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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子穿过黑漆漆的楼梯,走进自家的家门。
屋里也如同被刷了油漆般黑乎乎的一片。 菊子熟悉地向东走两步,弯下腰,拉开桌子的第二个抽屉,从里面摸索出一根蜡烛,一盒火柴。
“嚓”的一声火柴的火焰像一个急于出生的婴儿,带着一抹红光跳跃出来。
菊子把蜡烛放在了茶几上,茶几上投下了影影绰绰,模糊不清的影子。隐约可见的是茶几上有厚厚的一层细尘。菊子扬起了手,似乎像是下意识要抹去茶几上的灰尘。停了一停,又垂了下来,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她刚刚看到的一幕,似乎又呈现在眼前。
那是一间酒店的包房,里面传出熟悉的嬉笑声。那样的嬉笑声是曾经属于她的。那时他们新婚,那时他还视她为珍宝。她的所有爱好,他都会满足。她喜欢花,家里便到处摆满了花,有他买的,有他种的。
她喜欢听音乐,家里的两个抽屉里齐齐整整摆满了CD。她喜欢吃鱼,他为她学会做各种鱼,红烧、清蒸、糖醋,做出来的鱼可以与大饭店的大厨媲美。
那是他们最快乐的日子,无数个夜晚,她躺在他的怀里,畅想着未来第一个宝宝是女孩,还是男孩。他说喜欢女孩,她说喜欢男孩。她说先生个男孩,完成自己的责任,为他家续上香火。他说先生个女孩,再生个男孩,这叫“先开花后结果”。后来他俩异口同声说要不生一对龙凤胎吧!说完,两人一起哈哈大乐。
然而,还没等她怀孕,她便出了意外。
那一天晚上,他们亲热时,他突然盯着她的胸前愣住了神。她绯红着面颊,娇羞地问,看啥呢?好像没看过似的。说着,还逗笑着推了她一把。
他的脸色变了,放开了她,披上睡衣下了床,背对着她问:“说吧!那人是谁?”
她愣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已经察觉到他的异样,一下子坐起来,问道:“你说什么呢?”说这话时,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一下子扭过身,指着她胸前问道:“那‘草莓’是谁种的?”
她随着他的手指,目光落在自己的胸上,赫然看见那里有一处红斑,像极了他曾经亲吻留下的红印。那个红印曾被他亲切地称为“草莓”。那时他们亲热时,他总要在她的颈间用力吮吸一口,对她说,我要在这里种一颗“草莓”,宣誓我的主权。
她也因为这“草莓”无数次被小姐妹取笑,每次都臊得她连连求饶。
但此刻,胸上的这枚“草莓”却如此地扎眼,像一摊血迹,让她触目惊心。
她说:“我也不知道,难道不是你上次留下的?”说这话时,她并没意识到这事有多严重。
他咆哮道:“你生理期,我已经一周没有碰你了。你看看,那么红,一看就是新的。老实说,你在外面找谁了?”
她听了,愤怒地把床上的枕头抓起,狠狠地朝他摔过去。跟着哭喊道:“你侮辱人,哪有什么外面的人。”
他指着她厉声喝问:“那这是怎么来的?”
她看了一眼胸上,哭道:“我也不知道。”
就这样,这一夜,两人第一次分房睡。
第二天起床后,两人也互不理睬,收拾了一下,各自上班走了。
两人为此开始了冷战。她也无数次在卫生间脱掉内衣,仔细审视那块红印。有一天当她再次脱掉内衣时,突然发现这红印的范围好像有了变化,似乎比前两天大了一些。她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词——皮肤病。
这念头一起,她突然有些喜极而泣,如果是,她终于可以洗清自己了。但她不知道的是,等待她的,远比她想得要凶恶千百倍。
第二天,她请了假去了医院。本以为简单的问诊,没想到的是医生要让她刮片做病理。
她并没多想,寻思着这大概是流程吧!没想到下午去拿结果时,听到一个晴天霹雳,她罹患了皮肤病的不死癌症——红斑狼疮。
她虽对这个病了解的不多,但多少还是有所耳闻的。不过她想,只要不死,就有希望。至少目前洗脱了她出轨的嫌疑。
所以,当她拿着一纸诊断递到他面前时,他看完,先喜后惊。然后一把抱住她,摩挲着她的肩膀说:“是我错怪你了。没事儿,宝贝儿,有病咱就治,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一定能治好的。”
就这样,他们因为这一纸诊断冰释前嫌。
此后的日子,他陪着她一起寻医问药,但结果并不理想。直到又一次就医时,医生说患这病后最好不要怀孕,有遗传的概率。他听后,呆了一下。但她并没发现他表情的变化。
再后来,她的身上红斑越来越多,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工作已经暂停。
此时,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对她的态度不知何时已经有了改变。
他回家越来越晚,单位好像突然有了忙也忙不完的业务,需要他时常加班。即便是不加班的日子里,他和她也相对无言。
她身体的变化,让他很忌讳和她亲热。从他看她的眼神里,她能察觉到那种嫌弃。
直到有一天晚饭时,他上了一趟厕所,而恰好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下,屏幕上跳出一条信息。她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想你了,老地方等你。”
厕所的门响了一声,她快速放下了手机,继续低头吃饭。
他一边擦手,一边坐下,拿起手机时,撇了一眼她。看到她低头吃饭,他打开了短信,看完,嘴角泛起一丝不经意的笑意。
他放下手机,咳一下嗓子,说道:“我待会儿还得去趟单位,接了个大活,需要全体加班,太晚了就不回来了,别等我,早点睡觉。”说完,三口两口扒完了碗里的饭,起身时不忘说一句,“别洗碗了,等我回来再洗。”
她全程没有抬头,只是麻木地一口一口地吃着,中间用“嗯”回应着他的话。
她并没有怪他,因为她知道他喜欢孩子,他想要个孩子,三代单传的他必须有个孩子,而她给不了他。他正值年富力强,她的皮肤病让他心有忌惮,他又怎能一天天因她忍受那种煎熬!
她是爱他的,即便是知道他出轨后。也正因为这份爱,让她饱受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病痛的折磨,加上他的出轨,让她对生活渐渐失去了希望。她突然怀疑活着的意义。如果活着只剩痛苦,那么为什么要继续坚持呢?
终于,在又一个难眠的午夜,她看着枕边酣睡的他,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她要解脱这痛苦,为自己,也为他。
但她想最后看一眼那个女孩,不为什么,只想看一眼,看一看那个能让他快乐的女孩,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所以,当他又一次找借口出门后,她悄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进了一家酒店,看着他进了一个房间,她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嬉笑声,听了很久很久。
她羡慕这嬉笑声,她嫉妒这嬉笑声,她欣慰这嬉笑声。这嬉笑声曾经属于她,但那只是曾经。她已经多久没有听到他这么开心了?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就让他这样开心下去吧!自己给不了的,有人给也行。
她最终没有推开那扇门。她要给他,也给自己留下最后的体面。
就这样,菊子如僵尸般从那间房门口离开,灵魂如游离般回到了家。
此刻,墙上的黑影随着跳动的火焰,变换着不同的形状,如同鬼魅般,扭动着,叫嚣着。菊子似乎能看到影子中那猩红的嘴巴,似乎正要吞噬着什么。侧耳倾听,又似乎能听到那种挣脱捆绑的挣扎声和低低的呜咽声。
菊子看着墙壁上变幻的影子,耳鸣般的声音突然没了。周围死一样的寂静。再看墙壁上,似乎有一口老井。
对,是一口老井。
就像苏童笔下的那口老井。一枚紫槐叶投进去,怎么探进头都照不见自己的影子。许是被一只手从井底托了起来吧!如是这样,影子是绝不会看见的。
想到这里,菊子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菊子用手揉了揉眼睛,想看清那口井。蜡烛突然熄灭了。
菊子清楚地记得,自己刚才从外边来的时候,是没有一丝风的。
菊子又叹息了一声,不再去细想,也没有再点亮蜡烛。
菊子摸索着走到床边,和衣躺下。瞪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一片,那一刻,她在怀疑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她努力地闭了一下眼,又睁开。发现,其实两者是没有什么差别的。在这漆黑的夜,睁眼与闭眼,看到的都是一样。
菊子索性闭上了眼。
泪从菊子闭着的眼角像两条小溪无声地流下。起初只是压抑的抽噎,继而是呜咽,再然后是号啕大哭。
周围死一片的沉寂,唯有听到从这间小屋里隐约传出的哭声。远处有几声狗叫,像是给这哭声配的和鸣。
菊子又看到了那口井,这次看得很清晰。比影子要清晰得多。因为她不只是看,而是走近了这口井。
这是一个陌生的院子,两个西屋中间是一片空地,中间长着一棵老槐树,抬起头可以看到老槐树紫色的叶子在阳光下发着紫色的光,那光很炫,很刺眼,有几分妖冶与鬼魅。
老槐树下是一口老井。
斑驳的井沿上落着几枚紫色的槐树叶子。井的周围攀附着不知名的藤状植物,藤下是乱蓬蓬的杂草。这样的一处和这个别致的院子有些格格不入。但是就那么理直气壮地杵在那里。
菊子像是听到召唤的声音一般,径直向老井走去。
站在老井边,她似乎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声音。 声音是从老井里发出来的,菊子犹豫着是否要探下身子去看个究竟,胆小的她又怕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犹豫了片刻,终究禁不住那份好奇,于是菊子塌下身子,想要看清井里究竟有什么。
她看到井里,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有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一片澄明的世界。菊子有些意外了。这样一片乱糟糟的井外,井里怎么会有如此澄明呢?
菊子又探下身子,想要看个清楚。这次她看到是一群衣着光鲜的人,在绿草萋萋的原野跳跃,欢呼。看他们快乐的脸上荡漾着澄明的笑容,丝毫找不到压力、困顿、纠结、恐惧和无奈……菊子陶醉于他们的快乐中,好像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菊子忘记之前自己的纠结与痛苦,恐惧与无奈。贪婪地吮吸着这样的一份轻松与舒逸。
正当这时,一位姑娘一抬头看到了正在俯视的菊子,菊子所有艳羡的表情,都尽收眼底。她抿嘴笑了笑,扬起手喊道:“你若喜欢这里,欢迎你进来。”
菊子早已混忘身外的世界,跟着指引纵深一跃,进入了那片澄明中……
第二天,当太阳照常升起时,菊子的这扇门再没打开。
当人们最后一次看到菊子时,只看到她安详地睡在那里,脸上没有往常那般纠结与苦闷,而是一丝笑意凝结为最后的表情。
没有人看到床腿处躺着一个白色的,没有盖子的小药瓶。那圆圆的瓶口就那么肆无忌惮地朝天敞开着,像一口老井。
真的,你若看到,一定也认同,它真的像一口老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