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年末,我在图书馆忙里偷闲的时候看完了孔亚雷的短篇小说《礼物》。那是单读在2016年最后一天的推送。之后,绕道北街和舍友买了奶茶,庆祝着一年的最后一天。
那篇小说讲的是女主人公接受了陌生画家的提议,做一名人体模特。画作完成时,她被告知会得到一份礼物。于是她安静地等待着这个神秘的惊喜,但却一无所获。一年以后,她去看老画家的画展,意识到了那件礼物,其实就是等待本身。
在那个因忙着期末复习而焦虑不安的年末,这篇文章的确带给我某种遥远但却笃定的希望。那时我意识到等待可以当作礼物一样存在,来日方长,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要急。
然而哈金的《等待》却让我陷入一种完全相反的境地。和余华一样,在看哈金《等待》的时候,我原准备翻几页睡觉,但这本叙事上“毫无技巧”的书,却无端吸引我,于是,我花了两天时间将这本书看完。很难想象一个人用异国他乡的语言去描述中国的历史与现实,并且如此精准微妙。然而哈金做到了,这位用英文写作的作家,虽然远离国土却如此了解故土上的人与事。就如余华所说,一个作家的力量就是——无论他身在何处,他的写作永远从根部开始。
医生孔林并没有爱过他父母为他找的妻子,长久以来,他和他的妻子分居在异地。自从爱上了医院的护士吴曼娜之后,孔林一直想着与他的小脚妻子淑玉离婚。这场婚离了十八年,每一次淑玉都会在法院的最后一刻改变主意。直到医院规定夫妻分居十八年以上的人可以单方面结束离婚,孔林才真正结束这场婚姻。理所当然的,他和吴曼娜在了一起。
但是等待本身,是以时间为代价的。尽管在十八年的时间里,孔林坚持到了最后的胜利,但是在此之后,他却并没有感到想象中的幸福。时间早已耗尽了他们之间的爱情和力量。新的生活让他烦躁而混乱,在这时候,他重新去探望淑玉,却又在那里找到了某种安宁与平静。
小说在这里戛然而止。
等待,尽管这个词在某一刻充满着希望,但它更像生活的借口。自我与外界的权衡、现实与精神的摇摆、乡村与城市的观念反差、规定与情感的抉择,无法调和的时候,唯有寄希望等待。这种被动而又委曲求全的姿态占据了孔林整整十八年的时间。他的反抗是无力的,无论是对法院的判决,还是医院的规定,等待是他仅有的坚持。
整部小说如大雪融化时一样缓慢而细致。日子不缓不急。在医院里来来回回,在大院子里散步,回到鹅庄里放假,三个地方的走动,足够孔林跨越一辈子。和以往所读的中国乡土小说不同,这里面并没有过多复杂的人物关系。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思想在城市里萌芽松动,但是人们依然规规矩矩地遵守着不知道哪一年流传下来的规章制度。十八年的时间里,即使吴曼娜已经被人们默认为是孔林的女朋友,但他们从来都没有亲密的举动。而农村依然是一如常态,固执地遵循着祖宗们陈旧的价值观。离婚并不被认同。
面对着孔林、吴曼娜、淑玉,无论站在哪个角度上,好像都不能说这是谁的错。面对父母包办的婚姻,孔林只想着挣扎出去,追随着自己的爱情。吴曼娜这个孤儿也只是希望得到人间的温暖和爱,并且耐心地等待着孔林的离婚,而淑玉一直在家中照顾孔林的父母和孩子,即使在孔林眼里,淑玉做事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这是三个好人的困境。尽管他们各自的内心产生过各种各样的挣扎和怀疑,但是很少表现出来,或者向对方倾诉。隐忍同样属于等待的一部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隐忍成了七八十年代里中国人的一种习性。一向是好人的孔林更是难以挣脱,它意味着安全。
而等待这个词却是充满着疑虑和风险的。人们既怕等待不到结果,同时也怕等到了,却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这并非仅仅只是时间客观地以其自身的方式流逝,它更多是人主观地看待时间消逝的方式,等待本身,就伴随着个人情感的煎熬与挣扎,这意味着等待中的人无时不刻要面对自我的怀疑。
最喜欢文章里关于自我的对话。无论是吴曼娜还是孔林,关于爱情的确认、猜忌的心思、是否值得的疑虑、亲情的顾及、纪律的无奈和不可跨越,这些无人可讲的想法,有一些得出结论,更多的是不了了之。
在和吴曼娜吵架之后,孔林一人在寒冬中行走时,有一段他与自己的对白。
“这十八年的等待中,你一直浑浑噩噩,像个梦游者,完全被外部力量所牵制。别人推一推,你就动一动,别人扯一扯,你就往后缩。驱动你行为的是周围人们的舆论,是外界的压力,是你的幻觉,是那些已经融化在你血液中的官方的规定和限制。你被自己的挫败感和被动性误导,以为凡是你得不到的就是你心底向往的,就是值得你终生追求的。”
一瞬间,他这样看透自己的等待,却又连忙惶恐着辩解否认,最后有点说服不过自己,轻轻叹息着,回到自己的生活之中。回屋之后,他就原谅了吴曼娜。
那是他理智而尖锐的一刻,是黑暗里瞬间明亮又瞬间熄灭的烟火。但他无法真正地深入思考下去,那等于否定了自己十八年来的等待,否定了自己的所有的坚持,所有努力。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十八年过去了,他也没有力气去重新开始,他对自己所造成的结果只有承担。但是这并非忘记这么简单。越是忘记的事情反而越记得清楚。总有一些疲倦的时候,这些念头会折磨着他,像是某种等待的后遗症。
他不敢承认自己的错了,他也不知道哪里错了。这一切都是很久以前自己向往的呀。早些年的时候,他和吴曼娜之间的确存在过爱情,无论是之前吴曼娜之前和孔林表弟的交谈,魏副政委的择妻、还是杨庚的欺骗,都没能将他们分开。时光炉子里的水,一点点地消耗了所有人的青春和年岁,却又永远烧不开。
很久以后,孔林意识到即使是等待的尽头,也不是像自己想象的那样。
生活好像错了,但是对的生活又在哪里呢?
再说了,生活哪有什么对错可言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