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母亲病了,病得很严重,二姐和小妹在浙江,大姐在广州,我在昆明,就我离家最近,我毫不犹豫地辞了工作,买了从昆明回宜宾的车票。
我把母亲带到县医院去做了检查,为了方便治疗,又在小旅馆开了一个星期的房,每天一大早陪着母亲去医院,晚上回来休息。
值得提一下的是,所有的费用都是两个姐姐和小妹一起出的。那几年,老公没了工作,我一个月能拿两千块钱左右的工资,在一座省会城市里,两千块钱能让我夫妻二人活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实在一分剩余的钱都没有了。我要感谢两个姐姐和小妹,她们从不和我说钱的事,都不约而同地往我卡里打钱,还说如果后续治疗需要更多钱就马上给她们打电话。
更值得一提的是,其实我们四姐妹谁都不宽裕,只是我可能更惨一点,吃了上顿没下顿。
母亲出门的时候也揣了两千块钱,她和父亲都不懂得存钱,也不信任银行,他们都觉得钱放在家里看得见,摸得着,心里踏实。我们长年不在家,管不了太多,也理解那一代人的想法,必竟穷了一辈子了,现在终于有钱存了,放在自己身边,那是一种多么自然的情愫。
刚到县城里,母亲就把两千块钱拿给我,自己身上留下一些一块两块五块的零钱。接过那一叠钱,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母亲的安全感,一是把钱放在家里,二是来自于她对女儿的完全信任和依赖,可是我却辜负了母亲对我的依赖,我自己尚且在温饱线上挣扎,无睱顾及到她老人家。
那天,我把一切安排妥当后,母亲早早就睡下了,她太虚弱了。第二早醒来,我扶着摇摇欲坠的她走到旅馆门口,拦下两辆人力三轮车,到医院了,我把车费付了后快走两步,准备去给母亲付车费,那车夫把满脸的皱纹笑作一堆,一个劲地说:“给了给了,你妈妈已经给了,哈哈,给了的。”
三天后,母亲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转了不少,回旅馆的时候,她主动提出说走路。我俩就沿着城里的小河边慢慢悠悠地往前走。母亲冷不丁说:“好造孽(好可怜)哦。”
“谁?”我问:“你吗?我啊?”
“蹬三轮车的啊,我看他蹬得好造孽哦,特别是那个爬坡的地方,他都站起来蹬,蹬都蹬不动,我说我下来走,他又不准下来,唉哟,我看着太造孽了。”母亲说。
我心里闪过一丝怜悯,其实我也不喜欢坐人力三轮车的,坐在后座看那车夫几乎是匍匐在车把上,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蹬,爬坡的时候我也有一种要下车的冲动,车夫一般不准许下车,我就只好在比蜗牛还要爬得慢的车上继续坐着,有时实在蹬不动了,车夫就会下来,拉着三轮车前进,我感觉自己像个压榨底层劳动人民的剥削者。
我说:“妈,那是人家的生意,要养家糊口的,谁不造孽?你天没亮就起床蒸馒头不造孽?我上班还要帮店里搞促销,站在街边大喊揽生意,把喉咙都吼痛了,不造孽?”
“没他们蹬三轮车的造孽。”母亲毫不犹豫地说。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我问他多少钱,他说一块钱,蹬那么远才一块钱,太造孽了,我实在不忍心,就拿了五块钱给他。”
“嗯?五块,哈哈,妈,您老真是个救世主,难怪每次您都抢着给钱,难怪那车夫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唉呀,我硬是服了您了!”我说。
“我看他们蹬得实在造孽啊,我就多拿了点,再怎么说,我们挣钱也不用日晒雨淋的,总安逸过他们,多给几块不怕的,”母亲顿了一下,像想起什么似的:“我现在好点了,明天不坐了,看他们蹬车我心痛得很,明天我们走着去医院,反正也不远。”
“您这辈子第二次来县城吧?您是稀客,不得多做点贡献?您不坐他们的车了,他们怎么挣得到钱?怎么养家糊口?”
“哦,是啊,不蹬车倒是不造孽了,但没钱挣了,那我们明天还是坐吧,走到医院还是要走多久,少说也要半个小时的,还是坐三轮车比较快。”
“您不心痛人家造孽了?”
“造孽啊!确实很造孽,但是一家人要吃要喝要花钱嘛!”
母亲只有一米五的个子,她却背过一百多斤重的沙子,扛过和自己身板一般大的石块;吃过白泥,嚼过野菜;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过,被我们四姐妹熬得气血干枯过……她现在说别人造孽?
“我二十八了,就没见谁比您更造孽!”我小声嘟囔。
“什么?”母亲问。
“没什么,我说明天继续坐车,懒得走路。”我答。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母亲都是车接车送,对于生活在山沟沟里的我们来说,确实有点大手大脚花钱的意思,那时,我已经在昆明生活两年了,但是,为了省一块钱的公交车费,我很多时候都是步行一小时上下班的,所以,陪母亲呆在县城看病那几天,我都快认为自己是个有钱人了,真是误会,天大的误会!
一星期后,母亲的病痊愈了,我们叫了两辆三轮车去公交车站,我问车夫:“到长途公交站多少钱?”
“上来嘛,不得多收你的,先上来再说嘛。”车夫热情地说。
我叫母亲坐上前面那辆三轮车,自己的车也紧隨其后。
“妹儿,我认识你妈,那天我送你们去的医院,你妈说我们蹬三轮车太造孽了,给了我五块钱,你妈是个好人啊!今天我不收你的钱,保证送你到车站,你放心。”车夫说。
这该死的感动啊,毫无防备就向我袭来,都不带商量的,我的眼眶一下就湿润了:“那怎么行?前面那师傅说了,到车站三块钱呢,肯定要给你。”
我和车夫就给不给车费的问题拉扯了一路,最后,还是给他扔了五块钱在车座上。唉,这该死的感动,太费钱了,回昆明后,我得天天走路上下班,我得把这几天花出去的车费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