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姥爷家的房子还是茅草房,房子坐北朝南,只有三间小屋。东边一间是卧室,中间一间是堂屋,西边一间是放东西的仓库。院子很大,我可以自由地跑步,甚至我觉得打打网球也是没有问题的。地面是压实了的黄土,平时很硬但是下雨天就会变成黄色涂料盘。西南角有一个木头盖的草棚屋,是用来做饭的,也堆放着姥爷修车的工具,农具和拉玉米的地排车。东南角是厕所。
我现在还记得姥姥蒸的棒子面的窝窝头的味道。姥姥身子小小的,但是很会做饭,尤其是腌咸菜和做辣椒酱。母亲的手艺也不错,只不过没了腌咸菜的技能。至于我,我还在向母亲求学中,更别说腌咸菜和做辣椒酱了。在我的记忆中她一直驮着背,那个时候倒是没有现在那么严重,现在她的看起来就像只虾子。每次母亲回娘家,我必会和姥姥比比个子,很快姥姥就从和我一样高变成只到我肩膀,然后到我胸口那么高了。
院子中间有一棵柿子树,这棵柿子树是姥爷精心栽培的,可是果子每到成熟之前就会莫名其妙掉光,满地都是金黄的还没变软的柿子。他经常蹲在树下捡那些还没有坏掉的柿子存起来晒干做柿饼。
南边有一面很大的墙,那其实是南边那户人家的房子的墙。姥爷的个子很高,喜欢在墙上写些古文汉字。大多数的汉字我都不认识,是用繁体写的,我只看得它们高高的竖着挂在墙上。
在姥爷翻新房屋之前的记忆就残留这么多了。其他的怎么也想不起来,好像经历过又好像看过的电影片段一样,记得确实有过但是又很模糊,画面是黑白色的。
姥爷家的房子往南挪了四五米的距离,以在北边多出一条路,这好像是村里的规划,也收了一些补贴。屋子变大了,院子变小了,没有了柿子树,西南角的棚屋也放不下地排车了,不用的时候就把轮子拿掉,车身竖起来放着。东南角还是厕所。在这之后他们似乎老的特别快。
姥姥的右眼睛因为白内障治疗不及时已经完全失明了,眼球里充满了白色絮状物。在加上每天的劳作,她的驼背越来越严重,身体也越来越瘦小。姥爷因为常年吸烟也患上了严重的肺病,不得不放弃吸烟终日靠那些瓶瓶罐罐续命。
姥爷不在墙上写字了,因为他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他在不用的废旧的空白稿纸上用他的钢笔写一些东西,多数是从他的那本《古文观止》中抄写的,像有什么“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之类的句子。有时也会从黄历上写下今天“宜 订婚 入学 纳财,忌 搬家 装修 开业”之类,因为这些字不是繁体,所以我都认识。那时候我刚上初中,在课堂学了一些古文,大概知道一些“之乎者也”如何翻译。他写完了便把我叫过去,“过来木木,看看这几个字你都认识么。”我只好呆呆地从院子里入了堂屋,他坐在他老旧的马上要散开的躺椅上,从衬衫口袋抽出老花镜,手指沾了唾沫翻开一页。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
这些字也都简单,也不是用繁体写的,拼凑在一块我却认不得了。他便给我解释,手指用力地指着他读到的字,用着地道的方言给我讲每个字的含义。客观的说,姥爷对于古文挺有研究的,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把我叫过去看看他写的句子,然后全神贯注地给我讲句子的含义。我若说出了某个字的含义他也不吝啬他的夸奖。
后来我上了初三,上了高中,从课堂学到的古文越来越多,他抄写的句子我几乎都滚瓜烂熟,即使有没学过的,也能翻译个大概。他的肺病也更加严重了,经常没有征兆的大咳起来,要把肺咳出来似的。“吸烟?痨病!”姥姥听他大咳便说,却又没办法。他那红棕色的腰带也从一圈勒到一圈半了。后来直到现在,我发现姥爷再也没找过我读句子。
就像我没再和姥姥比过个子一样。