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人物志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傻子老明


我们小的时候喜欢喊老明为“傻老明”。其实他并不算个傻子,王村真正的傻子另有其人。老明只是有点憨。

老明曾经是我家的常客。甚至有几年的时间里,跟我家的关系相当亲密。我们正在吃早饭,他踢踢踏踏地来了,穿着一身黑不溜秋的脏衣服,成年大约也不洗一次的。粗而硬而黑的头发照例乱得像鸡窝,成年大约也是不洗一次的。粗糙黝黑的大脸,还有那满脸的络腮胡须。如果那大眼睛是乌黑贼亮,凶神恶煞般的,简直可以被怀疑是黑旋风李逵投胎转世而来。

他每次进得门来,都是嘿嘿一乐,打一声招呼,也不坐,蹲在地上,看我们吃饭。他好像不吸烟,或者是吸旱烟。吃午饭的时候,他也会来。等着我们吃完饭好一块儿去地里干活。晚饭后他也会来,是专门过来聊天说闲话的。

有一次我们在吃杏子,他来了。让他,不吃。我们吃,他看着,边看边捂着腮帮子“哎哟哎哟”,说自己酸得流口水。把一伙人差点笑翻。

农忙时节,他会来得更勤一些。他和我家搭伙干活。他家人口少,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娘,一个没长成人的儿子。他干活又肉(慢的意思),像蜗牛,他锄地的时候,别人会以为他在打嗑睡。地里的活平时还勉强能应付,一到了收麦收秋季节,他就着慌。于是四处求助。

他求助从来不开口,只是用行动来诠释他的意图。常常是在你干活的时候,他主动寻来,二话不说,有锄拿锄,有叉拿叉,猛力干活。他遵从的是自己最简单的逻辑,我先帮你干活,你肯定也会帮我干活的吧。他的策略一般情况下还是管用的。一般情况就是指那些厚道的讲信义的人家。可是也有例外。

有一年秋里,他帮人干活。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他家族里侄子辈的。等他非常卖力地帮他们干完活之后,眼巴巴地期待着他们去帮自己干活。那对夫妻却逆反了他的逻辑,置他于不顾。这对于他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可是他却毫无办法,已经付出去的劳力无法再收回来,又不能去找他们理论,毕竟你也没要求人家承诺什么,只好垂头丧气地去独自奋斗了。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当壮年。虽然干活慢,还没沦落到到处向人求助的程度。况且,那个时候他还有老婆帮衬。说起他娶老婆的事情来,颇具传奇色彩。因为像他这种不是很精明的,为人处事又窝窝囊囊的人,竟然先后娶了三个老婆。这种事,即使在那个时代,也算是个特例。

在他还有老婆的时代,还没有迁居,是我家的西邻。隔着一条矮矮的土院墙,常常互通有无,也常常闹一些鸡飞狗跳的小纠葛。

他住的那个院子有南北两座房子。北面那座是他堂哥家的,原来住人,后来他堂侄子做了杂货铺。我们常常从那道土墙的豁口处跨过去买东西。他老娘因此便有意见,用葛针棵堵。我们非要从那里走捷径,就得被葛针扎。扎了很多次,也堵了很多次,终于堵住了。

他住的南屋后面与燕彩家的堂屋之间有一个很长的狭窄的天井。燕彩家是他家的南邻,和我家是斜对面的邻居。那道天井像一个深而长的可见天光的遂道,正好可以容下我们小而瘦的身躯,于是便成了一个充满神秘感的游玩场所,我们常常在里面穿来穿去,像穿越时光遂道,恐惧而又充满刺激。

我们的快乐常常惹怒了他的老娘。每当我们在天井里嬉闹的时候,她便出来斥骂轰赶我们。

他的老娘可是个厉害角色。她的厉害并不仅仅针对我们这些小孩。

他的第三个老婆还在的时候,每当我们全家都沉浸在幸福的睡梦里,常常会被隔墙传过来的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吓醒。那是一个年轻女人在惨叫。在这惨叫声中,同时还伴随着一个老女人惊涛骇浪般的嚎叫:打!打死她个……

听不见他的声音。他的存在体现在他老婆的那一声声惨叫里。

母亲不愿去管他家的烂事儿。可是那声音叫起来没完没了。实在听不下去的时候,母亲会穿过土墙去调解一下。因为那声音不但凄惨,而且扰民。有时候甚至那年轻媳妇会跳过土墙来我家避难。估计是打得实在受不了了。

几乎天天如此。他也真够辛苦,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回来还得打老婆。人家的老婆是夜里搂着睡觉的,他的老婆是夜里趴地上挨揍的。这大约也是他娶了三个老婆竟然都没有为他生下一男半女的原因吧。

最可怜是他那年轻貌美的老婆。晚上被暴打,清早起来鼻青脸肿地照常去挑水做饭,洗衣刷碗。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大姑娘,性格又温顺,却嫁给了这样一对母子。

后来终于解脱了。她疯了。先是披头散发满村子跑,跑着跑着便不知所踪了。母子俩也不去找,娘家也不来要人。那个时代的女子是不折不扣的贱物,如一盆水,泼出去就泼出去了,任它自由挥发消失,再重新收回去养着是绝不可能的。

据说他的前两任老婆也是非常漂亮的,遭遇却都是一样。没完没了的家庭暴力。从踏入他家的大门开始,噩梦便伴随着她们,从未离去。他的老娘有无比仇视儿媳妇的极端变态心理。而他,据说是极端孝顺的,对老娘是言听计从,从不违抗。

头一个媳妇打着打着就得病了,而且一病不起,直至香消玉殒,被一副廉价的棺材抬走了。第二个媳妇的结局要好一些,打着打着突然开悟了,终于自行失踪。世界如此之大,到哪里都会有一口饭吃的,没有必要非吊在一棵傻树上被活活打死。

夜晚终于安静下来。大家都可以睡个踏实的囫囵觉了。从此以后,他的生活平静了许多。再也没有打老婆这项副业可做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去地干活,回家吃饭。他的老娘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打理着家务,心态平和了许多。

老爹是有的。那是个佝偻着腰的,没有一丝存在感的老头儿。他像一条沉默的黑毛老狗一样,寂寂地活着,又寂寂地死去。好在他活着时终于有了自己梦寐以求(也未可知)的孙子。

老明有了儿子。在他相继失去了三个老婆之后,他的老娘终于觉得她还是应该有个孙子来传承香火的。于是经过几番拉锯般的家族内部协商会议之后,把他明堂哥家六个儿子中最小的那个过继过来。

有了儿子,他自然也是很开心的。在这儿子还小的时候,他经常抱着他驮着他行走在大街上,笑得呵呵的合不拢嘴。他觉得自己的后半生终于可以有依靠了。

于是更加卖力地干活。他认为只要自己肯卖力,即使干活肉点,也一定会给儿子一个美好的生活前景。可是当儿子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他的家里依然一贫如洗。只有一座瓦房,虽然外表不算破败,内瓤却不堪入目。所有的粮食都堆在屋里,猪啊羊啊鸡啊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已然是大小伙子的儿子还和自己的老奶奶睡在一张床上。

最要命的是这儿子。正应了那句老话,有人生,没人管。他好歹是个当爹的,在儿子面前却常常低三下四,儿子训他就像训孙子一样。最倒霉的是他那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娘,被孙子折磨得够呛。孙子一郁闷,她这个当奶奶的就倒霉。踩她那裹了的小脚,揪她那干瘪的乳房,使的都是阴招。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儿子也是满腹的委屈。眼看着和自己一般大的伙伴都忙着结婚成家去了,而自己却一个说亲的都没有。家里除了一个苟延残喘的白头老太婆,和一个越来越窝囊的老爹外,什么都没有。每每想到此,他就恨恨的。他常常望着斜对面自己原来那个家。那个家里虽然也很穷,弟兄众多得爹娘管不过来,在结婚成家的大事上,几乎都是弟兄几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可是好歹他们是兄弟,他还是老幺,上面的几个哥哥不会像现在这样名正言顺地不管他的死活的。

儿子在家里呆了几年之后,眼看着前途无望,一气之下跑到云南寻活路了。一去之后,杳无音信。后来据说混得也不是十分如意,就是死活不回来。老婆似乎找了一个,也不是很确切。

老太婆后来老得傻了,腿脚也不利索了。成天坐在家门口,一双昏花的老眼向远处望着,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那个不肖孙子:

小宝儿……小宝儿……回家吃饭了……

后来她也死了。

家里只剩下了老明一个人。


后记:老明死于2014年夏,享年77岁。死之前劣迹斑斑:他的妹妹圆桌揭发他拿卖废品的钱去找小姐;去地里偷别人的花生回家然后又被别人偷;赤身祼体当街撒尿;暴打儿媳妇(儿子后来携家眷回归)……死之前的老明大约是真的傻了。



神医马驹


马驹当然不是马,是活生生的人。他是王村唯一一个会针灸的赤脚医生。

一天,午饭后,我一个人在沙土岗上玩,建新从背后突然推了我一下,鼻子撞到沙土上,流血了。我不知道自己的鼻子是什么材料做就的,怎么轻轻一碰就流血呢?在我十岁之前的记忆里,大约就是这个样子,鼻子是最危险最脆弱的器官,你碰它一下,抠它一下,里面就会有鲜红的血浆喷涌而出,好像里面隐藏着一座微型的活火山,随时随地都准备着喷发似的。

一天,早饭后,我坐在煤火炕上,不知怎么惹到它了,它就那样喷涌而出,气势汹汹,无法阻挡。它们像小河水一样从我的鼻孔里蜿蜒而下,由一米多的高空曲折跌宕抵达黄土地面。

面对这史无前例的可怕阵势,母亲着了慌,赶紧敦促父亲去请马驹。

马驹是乳名,他成人之后外人一般会喊他老马,比如父亲和一些与他关系亲睦的兄弟。我喊他马驹叔。他有个兄弟叫骡驹。由此可知,他父亲对饲养家畜情有独钟。

马驹叔和我父亲关系很铁,属于棋桌上酒桌上的死党。他喊我父亲老象(取自象棋,寓意慢脾气),我父亲喊他老马。马走十字象走田,寓意深远。

老马除了擅长针灸之术,还会看病开中药。他的医术不是家传,是当年当兵时在部队里跟一个老中医学来的。而且,针灸术深得那位老军医真传,老马的名声就是凭此技远播开来的。据说他年轻时医术高超,针好了好几例全瘫和半瘫的患者,口碑极佳,家里墙面上的锦旗也是挂了好几面的。当年有路途迢遥的患者找他诊治,都是套了驴车马车来请他去驻家治疗,好饭好菜招待着,一个疗程就月余甚至几月余。未敢有一丝怠慢。

老马年轻时酒瘾不是很大,对他的医术没有什么影响,可是后来越喝越上瘾,每喝必醉,醉得一塌糊涂,根本就无法出诊。即使出诊去给别人扎针,被酒精麻醉的手也是哆嗦的,像得了帕金森。原来哆嗦得轻,后来哆嗦得狠,对不准穴位,常常要把病人扎流血。

有一年春节,他和我哥喝酒,都醉了,两个人一起耍酒疯。其实老马喝醉了不耍酒疯,就是爱睡觉。可是我哥爱耍。于是那天我有幸观看了一出喜剧——

我哥呵道:老马,跪下!

老马于是就扑通跪在雪地上。

我哥呵道:老马,磕头!

老马于是就咚咚呼地拿头撞地。

如此反复折腾。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无聊,就走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收场的。后来他们两个人都拒不承认曾经发生过这种事。不承认就算了,我也无所谓。

老马喝到最后,两只手无论扎不扎针都在哆嗦,眼睛从早到晚都是泛着红丝和眼屎的,完全颓废成了一个乡村醉汉,看不出一顶点“神医”的遗迹。往日声名渐渐消散,敢找他治病的患者寥寥。

我有一年在家里,病痛,找他来针灸,看见他施针的时候双手哆嗦得厉害。而且施针出血,效果甚微。很是失望。

后来听母亲说老马终于把自己喝成中风了,瘫痪在床。原来治疗瘫痪的,自己也成了瘫痪,再也没有哪一个郎中来为他“妙手回春”了。

想起第一次被他针灸,那种痛而沉的感觉,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双手被扎满了针,怎么也抬不起来。可是几分钟之后,奇迹出现了,那小河一样怎样也堵不住的鼻血,突然就戛然而止。

从此之后深信中医和针灸术。

老马的大儿子本愿长大后学西医,在油坊开诊所。有一年夏天在老家,因洗澡受了风寒,寒气入骨,不能忍受,用了什么法子也不行,酷暑天气,晚上盖一床厚被子,汗如雨下,捂出两腿痱子,却依然难抵透骨的寒气。小弟带我去油坊找本愿,说他得了老马真传,学会了针灸之术。

因为时间原因,只针了三天。效果是有的。虽然骨头里的寒气没有彻底消散,晚上睡觉时不再需要盖被子了。减轻了做梦时的负担。

我不能确定年轻医生的医术会赶上甚至超越他的父亲。毕竟,老马在向儿子传授技艺的时候,只是个醉生梦死的酒鬼,不再是当年那技艺精湛的神医了。




光棍之家


从前的乡下,冬日无农事,闲下来的人们,该娶媳妇的能娶媳妇的人家,都想着要娶个媳妇回来人丁兴旺。十月里,东家娶一个。十一月,西家娶一个。虽不频繁,也不曾间断,既给自家添了繁衍人丁的希望,也给乡下人枯闷的冬日生活增添了些许乐趣与热闹。因为,娶媳妇,在乡下算是个大事件。可以吃喜酒,看新娘,听吹响,看露天电影,甚至还有更稀奇的事情发生。

如果王村有村志的话,大约会记上这么一笔:某年某月某日,黑老碰娶妻,轰动全村。

其实不止全村。据说,那一天,有好事的邻村(如夹堤枣园东娄庄)人也跑过来看热闹。是王村村史上难得一见的盛事。


黑老碰是二蛋的兄弟,排行老三。二蛋是老大,下面依次是狗蛋,黑碰(又叫老碰,黑老碰),老四。排行老二的狗蛋死得早,他死的时候大约二十岁左右,还没娶妻。死因不明。他的家人在王村大街的东头为他搭建了一个简易的灵棚,草草地举办了一场粗糙的小型葬礼,就入土为安了。那场葬礼是我有记忆以来见识过的最早的有关死亡的仪式,因为遥远而显得模糊不清。

狗蛋的遗体曾停放在四大队麦场的仓房里。后来,富梅的奶奶“老了”之后,也曾经在仓房里短暂停留过。所以,作为临时停尸房的麦场仓房便成了那些喜欢编鬼故事的乡间说书人的故事背景。那个仓房也是我们几个小孩子经常去游玩的所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对它心生畏惧。我们站在仓房门口,都能感觉到一股看不见的阴凉之气从里面冒出来。

二蛋的父亲,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他。他早早就离开了这个人世。现在,二蛋的兄弟狗蛋也早早离开了人世,他年纪轻轻就决定离开,抛弃了自己的兄弟和寡母。他或者是幸运的,如果按照后来这个家庭的整体命运来说。

二蛋,黑老碰,老四。三兄弟在小脚寡母的带领下,默默地过着时光。他们在不可抗拒的光阴里慢慢长大了。而且,越长越大,长大到了让他们各自痛苦的年龄。

二蛋的家原来是在王村大街的东首,前门临着王村大街。怎奈王村大街并不是一个商业街,他们家也谈不上得天独厚。临街的前门只能让他们出门上地方便一些。二蛋的家里只有一排黄土夯成的土坯房,低矮,房顶上连瓦片也没有,只有几茎野草。一间做厨房,一间做寡母的睡房,一间是二蛋的,一间是黑老碰和老四共有。

二蛋已经三十多岁了。在离家三十里地外的地方找了个临时工作。在那个普遍务农为生的时代,也算是一个稍微有点身份的人。

可是他仍是找不到媳妇儿。

没有人愿意嫁到他们家里。三个老大不小的光棍汉,一个很厉害的寡母,几间破房子。三里五村的良家妇女们,听了媒婆的话,稍微到村子里一打听,便都不敢来了。

二蛋的寡母瘦小枯干,一双旧时代遗留下来的小脚,缠着绑腿,终年穿着一身阴森森的黑衣服。她从来不下地,只在家里操持家务。然而她在这个家里拥有绝对的权威。她不但有权威,还很恶毒,她身上有着旧时代那种恶婆婆的潜质。她平时在邻里身上只是小试锋芒。这种潜质一旦被激发,便会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

她一生共生育了四个儿子,二儿子年纪轻轻就死去了。她还有三个儿子。她这一辈子只做过两次婆婆。都没做多久就失去了这个身份。

二蛋四十岁的那一年,遇上了人生中最大的喜事——他终于有媳妇了。媳妇是从外地过来的,比她小,带着两个孩子,一子一女。母女三人千里迢迢,来到王村,走投无路,被好事者拉了媒,嫁给了二蛋。二蛋心里喜欢,不费多少金钱和气力,一下子就凑够了一家人。媳妇老实能干,儿女双全。

二蛋的新妇智力略微欠缺,憨憨的。大女儿和母亲相似,也是憨憨的。小儿子却聪慧过人,虎头虎脑,惹人喜爱。家庭关系稳妥之后,二蛋便送一双儿女进了王村小学,一个上四年级,一个上三年纪。姐姐学习不好,弟弟学习优秀,很快在班级里出类拔萃,深得班主任焦大牙的青睐。

二蛋娶了媳妇以后,照旧的每天去外面上班,下了班赶回家来,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天伦之乐。好日子仿佛会这样一直平平安安过下去。可能是他太幸福了,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厉害的寡母。

二蛋的寡母对儿子娶回来的媳妇并不满意。她这辈子,掌权成了习惯,一家人没有哪一个敢违背她的意愿做事。她既然不满意,自然就会主动采取行动。新媳妇虽然憨,也不是十足的傻,她心里明白新婆婆并不待见自己。可是她的新夫二蛋并不向着她说话,他从小到大怕寡母怕惯了,不敢说一句顶撞的话。

出事的那天,二蛋不在家。寡母在家里大闹了一场,逼迫新妇离开这个家。在这场闹剧中,二蛋的两个兄弟有意无意成了帮凶,他们慑于寡母的权威,心里大约也有各自的考虑。据说新妇还挨了打,大女儿被扣了一头的玉米糊涂。姐姐顶着一头的玉米糊涂跑到学校里去接弟弟远走高飞,她边跑边哭,跑到了学校。焦大牙正在上课,她在错愕中带领着全班同学目送姐弟俩离开了学校,越走越远,一直走到再也看不见了。她心里虽然不舍,却也无能为力。王村小学有史以来唯一一个从天而降的好学生就这么永远地消失了。

满打满算,二蛋的幸福生活也就过了半年有余,就被自己的寡母生生掐断了。二蛋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他不温和也没有办法。

二蛋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第一段婚姻对他打击很大。他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几年之后,二蛋和他的兄弟们搬了家,从王村大街东首搬到了王村后街东首。他们的新家坐落在王村唯一的庙宇——老奶庙后面。大约在他们的心底里是暗暗希望着“老奶神”能保佑他们过上新的生活。新家是兄弟三个攒钱盖起的两座砖瓦房,虽然是小三间,也是砖瓦新房。说明他们的生活真的往前进步了。

王村的年轻寡妇不多,有个新近死了丈夫的,名叫黄桃花,二蛋对她有心,想把她娶回家来——倒插门也不是不可以。黄桃花有大小两个儿子,新旧两套房产。

黄桃花性格泼辣,喜欢和男人们打成一片。年老的,年轻的,都喜欢围着她转。帮她干活的自然就多。这些男人中,二蛋干起活来最卖力气。黄桃花有时候对他很好,有时候又不愿意搭理他。就这么若即若离的,使得二蛋很是烦恼,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心思。时间久了,二蛋终于懈了气,老老实实地守着自己的寡母,不再做非分之想了。

二蛋的三弟老碰长得比二蛋壮实,面色黑沉,神情严肃。他活到了四十多岁,突然决定要给自己娶个媳妇,并很快付诸了行动。

黑老碰娶妻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整个村庄的人都在翘首期待着黑老碰的大婚之日。

黑老碰的新媳妇和她的娘家人是坐一辆大卡车来的,那位具有轰动效应的新媳妇就坐在中间,一身鲜艳的大红棉袄。红头巾。打远一看,像一位古典的小媳妇。

整个王村街的人,男女老少,都拥挤在大卡车周围,引颈翘首,等着看新媳妇。人们看着新郎官黑老碰把新媳妇抱下了车,然后就看见了新媳妇的面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乃至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她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主要谈资。

围观人群的惊呼声与议论声并没有影响到婚礼的正常进行。新媳妇的父母亲戚和新郎官黑老碰,神情淡定地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拜天地入洞房去了。围观者看了会儿热闹,也就各自散去了。据说有神经脆弱的围观者因受不了强大的视觉刺激,在看完了婚礼回家的途中,吐了一地。吐完之后还哀叹一声:中午饭白吃了。

所有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黑老碰不憨不傻,不瞎不瘸,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呢?许多年后,经历过黑老碰婚礼的人回忆起来,对当时所见仍是心有余悸——他们说,新媳妇的丑,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丑只是她的特点之一。她还是小儿麻痹,不能直立行走,身高大约一米三四,同十岁左右小儿。大脑发育不全,吃喝拉撒全然不会。新媳妇唯一的长处就是年轻,她只有十九岁。

村人无聊,常常有人去黑老碰家偷听墙根儿,或者隔三岔五地去参观他的新婚生活。回来报道说,黑老碰像伺候闺女一样伺候新媳妇。这时候有人想到他们的寡母,想到很多年前她拆散自己大儿子婚姻的过往。他们的寡母还活着,已经垂垂老矣,没有力气干涉儿子们的婚姻大事了。

黑老碰的“婚姻生活”过了两年(有人说是三年),他的小媳妇不幸夭亡。黑老碰很难过,在伊人的葬礼上痛哭流涕。以后的日子里,他的脸色越来越黑沉,性格越来越寡言肃穆。

老四也长大了。而且,越长越大,后来快长老了,仍然没有娶上媳妇。老四人瘦,尖嘴,削腮,驼背。他看人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凶光。小孩子都怕他。他背着箩斗去岗上砍柴,满岗晃悠,在岗上玩耍的小孩子看见他,都跑得远远的。害怕他吃了他们。

老四没有绯闻,倒是有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说他喜欢盯着女人看,还企图骚扰她们。但是传闻归传闻,并没有坐实。然而,王村街的女人都很怕老四,她们平时不和他说话,看见他就跑得远远的,像那些小孩子一样,她们也怕他吃了她们。

等到老四长到实在娶不了媳妇的年龄了,突然有一天,不知他从哪里领养了一个女孩儿。女孩儿刚到他们家的时候,还在襁褓里,是一个婴儿。那时候他们的寡母早已经不在人世了。没有懂经验的女人来教导老四怎样抚养一个婴儿,他只有两个有过短暂婚姻史的光棍兄长。于是,兄弟三个开始齐心协力学习抚养一个孩子。一个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

后来有村里人见过他们的女儿,回来报道说,这孩子的面貌酷似黑老碰当年夭亡的小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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