瘾这么大。
忘了。
那你为什么要抽烟。
磊哥左手接过右手的烟头,吸了最后一口,顺手把烟头扔出了车外,回头他看了我一眼,说,你打过飞机吗。
他的这个反问,牛马不相及得让我有些猝不及防,我丈量着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我正在思考回答有和没有的时候,磊哥看了我一眼,说。
什么时候开始打的。
忘了。
那你为什么要打飞机。
这让我又一次陷入了尴尬中的沉思。
他突然跟我说,你知道吗,坤哥上个星期出国了,非洲,南非。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坤哥了,坤哥在我读初一的那一年辍学的,那年他高一,也在一中,我也在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