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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来北京刚好满三年,我刚刚失去了工作,并即将无处可去。我供稿的媒体账号就要停止运营,同时房东也以要回收房子,租给他刚离婚并带着一个孩子的堂妹为由,令我一周之内搬家。我碾转了很多地方,终于定下来一户尚且付得起房租的二十平米隔间。由于上一位房主尚未搬走,我需要过一周居无定所的日子。
我导航了一个比较便宜的小网吧,正准备钻进去先解决一宿,我的胳膊被人拉住了,是扁豆,我的大学室友,他刚从隔壁KTV出来,非要拉着我进去喝两杯,并叫来一个粉色碎花吊带裙公主。还没喝上两杯,扁豆的领导就打来电话把他叫走了,只剩我和小姐姐四目相对,我一时不知道该把手放哪,差点压在了屁股底下。
我觉得有点心烦,很想一个人静静。我说,不用陪了,你下班吧。
小姐姐声音很甜美,问我是不是她打扰到我了。
我说,那倒不是。
小姐姐笑了,嘴角边凹起两个酒窝,看得我有点出神。
我说,你叫什么来着?
她说,夏花。
我说,是死如秋叶,生如夏花的夏花吗?
她低头微微一笑,说,就是夏天的夏,花朵的花。
我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就一个劲儿嗑瓜子。也不点歌,也不喝酒。我思考着我接下来的出路。
夏花轻声问我,你没地方可去吗?
我捏着一粒瓜子咬在嘴里,磕了半天也磕不开,我一时不知道应该把它吐出来还是直接吞下去,我说我那个……她的眼睛盯着我,她的眼睛很美,让我想起婚礼上插在新娘子头上的百合花。我一下子泄了气,把编出来的谎话咽了下去。我仰头喝了一口啤酒。
她说我懂的,很多人来这里都是因为无处可去。
金碧辉煌的水晶墙面折射的光线有点久远,我恍然间有种穿越到古代宫殿的感觉。棚顶的水晶吊灯晃得我有点头晕。我突然分不清夏花说的是KTV还是北京。
夏花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的职业,我说我就写写东西。
她的眼睛里立刻闪出了小星星,仿佛我说的话是顶灯开关,一拉就降临了夜幕。她像只夜幕里唱歌的百灵鸟,声音欢快而动听,说,你是个作家哦。
作家这两个字让我很心虚,就像偷东西被当场抓包了一样。我觉得心虚又恼怒,但是敢怒不敢言。我默默端起手里的啤酒杯一饮而尽。
我说,我不是作家,我写的东西都没人看。
她说,作家一开始都是这样的。
我写的都是些垃圾。
但你是有理想的。
我他妈甚至给人家写两性文学。
夏花用她白皙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像在安抚一个闹脾气的任性婴儿。她说没关系,多学点东西挺好的,没准哪天就用上了。
我很想反驳,这种安抚让我觉得有点屈辱,但她说得天衣无缝。
夏花给我点了一首歌,歌名叫向阳花。我大学时很喜欢这首歌,常常在KTV里嘶吼。我拿起麦克风,想把我屈辱的感觉吼出来,顺便把这三年的情绪用尽。
我唱到向阳花,你会不会开花的时候,回头看见夏花在抹眼泪。我赶紧把麦扔了,我想我唱得太难听了,给她难听哭了。
我说,对不起,夏花,吓着你了。
夏花抹着眼泪说,你唱的真好。
她说在我的歌声里听出来了我还没有放弃,她很感动。她边哭边让服务员小哥添了一打最贵的啤酒。她相信我的理想会实现的,她边说边把所有酒都起开了。
我看着飞起的瓶盖崩到地上,桌上,砸到豪华墙面上,觉得很伤心,也哭了,我说我付不起钱啊。
夏花说你别难过,我请你,这打啤酒算我们店送的。
夏花想让我再谈谈我的理想。实际上我的理想早就掉在了楼下的破水泥堆里,长毛流浪猫过来闻了闻,做出刨坑的姿势,然后扭着屁股走了。我没告诉她,理想不会实现的,因为我在做梦的时候根本还不了解这个世界。理想只会改变,变成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我们又喝了很多酒,喝到后来我们都觉得自己已经醒酒了。天蒙蒙亮,KTV就要打烊。我们站在清晨中,背后的辉煌门面像被施了魔法的灰姑娘,十二点的钟声一敲响,瞬间就褪色得黯然无光。夏花说你要去我家暂时住几天吗。我说这不好吧。她说我租的房子够大,我睡床,你可以睡瑜伽垫。
她说话的样子很真诚,我好像很久没见过这么真诚的东西了。我跟着她回了家。
夏花租住的老房子在城乡交接的地方,走廊里有苔藓一般的湿腥的气味。促狭的隔断房间勉强容得下一张床,一个书桌和一张瑜伽垫。床一侧的墙壁上贴着彩色贴纸和一些小便签。
夏花的书桌上堆着瓶瓶罐罐和大大小小的录音设备,书桌上方很高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窗户,窗外一条铁丝绳上凉着她洗好的内衣和小裙子。上午的阳光很明媚,几束光穿过黄色的短身裙从窗口照进来,打亮桌角的一小块地方,那里摆着一个小巧的,精致的花盆。
我说,你自己种菜呀。
她说不是,种的是花,是向日葵。
我说向日葵好啊,永远向着太阳,充满希望。
她笑了,依然笑得很腼腆,她说主要是她喜欢嗑瓜子。
夏花每天晚上出门,清晨回来,每次回来都给我带我一碗豆腐脑或者一份煎饼。她边吃边对着电脑摆弄软件和各种设备。
夏花说她刚来北京的时候,是想做歌手。她投了很多简历和歌曲,都石沉大海,连个响都听不见。后来终于有个公司让她去面试。面试她的是个小姐姐,让她随便唱首歌。夏花很紧张,声音都是抖的。小姐姐听后露出惊喜的神色,她说你的声音条件非常好,我们这有很多专业歌手,声音条件都没你好。夏花听了很高兴,来北京以来她没这么高兴过。
但是……小姐姐皱起了眉,但是你不够专业,需要一些培训。培训费是一万块钱,培训三个月,保证上岗,上岗以后每个月三万。一个月就能挣三倍呀,而且培训费我们是全数返还的。夏花很心动,但她兜里只有三千块钱,这是她带来的几乎全部的钱。夏花很难过,来北京以来她没这么难过过,她忍着哭腔说我考虑一下。
夏花恋恋不舍地准备拎包走人,小姐姐一把拉住了她,说你这个条件就这么走了实在太可惜了。小姐姐说得动情之深,夏花也觉得自己真是太可惜了。她把夏花拉回椅子上重新摆好,接着说,公司考虑到有些学员有难处,为了帮学员实现梦想,可以提供贷款服务。初期只要交三千块钱,每个月会有点利息,可以上岗以后付清,公司会尽力给每个好声音实现梦想的机会。
夏花很高兴,因为她兜里刚好有三千块,她立刻签下了合同付了钱。小姐姐喜笑颜开,对她连连夸赞,仿佛已经看见她光明的前途就在不远处招手。她说你回去等消息吧。
那几天夏花很高兴,她看了很多专业的唱歌视频,抓紧提前学习。一周过去夏花也没等到消息,她颤抖着按下小姐姐的电话号码,小姐姐立刻接了起来,她说这期学员还没有招满,大概月底就可以开课了。到了月底还是没有消息。播给小姐姐的电话开始忙音,永远都是正在通话中。等了一个月之后,忙音变成空号。
号称不放弃学员梦想的公司放弃了夏花的梦想,但夏花自己还没放弃,虽然她连下个月的房租都交不起了。夏花接到了同样是受骗人的女孩的电话,对方号召她来一起维权。她们去了劳动仲裁大厅,那是她第一次去劳动大厅。她们跟一群讨薪的工人蹲在一起交流经验。但是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对方一切都是造假的,她们几乎是没有任何准备,两手空空地来,钱追不回来。一起维权的女孩给夏花介绍了KTV的工作,并让无处可去的她暂时住在自己家里。
听夏花说完,我痛骂现在的骗子真是太可恶了。果然最好骗的除了老人和孩子,就是怀抱梦想的年轻人了。比起通过梦想挣钱,还不如开课教别人怎么通过梦想挣钱来得快。你都不需要知道你的方法正不正确,反正学员也不知道。通常的结果是,你还没挣到钱,却早就花出去了大把的钱,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自己不适合干这个。
夏花说现在这样也挺好,不但不用花钱练歌,还能挣钱。
除了录制歌曲,找地方参加比赛,夏花还自己学编曲。她说现在的歌手光会唱歌不行,还得会写歌。她把自己的简历和歌曲小样寄到各大公司的邮箱里。她每天给那盆桌角的小花浇水,添营养剂。
我看着那盆尚且是一堆泥土的小花,我想告诉她,不会有结果的,你的向日葵不会开花,它每天接收的阳光太少了,你的demo也都会被丢到垃圾箱里。但我没有说,我看着她对着电脑认真研究编曲的样子,看着她妆脱得斑斑驳驳的脸,还来不及清洗就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看着那小小的装满了充满生气泥土的花盆,甚至相信了总有一天它会开出最大最鲜艳的向日葵,总有一天,夏花的歌会唱满大街小巷,被所有人听到。我想起了我断断续续写了几年,不再想落笔却舍不得删除的小说。我把它找了出来,改掉了一些愤怒的,尖刻的情节。它变成了一个世俗的,温暖的故事,变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那个与世界战斗到毁灭的主人公,最后拖着残破的躯体与世界和解了。因为最终他知道,毁灭不是最鼓舞人心的,活着才是。
我租房的原房主在一周之后终于搬离了。在我走的那天,夏花提早回来送我。我佯装潇洒地走出大门,想着一定不要回头。夏花说你等一下,她跑进屋里,拿了一支中性笔和一个坠着塑料小碎花的粉色本子出来。
她说,你在这里签个名,等以后你的书红了我就能拿着你的签名炫耀了。
我说,很有可能某天你在垃圾堆里翻出来这个本子,寻思这哪个傻杯写的丑字?
夏花笑了,笑得很纯真,嘴边凹着两个小巧的酒窝,像两朵盛开的小花。阳光照在她脸上,照在摆在书桌一角的小花盆上。一片新鲜的叶子正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