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久远的往事,总离不开大饼子。将玉米磨成面,再加水和成团。待锅烧热了,就用力将这玉米团甩到锅底边,然后盖锅烧火。几十分钟后就熟了,一边是厚厚的锅巴,另一边是清晰的手掌印。这就是大饼子了。
大饼子做法简单,不需要发酵,不需要面板,也不需要笼屉,只要一口热锅、一个面盆和半瓢凉水。唯一要注意的是火候,锅太热容易糊底,锅不够热又贴不住,容易滑到水里。完美的大饼子是焦黄的底,硬实的里儿,不硬不粘,能掰成一块块,嚼起来有粗粗的颗粒感。
在我小时候,大饼子是饭桌上的主角。没的吃就搓一簸箕玉米粒,饿了就烀一锅大饼子,再加上土豆、罗卜、白菜和大半缸咸菜,就是过日子,家家户户如此。经常是这样,干一天活回到家,父亲这边收拾农具,母亲那边烧火和面,半个小时就能吃饭。
大饼子虽然顿顿离不了,养活了许多人,却不好吃。吃饭就成了应付肚皮的差事,多吃一口都难,不饿就是饱;于是就盼着过年,因为过年可以痛快地吃几顿细粮。都说那时有年味,而所谓的“年味”,其实就是与白面馒头、饺子“久旱逢甘霖”似的期待和相逢,都是被大饼子逼出来的。也是那时,“四个现代化”建设轰轰烈烈,听说后就记在心上,猜想到了二000年肯定不吃大饼子了,就跟着掰指头算日子。还有,老人们谆谆教诲,说当了干部、工人就不用吃大饼子了。不知真假,反正信了,也因此激发出一腔热血,发奋求学。
所以,不管我喜不喜欢,大饼子确实养育过我、伴我成长,在踯躅迷茫的时候,给我指引方向,激励我前行。
一晃几十年,来到新时代。大饼子走出茅草屋、离开黑土灶台,呈现新风采。在饭店,后厨做好后端上来,或者干脆直对一口锅。锅底是排骨豆角,或牛肉土豆,四周再贴上几个大饼子,热气腾腾、富丽华贵,号称“东北特色美食”。做工讲究,味道也不同,不见先前卑微、粗放的样子。如今的大饼子也出现在街头巷角,另名“锅贴”。用白面和玉米面两掺,用油底锅煎出来,香喷喷,油汪汪,精致如曾经的“小鲜肉”。在家庭厨房,大饼子也多是巧妇的创意厨品。如,各种比例地添加白面、牛奶甚至蜂蜜,或蒸或烤,努力消除大饼子的旧味旧观,迎合现代美食的要求,成为赠送好友的礼物。
无论怎么看,现在的“大饼子”已非昔日的大饼子,人们通过各种努力将大饼子带入新时代,只因为那难舍的旧情怀,不能完全忘却;或是天天细粮,腻了,需要换换口味。神奇的是,无论经历多少匠心改造、怎么折腾,扣上何等时尚的标签,都无法根除大饼子那种原始的糙气和粗野的味道,它清晰且骄傲地标注自己的出处:我就是大饼子。
大饼子是旧时代的标识,承载着很多历史记忆,用它进行传承教育最好不过。我尝试几回,发现效果不佳。我年幼时听母亲讲过去的事情,身边还有茅草屋、油灯和补丁衣服,可见高高的谷堆、白莲花般的云朵,让我入情入景,感同身受。轮到我去讲过去的事情,月亮在高楼间穿行或躲藏在霓虹灯后,还有拥挤的车流、“饿了吗”和B站,孩子们啧啧称奇,像是在听童话故事。故事的世界有恬静的山村、蜿蜒的小河、广阔的原野、勤劳的人民等,还有纯绿色、纯手工的大饼子,尽是美好。世界变化太快、太大,几十年的功夫,过去与现实已隔万水千山,相互望不见。我试图带着孩子们回到过去,进行时光旅行,却往往迷失其中。好像坐在高铁上,才说起哈尔滨的冷,窗外已是春天的济南。
我一直感觉,大饼子就像电影里某些人物,肩负着神秘使命,无视喧嚣、默默坚守,只为某个重要的时刻。果然,它来了。体检报告出现一排箭头: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高尿酸……,日子好过了,身体却出了状况。这才发现,过去的日子擦去浮尘也有光华,大饼子曾经助我攀上健康的高峰。它虽然表面苛刻、不讨人喜欢,实是默默关怀、有真爱。原来,这么多年来,大饼子一直在续写自己传说,它想告诉人们关于健康生活的道理,以及一点有关人生的辨证法。
再次见到大饼子,只有无尽的感慨。掰一块放到嘴里,慢慢去咀嚼。有特殊的香味,也有一点点甜,更多的是坚硬和粗糙。咽起来有点困难,好像食道突然变细了。从咽喉开始,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有一团东西慰着肠道,一路向下,直到心里。舒服。再配上苞米面粥和咸菜,胸中便荡起一股清爽之气,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