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夏天不够热烈

清明时节,漫天白雪。

东北的气候一直这样,头顶整个暗灰色的天空和一块硬邦邦的白色的太阳,脚下是冰冻坚硬又肮脏的泥土,成排站立着柳树张牙舞爪的伸着枝桠,投射出一地斑驳。

像极了曾经的一整个冬天,我从没见过冒尖的嫩绿色的草芽儿和迷雾般的柳色如烟。

我见到小左,在大学校园旁边的那家小饭馆。小左面容憔悴,白皙的皮肤上零星着冒出几颗红痘痘。小左并没太多变化,清瘦,身形狭长,有些像那些几米漫画里的姑娘。当然还有小左的男朋友,同她一般高,同她一样瘦的如同竹竿。

我已经太久未见过小左,没有话题,只能寒暄。小左做了教师,我也如此,不同的是,小左如愿以偿成为了家乡中学的教师,而我莫名其妙的留在大学成为一名年轻的临时工教师。小左趁着三天假期从家乡赶过来,因为她那即将有结果的爱情。

小左的男朋友是我所在大学的研究生。

小左是个执着的人,从我认识她起就如此。我已不想探究小左现如今的爱情,但是能想到的是,小左坚定不移。

我认识小左的时候,是在很小的时候,家乡才起了第一座高楼。整座楼房有七层,蓝白相间的马赛克铺满了整个楼体,看起来干净,和那时候的天空一样。那时候我太小了,我总是和一群小伙伴站在高楼下仰望,我们猜想也许楼里面住着的都是富有的孩子。

而我们只能捡拾一些掉落的零散的马赛克,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渐渐地学会了翻墙和偷自行车。我们也因为偷自行车而被更多的大人们厌恶,我们就像从泥沟里爬出来的野孩子。我从没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对,当然,高楼里的孩子们是不屑与我们玩耍的,孩子们渐渐分帮立派,从此水火不容。

小左就是住在高楼里的孩子,不过那时我不知道。我和她见面是在小学课堂上,她坐在我身旁,我们是正儿八经通过自我介绍认识的。

她说,我是小左儿!她声音清脆,强势利落。她面色苍白,身形单薄如同纸片。

然后她便在那些野孩子中见到了我,那日恰巧我和伙伴们去挖蚯蚓,弄得满身泥污。她见了我,便开心的笑了,像一只俏皮的鹦鹉,那时她还不高,却是瘦的不可开交。小左从不能经常出去玩,似乎是父母怕她生病,她的身体也确实很差,经常性的请病假。课堂上我的桌子旁,好像总是空的。

野孩子和高楼帮的斗争愈演愈烈,忘记最初的冲突是因为我们偷走了那些孩子的自行车,还是他们抢走了我们的足球,总之一切便开始发生了。他们占据有利地势,居高临下用着那些夸张且威力无比的玩具枪。那枪威力十足,打在身上变幻出一粒疼痛,尽管那时冰雪尚未消融,我们穿着自以为是的厚铠甲。他们的原则是,不打脸和脖子。

我们必然会奋起反抗。那时我们自诩为攻城拔寨的小小斗士,大概听多了革命故事,我们觉得精神力量是伟大的,在一切不利面前,我们终将扭转局面,品尝胜利的伟大果实。敌人在暗,他们总是偷偷躲在钢筋水泥里面,我们的弹弓攻击在重力和空气阻力的面前,不起一丝一毫作用。

战争局面的扭转,因为那天我中弹了。我的脖子中了一枪,**的皮肤没有任何的庇护,立即肿起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豆子,红的晶莹剔透。

他们违反了原则!

当我如一个真正的男人一般,压抑住表皮神经传来的短促的疼痛感后,一股子强烈的愤怒涌上心头。我问伙伴们,你们知道是那个窗子打的么?

伙伴们木讷又惊恐,好久才有人说话,是那个四楼。

我不再能压抑自己的怒火,我吼道,咱们去找他,这次要真的开战了!

我们爬上两米高的红砖墙,然后跳下,每一个人都身轻如燕。如果那时候我能看到自己,也许会感觉自己像一位真正的侠士,来去如风,快意恩仇。

那天的天还不算冷,积雪脏兮兮的堆在角落,偶尔有刀子般的春风提醒着我们,这里还是有春天的。那时恰巧冬夏之交,过早分泌的大量荷尔蒙像那个季节里正午的太阳,不暖,但是很刺眼。

我们找到那扇窗后面的家门,青蓝色的金属防盗门,冷冰冰的嵌在墙面。里面的人一定冰冷无耻,因为我们住的平房的门都是红色的,宽敞的,温暖的。

我想,也许这是我成为男人的第一步了。

我紧握双拳,用力敲在那扇门上。我听到门后面轻快的脚步声,接着又听到清脆的铁链声“嘎啦啦”的作响,然后整个铁门“噔”的开了,像一头巨大的钢铁怪兽张开嘴巴,随时都会咬人一般。

门只开了一条缝隙,中间连接着一条亮晶晶的锁链,然后有一张俏生生的面庞,眸子里闪烁着奕奕神采。她身后的房间里似乎充满光芒,那光芒一定太盛,才会冲开门缝闪烁出来。我脑子里是这么想的:**!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我的形容词就这有这么多。

小左躲在门后面,她见了我,清脆的叫道,小天!

那天之后我一直在心中默默地重新审视小左,我迫切的想要了解这个每日坐在我身旁瘦弱又美丽的女孩儿。索性那时候我还太小,只记得那天,我发现漫长的冬天不再寒冷,嫩草开始冒尖儿,柳树开始发芽,也许各种种子已经穿破坚硬的土层准备开花。

那天的结局是,小左开了门,我想要保持自己男子汉的尊严,一把推开了小左,冲到房间里。那有一个男孩儿,可能和我一般大,我没说其他,便把那个男孩儿推到在地,愤怒的打了他的眼睛和脸颊。

小左在我身后喊道,小天!不许打我弟弟!

声音清脆果断,我下意识的回头,一个巨大的糖果盒砸在我的脸上,五颜六色的糖果散了满地。

小左生气的喊道,小天!我不喜欢你了!

夏天很快便来了,万物生长,纯白的柳絮和蒲公英同时飘在天上,惹人厌的瓢虫开始大量繁殖,爬满了砖红色的墙面。

小左一整个的夏天都没在理我,她在课桌上堆起了一摞高高的图书,以此来分割彼此的小世界。最初的我是无比的怨恨小左,她用女孩子的糖果砸碎了我成为男子汉的梦想,她居然还说不喜欢我了?我才不要喜欢这种多事的女孩子!

当然我想我是喜欢她的,如果那个年纪真的是喜欢的话。她不再跟我说话,也不愿意听我说话,我渐渐受不了这种感觉,这比她生病请假只留下空荡荡的课桌在我身旁的感觉还要差劲。我决定和她讲和,于是我捉了一只我最喜欢的螳螂给她,那只螳螂纤细体长,特别是前爪,十分锋利,简直是战斗之王。

小左不喜欢螳螂,她对我的行为嗤之以鼻。那时候,我家院子里的杏子树结满了花,家人经常告诉我,一朵花便会结出一颗杏子。我偷偷爬上树,摘下好多白色的小花,然后塞满了小左的书桌。我才不会送给她花,这才不是男子汉应该做的。

小左的态度似乎有了转变,我和她中间的一摞书变得越来越薄,她经常会抽出几本书规规整整的放进书桌里面。我开始期待小左把书全部拿掉的时候,我可以在上课时环顾我的四周,左面是夏季才有的温暖有刺眼的阳光,右面是小左干净又消瘦的侧脸。

那时的瓢虫数量还在攀升,男孩儿们喜欢捉了瓢虫,放在手心,看着两个半圆形的翅膀如何带着整个身体飞入天空,然后留下瓢虫特有的臭气。那日阳光很好,小左拿掉所有的书,她趴在书桌上,脸冲着我和阳光的方向,她突然问我,小天!你有没有见过七星的瓢虫?

没有。

我忍住内心的雀跃,安静的回答道。巧合的是恰巧一只瓢虫落在我的书桌上,我仔细观察它,数不清它的背上有多少星,便又说,根本没有七星瓢虫,我从没见过,我见过一星的,两星的,几百星的也有,无数星得也有,偏偏没见过七星的。

小左咧着嘴“咯咯”的笑着,眼睛里反射这那天绚烂的阳光,她说,那么书上说的都是假的咯?

我说,可能吧,谁知道。

我脖子上子弹的伤一直是我引以为傲的标志,它在那个燥热又漫长的夏天,满满干瘪,结痂,深褐色的一个伤痕附着在脖子的皮肤上。漫长的夏天有很多事情要做,踢足球,打弹珠,还要捉蜻蜓和蝉。小左又生病了,我很久都不能见到她,好在我知道她家的窗子就在那,我可以快速的在整个楼房上面无数个窗子准确的找到她的家,我知道她就在里面。每个夏天的傍晚,温暖的让人昏昏欲睡,夕阳然后天空,每到这时,蜻蜓便飞的很高,不肯落在草尖上,我坐在低矮的平房外面,看看天上的蜻蜓,还可以看得到小左的家。

时间就是如此,夏天是一瞬间到来的,走着走着,花便开了。夏天也是一瞬间便结束的,直到树叶全部枯萎凋落,我依旧没能再见到她。我并不想念她,我只是想,如果当我捉住一直红尾巴的蜻蜓,或者我赢了所有人的弹珠的时候,她看得见,多好。

天空下雪,飘飘洒洒,小左终于生龙活虎的回到我的座位旁。我闻到了她久违了的健康的味道。她说起她的疾病,那段日子里,她无比虚弱,喉咙肿胀,食不下咽,还会经常性的呕吐。小左说,那些时候,家里湿气重,每天都会通风换气,让阳光洒进来,很温暖。那时候我总是很冷。

我说,我经常见到你家的窗子开着。我以为会在窗子里看到你。

小左摇摇头笑着说,那时候我总是脏兮兮的。虚弱的话都说不出。

小左的声音依旧干净利落,脆生生得,像刚刚摘下的青苹果。我想一定是得了这世界上最严重的病,才能让声音好听的女孩儿不敢开口说话。

不过现在的小左一切都好,声音好听,面带微笑,一切都好。那是冬天,我忽然觉得一切都燥热起来,像每一个姗姗来迟的炎热夏天,像我为了耍酷不断疯狂生长的野草般的头发。

再穿过几个季节,小学毕业。我和小左结束了六年的同桌,我早已习惯了一张消瘦又白皙的侧脸,薄唇吐出俏丽的声音。我发现我大概是暗恋小左的,在我那次彻头彻尾的丢脸之后。小左总是携带着很多药,渐渐地,我成为了她的管理员,帮助她把药分门别类,并叮嘱她按时吃药。毕业前夕,我却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在荷尔蒙的激烈撞击下,我毅然决然选择带病上课,男子汉不可以轻易倒下。

这大概是最糟糕的选择了。一节语文课时,难受的要命,腹中翻江倒海。小左见我病的如此可怜,豪爽的赠与我她的宝贵的药。小左的要让我精神百倍,荷尔蒙翻腾,结果在药的刺激下,我开始疯狂的呕吐,整个教室都是刺鼻的气味。

小左把所有都收拾干净了,也包括脏兮兮的我。

我难过极了,我把最丑陋的模样原原本本的暴露在小左面前,少年的自尊心像我呕吐出的秽物一般,流遍我的每一寸血管,让我软弱,自卑。像是被小左见到了最令人羞耻的东西,我再不敢面对小左,也不敢盯着小左的侧脸看。

这大概是我留给小左小学里最后的印象了。然后毕业,孩子们都不懂离别,嘻嘻哈哈拍了相片,欢天喜地的奔向各自的成长中去。

再过三年冬夏,我又遇见小左。其时我可能已经忘记了,原来坐在我身旁的小左,因为我们总是会遇到更多的人,并且小左也许并未给我留下过多的印象,我只记得她家那扇高高在上的窗子和她脆生生得声音。

经过三年的发育,我的模样已经大变,骨骼生长的太快,拉扯着皮肉变薄,紧密的贴在骨头上,让我变瘦变高。我也经历了三年的荷尔蒙的冲击,暗恋过其他漂亮的女孩儿,夏日里见到女孩儿的裙摆身体也会变得炽热且坚硬。

我和小左又变成了高中同学,她坐在我右前方,相隔着一条狭窄的通道。

她见到我,嘴巴努力摆出一个O型,继而眉开眼笑,说,小天,你模样变化很大。

声音还是脆生生的。

我说,但你还是很快便认出了我。

她笑着说,因为我记得呀!

我见到小左,便想到了小学毕业前那个虚弱又肮脏的我,我不敢面对小左。她似乎更漂亮了,身形高挑,剪了清爽利落的短发。其实在小学毕业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依旧会经常望着那座高楼的某扇窗子,内心的悸动驱使我望了很久,当然我没见到那副期待的面孔出现在窗子前。然后整个镇子发展的迅速,平房被成片的拆除了,我也终于住在了高楼里面。

我再见到小左,我想我可能爱上她了,或许我早就爱上她了。但在小左面前,我又如此的胆怯,我总能想到我在她的面前,吐出无比多的秽物。丢脸又邋遢。

再见到小左的那个季节,一切都很好,她坐在右前方,我无时无刻不在看她。看她在课堂上认真的记笔记,也会在课间和男生女生一起打闹,晚自习前会披好校服外套趴在桌子上睡觉。我都看在眼里,七点钟依旧不落山的太阳,窗外的丁香花香飘进来,风是清凉的,土地是温暖的。下课铃声会把一切平静的事物打破,教室吵吵闹闹,各自散去。

小左总是等着一个顺路的男生一块儿回家,她习惯站在教室门口的左侧,我出门时,她会笑着跟我打个招呼。我们便没了更多的交流。

我幻想着可以和小左谈一场恋爱。当然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渐渐的把自己放的很低很低,把心埋在尘土里。

第二年,因为家庭原因,我转学到省城的学校,离开镇子,从此再没见过小左。一个人离开是件很简单的事儿,老师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把教室里你曾经的桌子搬出去,然后所有同学开始遗忘,好像你从来没出现过。

当然我也很快的忘记,其实并没有太精彩的小镇生活。接着我谈了人生第一场恋爱,然后读大学,分手。我间接听到过小左的消息,她同我一样,谈恋爱,读大学,不一样的是,她们没分手。

我早就不爱小左了,当然我会祝福她。时间的奇妙就在于它总是阴差阳错,就像如今的我同小左以及她的男朋友站在一起。小左用干净利落的声音介绍道,这是我男朋友,我们已经一起很久很久了。

小左满是自豪。

我说,那真得祝福你们。

我是真心的,不带着一丁点儿其他感情。我承认在那些小小的年纪里,我暗恋这眼前的这个姑娘,当然我不知道她对我抱有怎样的看法。幸运的是,暗恋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儿,无需付出,却又收获独自的幸福。

我偏偏却把自己狼狈不堪又肮脏软弱的模样深深刻在她的少时记忆里。或者刻在了自己的回忆里。

小左突然提起以往的事,说,小天,你记不记得,小时候那次……

我怕她提到我的丑事,连忙打断她,说道,以前的事儿,别提了。

小左愣了一下,然后微笑说,对啊,其实也没什么好提的。

告别分离,再一次回归了各自的生活。又是飘雪的春天,小学同学破天荒的聚会,由当年的孩子王李局长组织,于是又一次见到小左。老同学许久未见,终究很难找到话题,包厢里乱作一团,李局长贴着每一位女同学的耳根叙旧。

我出去抽根烟,叼着烟卷在走廊里发呆。天色已晚,小左从包厢里出来,面色微红,见了我,走到我身旁,说,把烟掐了。

我没说话,灭了香烟。

小左说,李局长喝多了,拉着我聊天,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说了好多小学时候的事儿,说真的,好多事儿真的都忘不掉,就刻在脑子里,眼睛里,身体里和脖子上。

我皱了皱眉,问,什么意思?

小左哈哈大笑,声音依旧清脆,她说,我记得你的很多事儿。

我又开始胆怯了,说,我给你的印象特别坏吧?不提也罢。

小左稍稍歪着头想了想说,还好吧,我记得你给我捉的那只大螳螂和堆满书桌的杏子花。还有你在房子前面打弹珠和捉蜻蜓,我在窗子那里都看得到。

我说,算了吧,我从没看到你在窗子那出现。

小左淡淡的说,你没看我的时候,我都在看你。

我觉得一瞬间又燥热了起来,冰雪消融,万物生长,夏天是一瞬间便到来的,花是一瞬间开的。

小左又说,那时候年纪太小,我冲你开了一枪,你中了我的一粒子弹。


2015.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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