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时节,天气就像热恋的小情侣,偶尔也会闹个小脾气什么的。晴暖的天,突然阴起来,一声春雷滚过天边,转眼间,春雨弥漫天地而来,雾从河面升起,隔岸的花树,迷离在烟水里,隐隐约约。
这样的雨天,应是在江南黑瓦白墙的古镇,河边小楼之上,一杯龙井,茶烟袅袅。推开窗去,一叶乌蓬船,缓缓摇过一领石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似水流年。
也像小情侣间的生气都是不隔夜的,一时雨停,碧空如洗,狗狗在阳台,舒服地在阳光下咪起了眼。家在离山近的地方,野鸟在叶子渐渐茂密的树里欢唱。常住小区的野鸽子,毫不见外地在草地里慢悠悠地散步。池塘水满,浮萍渐生,蝌蚪们在水里急急忙忙游来游去。野草和树叶吸饱了水,洗干净叶上的灰尘,叶片亮得像上了油。雨过天清云破处,这难描难画的颜色,却被风雅的徽宗皇帝抓到了御窑,凝固了千年。这事不服不行,就像他告诉你,表达“踏花归来马蹄香”的正确方式,是那翩翩飞舞的蝴蝶停在马蹄印下的春泥里。能将春天的味道画出来的,他的确是知春的人。
谷雨,是诗意勃发的日子。不需要你多么有才华,天地间已经自有诗意了。
谷雨时节已是春深,仙霞岭以南草木葱郁,地气更温润一些,阳光也更热情,常常单衣可行于街衢。此地的女子,比江南更率性直接,占尽春华,不管不顾地盛开。那不是初开情窦淡淡的羞涩,而是正当年华的女儿家,遇见对的人时的坚定和热烈,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这谷雨的阳光,譬如岭南女子深意的眼波与掩饰不住的情意,令你无处躲避,也无须逃避。于是不再犹豫了吧,于是解甲投降了罢,于是欣然接受了罢。从此经年,仗剑天涯的浪子,收拾起如飞絮般无定的心,携了温婉的手,在这草长莺飞的春光里,弃了那天马行空,从此男耕女织,不做他想,做一世平凡人家。谷雨,是年华静好的序曲。
这绝胜烟柳的时节,不完美的人和事,想亦不愿想,见亦不相见。无边春光里,恨不得处处都是美的,处处都是新的,方才是天人世界,生有可恋。谷雨的好日子要一秒一秒地数着过,万不舍得浪费,如那雨前的龙井茶,轻含一口,不舍喝下,让春意在嘴里多停留一会儿才好。这晴好的日子最好便是,安排下茶具风炉,携一卷书,进得山去,临了石泉,鸟语空山,过了这浮生半日,才不负了这春光。
现代都市住高楼的人,不临深巷,也无小楼。一夜春雨淅沥过后,没有丁香一样的姑娘,叫卖沾着晨露的杏花,却有群鸟欢鸣里醒来,窗纱上方的间隙露出窗外碧蓝的天空,金黄的阳光照在地板,呼地拉开窗帘,窗外暖风熏熏,蜂舞蝶绕。
阳台去年种下的香泡树,在谷雨前就结出累累的花苞,而后次第开放,淡淡幽香,穿过窗子而来。这幽香总也闻不够。心里想着,慢慢开,不着急……
可惜香泡的花期很短,几场大雨后,花瓣渐次凋谢,一片一片落在泥里。虽然花期短暂,虽然一年只开那么一回,但是于我已然很知足了。这是春天的约定,而我们彼此亦两不相负。花开时我在,花落时我亦在。
在日语里,花这个词如果没有作其他特指,就指的是樱花。赏樱,则被诗意地叫做“花见(hanaka)”,这个由汉文构成的词,却已不见于中国了。每年三月初到五月初,从最南边的冲绳到最北边的北海道,来自遥远南诏大理无量山的樱花,千年以来在这个海上列岛繁衍生息,如今已如海潮一般,自南而北,一波一波次第开放。逐樱的人被叫做花見客,如候鸟一般,追逐樱花的脚步,年复一年。
对于樱花的理解,日本的和歌和俳句,已将樱花与人世的一期一会,说得干净透彻:
桜の木陰の下では(樱花树荫下)
袖なしには初の出会いをしても(纵使萍水初相逢)
知らない人(亦非陌路人)
相见,即有缘。莫问前尘,只是此刻。
从我家那小小的阳台,到杏花春雨的江南,到万里海波中的东瀛列岛,花事最盛的谷雨季,春光最盛的暮春,只我是守旧的人,固执地想着,以农历算来,这还是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三月,留给春天的时间,还可以再久一点。只是花自无言春自老,燕已北归,空余呢喃。
今年春天,没有像往年一样去到江南。然对于这方天地时节,这个春天的变化,却从未看得如此清楚:从立春那场数十年不遇的雪,到城外的第一树桃花,行过田野那如雾如雪的李花,走过野山荒径的长草,喝过流出石间的清泉。岁月不居,时节不留,这南国三春的美,原来只在须臾,而我与这天地,原来也只隔一颗安静的心。苔米虽小,亦学牡丹开放。
看过这一季的花开,心满意足。
准备好告别这一季的花落,心无挂碍。
从此去,花落春犹在,在心间,在笔端。
是日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